第57章
大雪封江上,冬至不行船,小寒近臘月,大寒又一年。
米瑞梅提了一罐參湯過來。重症監護室一天只能進去兩個人,她叫丈夫在外頭等着,自己去護士那兒簽了字,讓人領着消了毒,套了無菌服,這才穿過重重的門簾進了去。
米瑞蘭穿着無菌服坐在病床邊上,小心翼翼地按摩。
不過一個多月,她本來就不胖的小兒子瘦得露了骨頭,細細的胳膊一拎一層皮,刺得當媽的眼睛疼。
病房裏靜悄悄的,米瑞蘭聲音也是輕輕的:“煲了點雞湯拎過來,原想弄點人參的,問了老張,說不行……好歹……也是小年了,沾沾嘴也是好的。”
米瑞蘭搖搖頭,一地眼淚滑下來:“沒用,他吃不進,喂水都喝不進去……”
米瑞梅試了幾次,湯水都順着年曉米嘴角滑下來。米瑞蘭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大面積肺感染,也不發燒……他爸爸就是這個病啊……”
米瑞梅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抱住妹妹:“沒事兒,沒事兒,現在不是那時候了,有藥,還能打白蛋白……”說着說着,自己卻忍不住也哽咽了。
沈嘉文趕過來的時候,今天的探視名額已經滿了。護士不放人,他也沒再說什麽。多進去一個人,對年曉米未必是好事。
寶寶從大人們不小心漏出來的話音裏聽得明明白白,哭鬧着要過來。沈嘉文心力交瘁,沒有答應他,小東西耍起脾氣,在他手上咬出了一個冒血的牙印子。咬完了見還是不能成行,哭得更厲害了。
沈嘉文也沒有去安慰他,只是把兒子丢給了李秋生的媳婦。
玻璃後頭年曉米的媽媽也姨媽摟在一起哭,他靜靜地站着,眼睛裏很幹,一滴淚水也沒有。
他想起許多年以前,他從大伯家裏跑出去,輾轉回到老家時,奶奶的病已經很重了。她也是這樣長久地昏迷着,除了一封遺書和一把鑰匙,最後連一句話都沒跟他講。
從老人過世到出殡,他沒有流一滴淚。旁人說他不孝,說他奶奶白養他一場,他也不去反駁什麽。
外人又知道些什麽呢。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監護室的玻璃,好像這樣就能摸到年曉米似的。
玻璃是冷的。
他收回手,碰到了衣兜裏硬硬的盒子。裏頭有個補好包金的白玉墜子。他剛剛拿到手的,之前還想着今年過年時送給年曉米。貨款結清了。最難的日子都過去了,以後慢慢就都好了。
他想着人有旦夕禍福,年曉米的擔驚受怕也不是沒道理,就去公證處立了遺囑。把財産分了三份,分別留給了年曉米,寶寶,和他父親。
去辦手續的時候才知道,年曉米跟他在法律上沒有任何關系,為了這個“沒有任何關系”,他還要多交好大一筆契稅。
但他也認了。遺囑的事他沒打算跟年曉米說,說了怕他多想。他想自己是個大男人,總得把什麽事都規劃安排好了,年曉米算是他媳婦兒,媳婦兒是用來疼着寵着的。等日子再平穩一點,就讓他趕緊辭了事務所的工作,換個清閑點兒的。不願意工作了想在家裏,那更是求之不得。
他心裏的算盤打得劈啪作響。
哪知道……是如今這個樣子。
他手裏分明握着大好的錢程,卻覺得自己很快就要一無所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讓他對自己感到憤怒。
年曉米不會有事的。打下去的藥不管多少都不起作用,不過是因為還沒到時候。沈嘉文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他不是許多年前無能為力的那個小男孩了。
錢也好人也好,要什麽他都給。但是誰也不能把這個人從他身邊帶走,老天也不行。
護士來催費,他一言不發地抽出卡跟上去。
排隊續費的時候,手機響了,電話那邊的聲音是冷淡的公事公辦。
黃麗麗已經找到了,但人在醫院裏,據說是開煤氣自殺未遂。這邊電話剛放下,就又響起來,他盯了那個號碼好一陣,才想起來,這是他前岳母的手機號。
沈嘉文把那個號碼直接拖進了黑名單。公訴有檢察院,整理和遞交材料有方致遠和律師,沒他什麽事了。
他現在什麽都不想管,只希望能一直守着年曉米,等他醒過來。
只是這世上的事多數時候總是天不遂人願。他和年曉米的家人在監護室外守着的時候,黃麗麗的父母和他父親一起找過來了。
沈父隔着玻璃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年曉米,再看看自己一向高大英武的兒子憔悴的面容,半晌,很重地嘆了一口氣。他在沈嘉文身邊坐下來,催促道:“去吧,跟……那誰她爸媽過去看看,我在這兒。”
沈嘉文沒看他,眼睛一直盯着玻璃後頭:“您都知道了?”
回答他的是沈父有些猶豫的聲音:“你怎麽沒跟我講……還以為是你做生意賠錢了呢。我……唉,去吧,去看看,好歹夫妻一場。”
沈嘉文沒動彈。
半晌,還是年曉米的大嫂小心翼翼地開口:“那……你去看看吧,這兒有我們呢……”
沈嘉文看了一眼表,擡頭望向他前妻的父母。
黃麗麗的父親頭發幾乎全白了,見他望過來,嘴唇抖了抖,似乎有話想說,但最終沒有說出來。
黃麗麗的母親依舊微微擡着下巴,目光沒有落在他臉上。
沈嘉文在心裏冷笑一聲:“那走吧,快點。”
黃麗麗住院的地方在醫大住院處最偏遠的一個病區,與年曉米那個鄰近花園的監護室剛好是住院區的兩個端點。幾個便衣守在病房門口,老孟和一個女警官看見沈嘉文進來,拍了拍他的肩,背對衆人對他比了個食指向上的手勢,耳語道:“能判多少年,看你自己的意思。”
沈嘉文知道,那是老孟在提醒他,黃麗麗的母親找人了。旁的事大概會落個不予追究,但是盜竊和詐騙這兩項罪名她跑不掉。只是,刑罰有輕重,一切看被害人的意思。
黃麗麗到底是真想死還是做樣子沈嘉文不知道,他只知道,搶救及時,沒有大問題。
女人半靠在床上,臉色有些憔悴,見他進來,慘笑了一下:“你很高興吧。”
沈嘉文沒說話,目光冷淡地看着她。
“我現在這個樣子,什麽都沒有了。我爸媽……年紀也大了。那件事……是我不對……可那時候……也沒有別的辦法了……”黃麗麗自顧自地說了一陣,淚水掉下來:“嘉文……”
沈嘉文看着她,看她哭得梨花帶雨,似乎是滿心悔恨的。但他對她的那點應有的憐惜早在看見年曉米病危通知單的時候就消失殆盡了。
那時他無法不恨她,即使知道這恨意沒有道理。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他最恨的,是無力的自己。
現在他看她在自己眼前哭成這個樣子,就像看見一個不怎麽讨人喜歡的陌生人在馬路上痛哭。他是天生心腸冷的人,看這樣的人,同看一塊石頭,一堵牆,殊無分別。然而石頭和牆壁有什麽好看的呢,那真是讓人除了不耐煩,什麽也沒有。
所以他就只是看着,還下意識地看了眼手表。
既沒有言語,也沒有表情。
女人哭着哭着就哭不下去了,淚眼朦胧地看他:“嘉文……”
她想求他,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她竟然還是低不下這個頭來,非要先等他開口。
沈嘉文看着她。
想她家世好,長得好,人也算精明能幹,這樣的人,本該人生裏順風順水,到底為什麽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他們也曾經是人人羨慕的夫妻啊。
他覺得自己應該覺得傷感和遺憾。可事實上并沒有。
沒什麽可說的了:“你好好休息吧。”說完轉身離開。
“嘉文……”
沈嘉文腳步頓了一下。然而後面又是一片悄無聲息。他毫不留戀地大步離去。
出了門,黃麗麗的父母等在外面,黃母上前一步擋住他:“如今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情況想必你都知道。麗麗她要不要受苦,得看你的意思。”
詐騙和盜竊,數額又是如此巨大,盡管黃母有能力上下活動,但是不可能毫發無損地把女兒撈出來。唯一的方法,就是盡量争取受害人諒解,求得緩刑。
但是緩刑也是有條件的。沈嘉文在心裏冷笑一聲:“就算我諒解了,諒解的前提好像是退賠和積極賠償吧?”
黃母似乎不習慣對人低三下四,臉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僵硬:“可以,但是數額方面……我希望能再協商一下,你們好歹也曾經是夫妻……她再有錯,也請你能看在寶寶的份上……”
“寶寶?”沈嘉文很輕地笑了一下:“我進去差不多二十分鐘,她一個字也沒有問過寶寶。當初離婚,孩子判給我,她付過一分錢的撫養費麽?這些都不提,我愛人還在醫院裏躺着,有什麽事,你們找我律師協商吧。”
黃母臉上的表情碎裂了:“你……要不是你!我女兒怎麽會走上這條路!”
“您這話說得真有意思,我有哪一點虧欠過她?”
“你……你根本就是個騙婚的玻璃!”
無法言喻的荒唐感讓沈嘉文特別想笑:“玻璃?”但他懶得解釋。他繞開黃母,一陣風襲來,沈嘉文下意識伸手,正堪堪抓住黃母的巴掌。
他甩開黃母的手,大步流星地離開。
清晨,年曉米在一個混沌的夢裏醒來。夢裏他是個大人,眼前有堆成小山的文件和讓人眼花的表格,喝起來苦苦的褐色的水,和好多神情疲憊的人。
他好像認識他們,又好像并不認識。
夢裏他又累又困,難受極了。
好在那只是個夢。
他坐在炕上,紮蘭冬日熹微的晨光從木頭窗子裏投進來。老舊的座鐘當當當響着。他呆了半晌,匆匆爬起來套衣服。
姨媽一面數落他賴床,一面又把熱騰騰的牛肉卷餅塞進他的挎包。鐵皮飯盒被藍格子的大手帕整整齊齊地包着,上面打着個結實的活結。
他提着飯盒和軍用水壺跑出去,着急到學校去吃懷裏那個香噴噴的,有點燙人的卷餅。
然後他在離學校還有一趟街的地方被小混混截住了。
小混混看上去不像小混混。年曉米印象裏,小混混們都五大三粗,流裏流氣,穿着邋遢,學大人一樣叼着白紙卷的旱煙。
這個少年不是。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薄棉襖,軍綠色的襖子已經洗得發白,卻幹幹淨淨的,整潔得像他媽媽衛生所裏那些用了許多年,已經被磨掉了瓷的醫用平盤。
少年本來在牆根底下懶散地靠着,見他過來,輕輕掀了下眼皮,目光也跟着微微一轉,落在來人的身上。
年曉米呼吸一窒。
他從沒想過,世上會有男孩子生得這樣好看。
那薄而長的眼睛讓他想起了姨媽家那只年輕漂亮的虎斑貓。男孩子的瞳仁也像貓似的,金棕色,在已經熱烈起來的晨曦裏微微發亮。
多好看的人啊。年曉米在心裏輕輕對自己說,像畫兒一樣。
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向他走過來,他心裏莫名地泛起一種熟悉的溫暖,好像下一秒他就會對他笑,然後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一樣。
男生為什麽會親吻男生?年曉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然而他心裏的這點漣漪很快就被更大的打擊抹了個幹淨。
男孩子走過來,出手如電地把他的飯盒搶在手裏,又在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搜出了一個熱乎乎的牛肉卷餅和一只小錢袋。錢袋裏有一小卷零錢。
少年把幾張一元的紙幣揣進兜裏,歪頭看了看呆呆的年曉米,有點嫌棄把小錢袋丢在他腳底下,轉身走了。
沒有早飯吃的星期一,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教室裏早早地生了煤爐子,還是冷得像冰窖。
十二月的紮蘭,陽光的暖意在金阿林的背面,在十萬公頃松濤上浮動的雪霧中,在草原深處即使封凍了依然燦若落星的海子上,只是不在這裏。
然後老師帶着那個美得不像話的少年走進來。年輕的男孩神色冷淡,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對頭,但他走進來的那一瞬,狹小昏暗的教室卻仿佛一下子明亮起來。
藏在金阿林背面,松濤的雪霧以及海子冰面上的陽光一下子全落在年曉米眼前。
他低下頭,不知道為什麽,覺得眼睛有些酸脹。
少年從這一天起走入了他的生命。
他神情冷淡,步履懶散。明明不愛搭理人,卻總是被人圍着。打起架來狠極了,卻有種莫名的漂亮利落。誰也傷不了他半分,可他的身上永遠有傷痕。
不寫作業,來了就把年曉米的本子翻出來,理直氣壯地随手抄一抄。上課睡覺,考試卻從來沒有挂過。
少年總是懶懶地趴在桌子上。年曉米忍住不回頭看他,看得久了,男孩子會像貓一樣突然睜眼,目光直直落在年曉米眼睛裏。還沒等年曉米怎樣,他又眯了眯眼,好像嫌棄光線太亮了似的,把眼睛閉上了。
夏季的陽光讓紮來諾爾的水面晃得人睜不開眼時,少年的馬背上有了個紅頭發的姑娘。有人看見他們在捕魚人的小屋後頭,他們說,那個姑娘的身子白得像紮來諾爾水面上跳躍的華子魚。
流言遍布到紮蘭家家戶戶的籬笆縫裏。紅頭發的姑娘不見了,已經有了成年人輪廓的少年跪在地上,馬鞭落到哪裏,那麥色的肌膚就長出血紅的藤條來。藤條的花朵開在黑色的土地上,晃得人眼睛發痛。
疲憊的中年人拖着染血的馬鞭離開。年曉米從柴草堆後面小心翼翼地走出來。少年回頭看他,他滿頭滿臉的土和血,漂亮的樣子半分都看不見了,只有目光還是那麽銳利明亮。
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年曉米把手裏的牛肉卷餅和軍用水壺遞過去。年輕的父親一言不發,他懷裏小小的嬰孩不哭不鬧,乖乖地喝着水壺裏的羊奶。
春末的紮蘭是一片紫色的海,漫山遍野的杜鵑從哈拉蘇的松林蔓延到紮蘭諾爾的浪花邊。草原上的風吹得人臉上疼,年曉米拼命抹臉,可不論怎麽擦,臉上總是濕漉漉的一片。
他什麽都沒說,大口吃卷餅的人什麽都沒問,他們一起坐在五月的杜鵑花海裏,四野的熱鬧都是空寂,只有呼倫貝爾的風永不止息。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少年變成了青年,他破舊的棉襖變成了整潔得體的皮夾克,他依然每次都要被父親差點用門拍扁鼻子。但這都沒關系。全紮蘭都知道這是個有能耐的人。
媒人磨平了那座嶄新的圓頂院落的門檻。她們口中的姑娘不介意他是個年輕的父親。他翻看那些相片許久,挑出了其中的一張,若有所思。
窗外的年曉米看不下去,轉身跑掉了。
他跑啊跑,跑得呼吸裏全是火,兩肋像刀割一樣痛。杜鵑的莖蔓絆得他摔了個跟頭,他從矮坡上骨碌碌地滾下去,一直滾到蔚藍的湖水邊。
紮蘭諾爾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它映出天上羊群似的雲朵,也映出草原後面的蒼山延綿。
它映出年曉米的影子,卻映不出他臉上的眼淚。
裹着風的馬蹄聲匆匆而來。
他肩膀被重重地掰過去,雲朵,群山,湖水裏他悲傷的影子全都不見了。
視野裏只有一雙眼睛。金色的瞳仁裏湧出蜂蜜來,粘稠地,纏綿地,将他吞沒了。
他全身疼痛不已,風聲無法掩去耳畔的喘息。日輪在湖水裏沉沒,滿月從金阿林背後升起。銀輝彌漫,草海千裏。雁群在星野中穿行,世界在寂靜裏沉睡,又在寂靜裏睜着眼睛。
死與生,本來就是一枚圓珠。圓珠在女神阿布卡赫赫的頸下滾動,每轉動一圈,就過去凡人一生的時間。
年曉米在星光裏被抱上馬背,在晨曦裏回到有嶄新圓頂房的院落。太陽東升西落,一天只是一眨眼,他們從體格勻稱健壯的青年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年。
前一刻他在溫暖的炕上握緊了男人的粗糙而布滿皺紋的手,後一刻他卻在紮蘭諾爾的水邊。
藍色的湖水化作一條巨龍,騰空而去,散落成頭頂的點點星光。
紮蘭諾爾只剩下長長的一條,像草原上一條明亮的絲帶,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要延綿到何處去。
河那邊是白天,春日融融,芳草萋萋。一個和他有着相似輪廓的年輕男人從花叢裏直起腰,驚訝地望着他。那人臉上神色柔和,有一雙溫柔的,總是含笑的眼睛。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走過來,也朝他招手微笑。
木橋從水下浮起來,年曉米下意識邁上去,一下子想起來,河對岸不正是他父親,還有很早以前就過世的外婆麽。
與親人相見的喜悅讓他加快了腳步。誰知道那邊的親人神色卻忽然焦急起來,他們連連向他擺手,示意他別過來。年曉米站在橋中間,滿心混沌。
他回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都不見了。永夜裏只有他白發蒼蒼的愛人,河的那一面溫暖而明亮,而這一面風雪交加,寒冷徹骨。
他只是猶豫了一瞬,就轉身從橋上飛奔而下。天太冷了,他得回去給他煲一碗湯,不然這樣的雪夜,要怎麽熬過去呢。
下橋落地的一瞬,草原,河流,群山,全部消失不見。他在刺眼的光芒裏茫然了好久,只覺得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自己腮邊。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