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尾聲
年曉米大年初五在醫院裏醒過來。高燒來得氣勢洶洶,走得風卷殘雲。排了片子,感染的症狀都消失了,後遺症是有些低燒,但相比于昏迷時的狀況,已經算不上什麽事兒了。
大年初十,他被裹成了一只棉球,塞進了沈嘉文汽車的後座,一上了車就不知不覺睡着了。他大病之後一直精神不濟,一天裏大部分時間總是在睡覺,稍一安靜,人就自動休眠了。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張陌生的大床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媽媽和嚴先生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他無力地摸索了一陣,在床頭櫃上找到了自己的眼鏡,搖搖晃晃地爬下床。
屋子裏空曠又昏暗,他找到窗子,把窗簾扒開一條縫,明亮的陽光晃得他一陣眩暈。眯着眼茫然了一陣,他笨拙地拉開了厚重的簾子,積雪上的陽光鋪天蓋地地湧進屋子,遠處一片延綿的綠色,一眼望不到盡頭。
他呆站了一會兒,不知道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就好像他剛從昏迷裏醒來的時候,好長時間都分不清到底哪邊才是真的。
他昏昏沉沉地慢慢挪出房門,走廊盡頭的樓梯旋轉而下,眼前豁然開朗。落地窗外,冬日的陽光把寬敞空曠的大客廳照得亮堂堂的,一個熟悉的中年女人放下手裏的抹布,有些拘謹地微笑了一下:“您醒了。”
年曉米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家裏從前那個很和善寡言的阿姨。
他有些站不穩,慢慢坐在了樓梯上。那位阿姨趕忙匆匆過來,要扶他起來。年曉米虛弱地微笑了一下,示意自己還好,只是想坐一會兒。
他就這樣赤着腳,穿着睡衣坐在木頭樓梯上,透過雕花的欄杆打量眼前的房子,越看越覺得像一個夢。
平靜下來細看,房子其實并不如何大,但是設計很好,客廳的空間從地板直達屋頂,牆壁那裏甚至有個不知真假的壁爐。它看上去有點像童話裏那種房子,只是童話裏的設計師們不會把一整面牆拿來做窗戶。
年曉米坐在樓梯上發呆,身上漸漸又沉重起來,倚着欄杆打起了瞌睡。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一暖,緊接着又是一輕,他在半夢半醒裏看見沈嘉文抿得緊緊的嘴唇,知道他又打橫抱着自己,卻沒有掙紮的力氣了。
男人把年曉米安頓好,拿額頭貼上他的,又有點熱。他熟練地把濕毛巾敷上去,伸手摸摸愛人蒼白的臉。寶寶憂郁地倚在沈嘉文身邊:“小爸什麽時候才會好?”
沈嘉文摸摸他:“快了。”
說罷沉吟了一下,鄭重地直視寶寶的眼睛:“你想去看看媽媽麽?”黃麗麗最後的判決還沒有下來,人依然在羁押。他那時耐不住黃父的苦苦哀求,答應對方,如果年曉米平安無事,他願意出諒解書。黃家母女縱然可惡,這位木讷老實的前岳父卻一直對他和寶寶仁至義盡。于情于理,也只能如此。
寶寶楞了一下,幹脆道:“不想去。”小東西對母親的印象很淡,僅存的回憶裏都是抗拒。
“外公也不想麽?”
這次淇淇猶豫了一下,讨價還價道:“不見外婆。”
沈嘉文把他抱進懷裏,下巴擱在小卷毛上,嘆了口氣:“好。”
于是父子兩個都不再說話,安靜地坐在床邊。
原本出院以後是想把年曉米送到米瑞蘭那裏的,但是那邊樓上的新鄰居着急搬家,大過年的也在沒日沒夜地裝修,病人實在沒辦法休息。
剛好年前他這套小別墅租期到了。房子五年前買時已經裝修過,後來因為這邊要建藥廠,他賣也賣不掉,只得租給了一個賣內衣的網店店主,再後來投資要貸款,也是拿這房子做的抵押。
租期到了收房子的時候才知道,市裏領導班子換屆,西陵湖邊的藥廠建了一大半又被拆了。新上任的領導把這塊地方大筆一圈,變成了國家級森林公園。沒人要的房子頃刻間身價倍增,被聞訊而來的買主一搶而空。
只是新房主冬天不好裝修,老住戶也沒有幾家,這邊又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林區,因而此時此地依然十分荒涼。
或許是空氣變好的原因,年曉米搬過來第二天,人就恢複了一些精神。他大概天生不是個少爺命,一閑下來就渾身難受。沈嘉文因為他光腳在樓梯上睡着的事板了一晚上臉,早上帶寶寶出門時依然面沉如水,勒令他乖乖躺在床上,按時吃藥。
年曉米豎着耳朵聽見外頭汽車遠去,揉揉眼睛爬起來。鮑師傅敲門喊他吃飯,他愁眉苦臉了一番,磨磨蹭蹭地出了門。出院之前,沈嘉文和姨媽請張大夫來看了他一回,老爺子筆走龍蛇,留下藥方一副,外加厚厚一疊藥膳食譜和若幹禁忌,光是忌口的食物就寫滿了三張紙,至于其他,更是從頭發絲規定到腳後跟。沈嘉文冷着臉,執行得一絲不茍,年曉米叫天不應,苦不堪言。
譬如這藥膳,再怎麽煲得仔細,也有股草藥的味道。他飲食忌味厚油膩,諸多去腥去膻的香料都不能放,湯水裏缺油少鹽,混着藥材千奇百怪的苦味,真真是難以下咽。沈嘉文無可奈何,請了已經退休的鮑師傅過來,親自給他掌勺。只是鮑師傅也不是神仙,年曉米屏住呼吸,強壓着舌頭上的苦味,痛不欲生地吃起了早飯。
鮑師傅把一天的藥煎好,藥膳煲好,就告辭了。
年曉米在房間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只躺得渾身長毛。阿姨叫他吃藥,他不情不願地端起碗。放下空碗,渾身一股苦味,回頭觑見阿姨在樓上打掃,他心思一轉,蹑手蹑腳地溜進廚房。
他從前飲食上愛吃清淡的,如今被白水大肉煮草根荼毒得狠了,就開始無比懷念起那些煎炒烹炸的東西。翻出一塊裏脊肉切了片,抓了澱粉下鍋炸。排煙機開到最大,還是咳嗽個不停。年曉米把醫囑忘了個一幹二淨,眼睛死死盯着鍋裏的肉,一見變成了金黃色就忙不疊地撈出來,又熬了糖醋汁,把肉放進去翻炒。他許久不做飯,要出鍋時嘗了一口,覺得淡了,順手又從冰箱裏拽出了寶寶吃一半剩下的黃桃罐頭倒了進去。
端着做好的東西出來時才覺出難受來。明明不過就是一盤菜,放下來手臂卻酸痛得像是搬了一天磚頭。氣管裏也難受得緊,他捂着嘴一通咳嗽,眼淚全湧出來。難受的盡頭過去了,身上空落落的,年曉米看着自己的手,有點黯然。
鍋包肉在桌子上發出誘人的香味,年曉米甩甩頭,管他呢,吃。
才夾了一筷子,還沒等放進嘴裏,大門響了。沈嘉文進來,看見他面前的東西,面色一沉。
年曉米的腦神經再次呼嘯着脫軌而去。他嗖地端起盤子,轉身往樓上跑。沈嘉文健步如飛地追在後頭:“年曉米!”
年曉米大病初愈,腳下無力,走在平地上都沒根,更別說爬樓梯了。他一個沒擡起腳,身子往前一撲,手裏的盤子直直飛出去,在地板上打了個出溜,停下不動了。
菜一點兒都沒撒出去。
年曉米松了口氣,下一秒就被沈嘉文抱起來,男人焦慮地捏着他的膝蓋:“沒摔壞吧。”
見他沒事,忽然一下子把額頭抵在他肩上。
年曉米不知所措地抱住他的背,良久,聽見男人低低的聲音:“別鬧。等你好了,什麽都依你。”
于是年曉米就乖了下來。
養病的日子百無聊賴,家又住得太偏遠。倒是每天都會接到家人和朋友問候的電話,算是一點孤獨中的安慰。郝帥跑來看過他一次,扭捏地表示自己談了個女友,就是好幾年前年曉米相親的那位姑娘。邵怡遇見了自己從前的男友,這位前男友離了婚,痛哭流涕地下跪求原諒,表示要和他去國外結婚,連辦好的簽證都拿了出來。
世間的緣分最是說不清楚。年曉米放下電話,一陣唏噓。
房子太大也有壞處,就是一個人呆着的時候寂寞極了。年曉米趁着阿姨在樓上忙碌,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許多天來第一次走出家門。
別墅從外面看确實就是他想象的那種樣子,複古的外牆磚讓這個獨棟的小屋看上去像是某個歐洲小鎮上的老房子。
年曉米沿着小路往前走,驚訝地發現家裏還有個面積頗為可觀的花園。只可惜無人打理,積雪下頭雜草叢生,荒蕪得很。
小區裏除了每戶門前的路是修過的,其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片大野地。年曉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除了白雪和北風,連只麻雀都沒見到。
他有點明白為什麽沈嘉文那時候跟他抱怨這房子是個賠錢貨了。
雖然很荒涼,但是只要有土地,就有無限的可能。他決定回去好好想想,春天要在院子裏種些什麽。
阿姨掐着電話跑出來,年曉米心虛地摸摸鼻子,忙不疊回了屋子。
這一天阿姨離開得很早,走之前在家門口幫他們挂了紅燈籠。大年剩了最後一個尾巴,正月十五。
年曉米捧着已經有些溫了的湯藥坐在窗前的小軟凳上,有點憂愁。沈嘉文知道他偷偷跑出去,回來又要不高興,當然,要是再知道他答應了老板身體康複後回去上班,大概還要掀了房子。
而且,元宵節竟然沒有元宵吃,這真是最最傷心的事。
他喝了藥,老老實實地回了屋子,躺下睡覺。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寶寶蜷在他身邊睡着,懷裏抱着個儲蓄罐。年曉米把被子給他拉好,點點他的小臉蛋,心裏平靜又柔軟。
他悄悄下了樓,聽見廚房裏傳來詭異的噼裏啪啦聲,鼻尖動了動,一股糖漿糊了的味道,年曉米着急起來。還沒等走到廚房門口,就跟黑着臉的沈嘉文打了個照面,男人看見他,眼神裏難得地浮起一絲心虛。
“你幹什麽呢?好像什麽糊了……”
沈嘉文咳嗽一聲,扳着他的肩膀把他掉了個個兒,又推回樓上去。
晚飯又是全家陪他吃清水煮菜,年曉米看看愁眉苦臉的寶寶和無動于衷的沈嘉文,弱弱地提議:“阿姨滾了小元宵,芝麻花生餡兒的……”
沈嘉文把平靜地咽下嘴裏的青菜:“等下周你停藥了,我們再吃。”
吃過飯,沈嘉文招呼寶寶出門,年曉米滿臉疑惑,男人忽然回頭沖他一笑:“把大燈關了,去窗戶那裏。”
年曉米就乖乖地站在窗戶跟前。
沈嘉文開車帶寶寶從後門繞出去。年曉米正在張望他們去了哪裏,黑暗裏忽然亮起一線光。
煙花一個接一個地竄上夜空,在銀色的滿月邊上次第綻開。煙花下寂靜的山嶺似乎一瞬間就活了起來。
深色的夜空裏鑲嵌着一簇簇銀花,瑰麗得如同一個绮夢。
沈嘉文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到了他身邊,伸手抱住他,寶寶不高興地拽拽沈嘉文的袖子,男人只好把兒子也抱起來。一家三口看着煙花的慢慢消失在夜空中。遠處的山嶺重新寂靜下來,唯有一輪明亮的滿月溫柔高懸。
年曉米還在癡癡地望着窗外,沈嘉文扭頭看他,眼神柔軟至極。
睡覺之前,年曉米要按照張大夫的囑咐泡腳。誰知道原來的足浴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浴室裏一個巨大的木桶。
沈嘉文把水兌好,沖他笑了一下。
年曉米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電話響了,他看見沈嘉文跑過去,聲音壓得很低:“……是……我剛才打電話你沒接……沒事兒,我就想問問,那個秋梨膏,我照着方子來,可是一熬就糊鍋是怎麽回事……”
年曉米豎着耳朵聽了一陣,偷偷笑起來。
木桶裏加了小包的艾葉和姜片,他把雙腳放進去,舒服得直嘆氣。沈嘉文進來看了一眼,皺了眉頭:“水不夠,起碼得泡到膝蓋呢。”
可是再去燒水又很麻煩。
于是男人搬進來一個椅子,大刺刺地坐下來,把自己的雙腳也泡進去:“這樣就好了。”
浴室裏水汽氤氲,年曉米縮了縮腳趾,有點羞窘:“你踩我做什麽……”
“按摩。”
說是按摩,真的就是按摩,年曉米看着男人伸手在水下找到他小腿上的穴位,按揉起來。他瘦得厲害,一按就按到骨頭上,很疼。
但是慢慢就舒服了。
他低頭看着沈嘉文的手,沈嘉文卻看着他的頭頂,大病之後那裏冒出了好多根白頭發,看得人心裏難過。他那時候要給年曉米揪了,姨媽攔着不讓,說是弄不好越拔越多,只得留着。
年曉米看沈嘉文心情還好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把老板來電話的事說了。男人手下動作一頓,默然不語。
年曉米組織了一下語言:“呃……其實,這次是意外。我們小組裏,接二連三地有人病倒,所以工作就都留給我了……這種事很少的。等以後,我的職位上去了,就沒這麽辛苦了……畢竟收入還是挺可觀的。”
他住院的時候,老板帶着同事過來探望,遇見了嚴先生的兒子。兩個人交情頗深,王致知對他的老朋友有些生氣。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想,老板當場表态,去留看年曉米自己,要是留,以後的工作也允許他量力而行。畢竟是很出色的員工,也有惜才的意思在裏面。
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事,所裏風氣又比較開放,年曉米知道他如果換了單位,未必還能這麽順心。至于辛苦,也只是加班季辛苦些,平時倒還是蠻輕松的。
只是說服沈嘉文很不容易。
出乎他意料的是,沈嘉文在沉默了好久之後開口道:“你喜歡就好。但是有兩點,首先,你現在還是得休息,等天氣暖了再回去上班不遲。再有,加班也有個限度,要是再到這種程度,我去替你交辭職申請。家裏不缺錢了,身體要緊。”黃麗麗家退回的賠償款并不太多,但找人買回了那個估價可觀的镯子送還回來抵債。公司年前做下了好幾單大生意,利潤也很讓人滿意,最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年曉米松了一口氣。
天氣暖了得四月份以後了。在家休長假也挺好的,可以布置屋子,收拾花園。年曉米認真地盤算起來。
兩個人正在閑話,浴室門開了,寶寶探頭看了他們一眼,費勁地又拖過來一把椅子,爬了上去,把兩個胖胖的白腳丫放進浴桶裏。
沈嘉文失笑道:“怎麽哪兒都有你?”
寶寶嚴肅道:“哪兒都有我哦。”然後扭頭看年曉米,挺直了小小的胸膛:“小爸,你不要做那麽辛苦的工作啦!我賺錢養你哦!”
沈嘉文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不說不讓你亂賣東西給同學了麽!”
寶寶揉揉額頭:“不是啦!是壓歲錢有好多哦,都花不完……”寶寶的長輩大多都是沈嘉文的朋友,交情在那裏,今年生意又好,給小輩壓歲錢的時候很大方。小東西神神秘秘地宣布了自己壓歲錢的數額,沈嘉文有點憂愁:“兒子,你掉錢眼兒裏了啊!”
小家夥沒能得到大人的認可,也有點委屈:“可是爸爸,你一直在錢眼兒裏啊!”
兩個大人哭笑不得。
熱水很舒服,寶寶坐在椅子上開始打瞌睡,沈嘉文把兒子抱走安頓好。回來時看見年曉米在床上,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
沈嘉文湊過去,他擡起頭,微笑了一下:“托阿姨買的,春天……我們找個園林公司,買點花種吧。”
沈嘉文打開手裏的盒子,把一個東西往他脖子上套,随口道:“随便你,但是出力氣的活雇人弄,別沒事兒自己累自己。”
年曉米拿起那個墜子,缺了耳朵的白玉老虎被黃金鑲起來,觸手溫潤,在燈下微微發光。
年曉米想說什麽,沈嘉文卻輕輕伸手堵了他的嘴,笑道:“沒有你貴。”
四月春暖,房檐下一對燕子飛來飛去。寶寶擡頭看了一會兒,拍手道:“巢裏有小燕子!”
年曉米沏了壺茉莉花茶,正坐在露臺的藤椅上看一本園藝指南,聞言喜悅地擡頭。誰知下一刻,沈嘉文拿着條薄毯子出來,不由分說地往他腿上蓋,青年臉色一變,慌忙攔着:“不用……熱死了……”
男人輕飄飄地斜了他一眼,年曉米不适地扭動了一下,蔫下去:“好吧……”
寶寶同情地拍拍年曉米的手。
諸事妥當,沈嘉文安心地在茶幾對面的另一把藤椅上坐下來,抿了一口茶。
湛藍的天空潔淨澄明,遠處蒼綠色的林海在風裏微微起伏。
年曉米低頭看着手裏的書,一片綠葉不知從哪裏飄過來,順着和煦的風,輕輕落在書頁上。
他微微一笑。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2012年十月寫到現在。總算是把這個坑平掉了。
希望大家也能像小米一樣,守住本心,相信幸福,最後也獲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