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沈嘉文一晃兒住了十天院。十天裏就沒有一天是消停的。公司那邊被一筆訂單搞得人仰馬翻,貨款一拖再拖,始終沒有結果。趙恒志的血壓居高不下,連帶着還查出了酒精肝。這邊陳憲的一個小情人懷了孕,二奶和三奶發現了彼此的存在,打成一團。李秋生不過是個出錢投資的,對經營這邊一竅不通。剩下秦銘一個人支撐着,捉襟見肘。
沈父不知道打哪兒聽說了沈嘉文住院的事,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還是跑來想好好看看。誰知道一過來就看見自己的好兒子在簾子後頭摟着那個年輕的男孩子,一面吃東西,一面情意綿綿地上下其手。老頭子一輩子也沒見過這個,當場就炸了廟,撲上了要打人。一向溫吞膽小的年曉米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了,噌地跳起來頂住沈父,愣是把個暴怒的老頭子給頂了出去。
氣得沈父當場拂袖而去。
其實兩個人也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不過是沈嘉文攬着年曉米的時候下意識地在他肩頭摩挲了幾下。這本是兩人之間再平常不過的小動作,連一向害羞的年曉米都沒有什麽反應,然而看在沈父眼裏,就是個不堪入目的了。
照這個狀态下去,恐怕老爺子一輩子也接受不了年曉米。
但那不是沈嘉文現在該操心的事。
出了院日子還要照常過下去。黃麗麗在港城的蹤跡如死水微瀾,轉眼歸于沉寂。沈嘉文焦頭爛額,無暇它顧。萬幸有年曉米家的幾位長輩不時照拂着,日子還不算太過辛苦。寶寶一周裏大多是米瑞蘭帶着,偶爾送去年曉米姨媽家照顧。小東西乖得出奇,又有一張甜甜的小嘴,大人們都很喜歡他。年曉米的家人都很熱心而和善,沈嘉文住院的時候,他們還陸續來探望過他,姨夫甚至煲了養氣補血的阿膠羹帶過來,囑咐年曉米一天沖一勺給他吃。沈嘉文看在眼裏,除了感激,多少也有一點心酸。
萬幸有年曉米一直仔細照料着,沈嘉文四下奔忙,卻依然恢複得很好。除了上腹部落了個傷疤。
年曉米有的時候會趁他睡覺,掀起他的衣服偷偷看一看,只可惜再怎麽看,手術留下的疤痕也下不去了。
他就有點傷心。
沈嘉文都是知道的。年曉米以為他睡了,其實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醒着的。青年睡覺的時候會摘掉眼鏡,為了看他,只好把臉湊得很近,呼吸噴在他的肌膚上,癢得厲害。
心裏也癢。只可惜外科手術後有醫囑。
他出院以後,年曉米話少了很多,只是每天坐在電腦跟前查胃病食譜。有一些東西煮出來實在不大好吃。男人習慣性地鬧小脾氣,年曉米卻不再像往常那樣順着他了。青年不會大吵大鬧,也不會指責他,只是輕輕咬着嘴唇,微微垂了眼,端着那一碗碗的東西發愣。
沈嘉文真是受不了他這個樣子:看上去又傷心又難過的,戳得人心窩子疼,于是只得苦大仇深地把那些“補血養胃”“強身健體”的東西皺着鼻子咽下去。
可是年曉米臉上的笑依然少着。沈嘉文仔細琢磨了一下,終于意識到,愛人大概是在生氣。
年曉米是那種天生沒什麽脾氣的人,有個溫軟的好性子,天性又很簡單快樂,一點小事,比如新吃到了一種好吃的點心,家裏的綠蘿又長了一片葉子,都能讓他高興上好一陣子。糟糕的是,快樂在他身上留得長,恐懼和難過也是一樣。
之前米瑞梅出車禍的陰影像個隐形的病竈,一直在他心裏藏着。但那時候諸事紛繁,沒有時間給他往細裏琢磨,何況米家人多,似乎好多事根本輪不上他來操心。
沈嘉文的事像一張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喚醒了他心底無休止的恐懼,他總是忍不住鑽牛角尖地想着,萬一這樣……萬一那樣……
他怕。
人生有太多的不能确定。
他滿心希望沈嘉文能給他一個保證,保證以後好好愛惜自己,保證以後事事小心。
關心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神經質了。年曉米成天神經崩得緊緊的,生怕他再有什麽閃失。
可是偏偏男人對這件事不痛不癢,不屑一顧,仿佛胃上破了個洞跟手上蹭破塊油皮差不了多少。
這巨大的反差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有心想生氣,偏偏又沒有多少脾氣。又或者其實他是有脾氣的,只是這脾氣來得太綿長了。
這些心事他沒有對沈嘉文說過。但男人細細一想,居然也猜了個□□不離十。
晚飯是煲得很香的牛肚粥。洗淨的牛肚切了極薄的絲,混着姜蓉和蔥末,用牛肉湯熬的。味道對了沈嘉文的胃口,但口感上,他其實更寧願吃些大塊的東西。至于菜,只有丸子炖豆腐和蒸南瓜。
寶寶不在家,只有兩個大人的晚飯吃得有點沉悶。沈嘉文心說不妙,以前他老嫌棄小東西礙事,如今沒了這小崽子,倒成了個沒話說了。
年曉米對沈嘉文的旁敲側擊有點心不在焉。年終很快要開始忙了,許多瑣碎冗雜的事等着他去做,往後就沒那麽多時間照顧沈嘉文了。男人還在東奔西跑地忙着,雖說應酬已經推掉大半,依然有些不得不去的席面和不得不喝的酒。
而且,照眼下的情形看,沈嘉文之前對事業的擔憂恐怕要成為現實。
他們需要錢。盡管不是那麽急迫,但是沒有積蓄在手裏,總是讓人不安的。年曉米也是這些年家裏總出事才開始慢慢對錢有了個具體清晰的概念。他開始理解沈嘉文的財迷心。
沈嘉文眼見出師不利,很利落地換了方式:“你是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氣?”
年曉米楞了一下,不知道這話是打哪兒講出來的。
“我不聽勸,老喝酒,最後把自己喝進醫院。你還在為這個事生氣是吧?”
年曉米避開他的目光:“其實也不是……我沒有……”
沈嘉文摟着他,有點撒嬌讨好的口氣:“不生氣?那我什麽時候才有牛肉火勺吃?”年曉米上班的地方有家賣馄饨的小店,四季外賣老式的牛肉火勺。他知道他的口味,從前如果趕上火勺新出鍋的時候,都會給他和寶寶捎一些回來。這種一面平一面凸,油酥面做的小餅子對胃腸不好的人而言太過難以消化了,打從他住院,就再也沒吃到過。
年曉米嘆了口氣:“醫生說,以後油膩的東西都得少吃。你的飲食習慣太不好了。”
沈嘉文冷了臉:“不過就是個小病,我年紀輕輕的,這就要吃上齋了?算了,我想吃,自己還不會去買麽。”
年曉米一直緊繃着的那根神經一下子斷了。
他看着沈嘉文,顫聲道:“你總是這樣……總是,那麽不聽人勸麽……你再這樣,再這樣……”
沈嘉文突然伸出雙手握住他的肩,眼睛死死盯着他:“再這樣,你怎麽樣?”
年曉米扭開腦袋,眼圈不可抑制地紅了:“我能怎麽樣呢。”
眼見着懷中人難過,男人心裏也不好受。可是這個結不能就這麽放着,做了心病就麻煩了,他硬下心腸抱住年曉米,在他耳邊說出了讓人傷心的話:“左右人是都得要死的。不過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再說我死了,就沒人老氣你了……”
年曉米一下子推開他,眼淚迸出來:“你……你太混蛋了!”
沈嘉文捉住他那根發顫的手指,嘆息了一下:“你還說你沒有在生氣?”
年曉米吸了下鼻涕,一時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沈嘉文眷戀地在他腮邊吻了一下,剛好嘗到了那一滴淚水。他抱着他瘦削的身體,順着脊背一路撫摸下去:“還是這麽瘦……”
被忽視了很久的欲望适時地探出頭來。
年曉米本能地抱緊他,又像燙到了一樣松開手:“不行……”
“兩個月早過了……”
到底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年曉米心裏很難受,也有些沒明白沈嘉文的意思。可是□□先一步燒壞了他的腦子,他最後一點清明是:“現在是冬天啊……”
冬天……意味着這場情愛會無比漫長。
失去的恐懼和心中壓抑的情緒都傾覆在身體的索求裏。他像一只路過火山口的飛鳥,岩漿兜頭而下,鳥兒被灼熱的疼痛和無所依憑的窒息一瞬間吞沒。
年曉米嘶聲哭叫起來,淚雨滂沱:“抱我……抱着我……”
沈嘉文動作一頓,依言俯身抱住了他。年曉米如願以償地摟緊他,在他臉上笨拙又急切地留下一串濕潤而苦澀的吻。
男人停下動作,看着抽泣不已的愛人,沙啞的聲音裏有種別樣的蠱惑:“不生氣了吧?”
年曉米目光散亂着,腦海裏只剩下一件事:“你發誓……發誓……保證……好好的……”
頸側忽然一痛。沈嘉文擡起頭,抹掉嘴角的一點血。床事裏從不講話的男人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我知道錯了。沒有下回。”
這一場久違的□□太過羞恥,年曉米清醒過來之後變成了個鋸了嘴的葫蘆,嗯嗯嗚嗚地吐不出一個字來。沈嘉文實在不知道,都這麽多年了,為什麽他還總是這麽怕羞。年曉米似乎永遠也無法習慣太過羞恥的事,做得稍微過頭一些,就要不知所措。
這是他的本性。就像那些敏感,膽小,死心眼一樣,它們共同構成了懷裏的這個人。
說起來都是缺陷,可是其實也沒什麽。至少對沈嘉文而言,這些都沒什麽。
他摟着懷裏白瓷似的愛人,一點點舔掉牙印上滲出來的血:“你讓我給你一個保證,你是不是也得給我一個,才算公平?”
年曉米聲音低得像蚊子:“什麽保證?”
“咱倆之間,有話直說。起碼在非得要鑽牛角尖的時候,跟我打個招呼。”
年曉米伸手摸了摸他肚子上的疤痕,忍着滿臉的羞意,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輕輕嗯了一聲。
于是心結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解開了。
年曉米有時候會覺得,沈嘉文很神奇,除了愛人,大概還可以兼職心理醫生之類的角色。男人心寬,并且總是試圖把這份寬心傳遞給他,盡管所用的方式總是那麽出人意表。
可惜還沒等他細細品味,加班季又到來了。
今年的加班很不尋常。老板談下來一個大項目,從所裏抽調人員,組成了一個足有二十人的項目組,這二十人中就有年曉米一個。
原本以他的資歷,做這樣的項目可能有點不夠格,但是老板不知道出于什麽緣故,組裏安排的人員是清一色的男同志。
有人問原因,老板臉色冷淡:“抗折騰。”
抱着文件路過的年曉米聽了這麽一耳朵,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上市的國企,審計環境的複雜程度可想而知。原本參與招标的事務所裏,随便拎出來一個都遠比他們這一家有實力,但是誰也沒想到最後這個大餡餅會落在他們頭上,這其中很有些耐人尋味的地方。
項目是老板談的,談下來以後殊無喜悅,光是親自培訓就做了好一段時間。年曉米本來是個心裏不挂事的人,也連帶着被弄得緊張起來。
前期的籌劃有老板親自頂着,一切還算順利。等大家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信心滿滿地開始的時候,才發現,餡餅大歸大,啃起來卻實在是痛苦。
二十個人裏,除去項目合夥人和經理,餘下的人被編成六組,一組一個執業經驗豐富的注冊會計師,帶一個年富力強的審計員和一個小助理。以年曉米的資歷,原本夠不上做這種大項目的審計員,誰知道項目開始沒多久,小組裏的審計員被企業裏的相關領導氣得犯了心髒病,老板一揮手,讓年曉米頂了上去,另從所裏抽了個人做審計助理。
而這只是這個艱難項目的開始。
他們是受政府部門委托,而國企上面也有個政府部門,兩方角力,事務所夾在當中,角色介于槍杆子和替罪羊之間。
這個公司打從一開始就對他們充滿防備,不論是旁敲側擊還是軟磨硬泡,得到的答案永遠是官腔式的敷衍。送過來的資料也不全,導致工作進展慢得像蝸牛。
年曉米抱着材料在公司裏氣喘籲籲地跑來跑去,終于找到了在辦工桌後面看報紙的財務主管:“不好意思,您送過來的那個合同部分不全,中間編碼少了好多,麻煩您……”
“唉這個不歸我管哦,我也不曉得少了的部分在哪裏,你去問檔案室嘛……”
“但是……檔案室說送過去的時候就是那麽多……”
“那就是那麽多啦,唉就那麽審嘛,少點的話你們也輕松點嘛……”
年曉米真是有點想吧“嘛”和“啦”糊他一臉:“可是這樣……我們真的沒法審……”
主管一抖報紙:“怎麽審……這個要問你們嘛,你們才是審計師嘛……”
年曉米揣着一肚子“嘛了個咪”回到了辦公室,頭發已經花白的小組長從一堆票據裏擡頭看他:“找到了麽?”
年曉米沮喪地搖搖頭。
審計師勃然大怒:“去他媽的,這怎麽審!編底稿的時候往上随便報數麽!再去!不管怎麽樣,想辦法!你是不是個男人!拿出氣勢來!”
年曉米吓了一跳:“呃,我……我再去問問……”
前面進度越慢,後面就越痛苦,他實在是不想沒完沒了地通宵。
但是……他也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主管背着手去食堂吃午餐,年曉米抱着文件,拿着一個包子跟在後面。主管去視察工作,年曉米抱着文件,拿着個小筆記本跟在後面。主管走進廁所,年曉米依然抱着文件低眉順眼地跟在後面。
主管終于爆發了:“你這個……這個……你這是要做什麽嘛!軟刀子逼死人嘛!到哪裏都跟着,我又沒有欠你錢嘛!”
年曉米低頭盯着地磚:“可是……那個合同确實是少嘛,您想辦法幫忙找找嘛,這樣大家都好嘛……”
主管暴跳如雷地放了水,怒氣沖沖地拽他:“你來嘛!我要找你們領導嘛!”
年曉米噌地往邊上一跳,大怒:“你!你沒洗手!領導你愛找找!先把缺掉的合同拿出來!不然……不然我就告訴別人!你那個只有拇指長!上完廁所還不洗手!”
“你看我!”
“誰要看你!要不是你髒手拽我我怎麽會不小心看到!又醜又小!眼睛都瞎了!你到底給不給我合同嘛!”
“你別想!”
“好嘛!那我就告訴別人嘛!”年曉米腦子裏那根正常的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斷掉了。他怒氣沖沖的出了衛生間,深吸一口氣:“大家聽好……”
“好嘛!都給你嘛!你這個神經病!我要找你們領導!”
神經病年曉米嚴肅地轉過頭:“幾分合同而已嘛,早這樣你們也輕松嘛。”
合同還是不全的。年曉米過了那個發神經的勁頭,腦子終于清醒了。他總感覺自己胳膊上有股衛生間的怪味,于是立刻嫌棄地脫掉了外套。又想到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然後那玩意兒還那麽醜,簡直想把眼睛摳出來丢掉。
他委屈地打了個噴嚏,翻出手機。
沈嘉文在他的屏幕上安詳地睡着,睫毛長得能在臉上留下陰影。年曉米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揣回去,至少,這個項目結束後獎金會非常可觀嘛。呸呸呸。嘛個大頭鬼。
合同拿回去的時候,小組長翻了翻,眉頭皺起來:“還是少,這麽一點,拿到跟沒拿到一樣……算了還是我去一趟吧,你把今天的表格彙總一下。
年曉米回到自己熟悉的,不用和麻煩的人打交道的工作中,內心終于平靜下來,Excel表格的數據一行行跑着,他手底下噼裏啪啦,動作飛快。
階段結束開小會的時候,經理臉上有點無奈的嚴肅:“我知道這次的項目,大家都面臨着很多困難,但是工作要注意方法。審計不是只和死物打交道的,我們把人際這一塊做好了,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我們好幾個審計員,屢次被對方投訴,這不好。年曉米,你不要低頭,我說的就是你。當然你工作非常努力,查出了好幾個重大問題項目,這都是值得表揚的。不要有畏難情緒,人都是在困境裏才能得到鍛煉……”
話沒說完,就被老板淡淡地打斷了:“我談一點。我覺得作為領導人員,還是更應該按照每個人的性格和擅長的領域分配工作。鍛煉也不急于這一時,只要不脫離這個行業,怎麽都是鍛煉。當前的要務是提高效率把工作盡快完成,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春節之前一定要把主體部分結束。大家吃點板藍根,最近team裏感冒的太多了,越到要緊的時候,越要注意身體。”
散會時老板拍拍年曉米的肩:“挺好的,年輕還是有潛力,老孟都漏過去的,你能發現。後生可畏啊。”
年曉米腦袋沉沉的,吸了吸鼻涕,點點頭。
短暫的喘息時間,他和團隊裏另外兩個人去打點滴。感冒來勢洶洶,他不太難受,只是一直在發燒,人有點倦怠。
一晃兒快一個月沒回家了,男人打電話過來,他不敢接,只是回短信說自己一切都好,對生病的事只字不提。說了也沒有用,工作依舊要做,還惹得愛人白白地擔心。
年曉米和同事背靠背,和衣蜷縮在點滴室的病床上,周遭的嘈雜都成了催眠的背景音。他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護士正在拔針,天已經黑了。最早打完點滴的同事買了蔬菜粥和素餡的小籠包回來,年曉米道了謝,幾個人默默地吃了起來。
元旦過完,離春節還早,街上節日的氣氛卻早早地醞釀着。今年似乎山楂多,賣冰糖葫蘆的也多,東一份西一份地,散落在大街上。放在往常,年曉米是一定要跑上去買幾串的,寶寶愛吃,他也愛吃。現在他卻沒有這個胃口。紅色的,晶瑩的果子再也不能讓他流口水,他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零件,已經停止工作了。
打車回去的時候,發現單位的大門讓幾十個農民工模樣的人堵着,被審單位的保安站成一排守着門,雙方都是虎視眈眈的模樣。一月裏是隆冬,北方最冷的時候。他看着他們穿着單薄破舊的衣服,用帶着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嚷嚷着要企業發錢好回家過年。一群人張嘴閉嘴全是白色的哈氣,那此起彼伏的白氣一縷縷魂兒似地飄飄往上,消失在路燈昏黃的殘光裏。
一行人誰也沒說話。刷了卡匆匆往裏走。大樓晚上空空的,讨薪人堵着前門,職工和領導們都從後門走了。要過年了,一面是要賬的,一面是查賬的,職員什麽都不管,領導更是早早跑得無影無蹤。
但是審計師的工作還是要做。
年曉米低頭,想着那一筆筆東挪西挪最後不見蹤影的款項,那些莫名其妙的發票,糊裏糊塗全是漏洞的合同……
偌大的辦公樓漆黑一片,關上窗子,樓下的吵嚷聲變得似有似無。
只有這一層亮着十幾個窗口。
他們靜悄悄地,接着工作。
很早以前,在年曉米還是個普通的小會計的時候,他覺得審計師是個很光鮮很精英的職業。他懷着一點做白日夢一般的憧憬,按部就班地去考試。但是考試似乎只是他學生時代裏遺留下來的一點習慣:緩慢但不間斷地吸收新知識,如果有可能,希望自己能更好一點。
他對職業一直沒什麽太多的規劃。大學裏選專業不過是因為學校離家近,他的分數正好在那裏,經管類就業還不錯。大家都去考CPA,他也跟着去考,考下來會如何呢,他想大概可以出去挂個靠,每年多領一點錢。
在他認識到自己的取向之前,他就沒想過婚姻和孩子,知道自己的是同性戀之後更是如此。他平淡如水的人生,全部的意義就是守着親人,能賺錢養活自己,能吃到點好吃的,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并非全然不羨慕那些精英,但是從不奢望自己成為那個樣子。
直到生活在他後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工資條上的薪水和卡裏的獎金讓他充滿動力。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是個所謂“精英”了,他依然像最初還是個小會計那樣勤勤懇懇地工作。
做着更累更辛苦的工作。
要加班,要通宵,接連不間斷地通宵,在項目裏,即使生病了也不能離開。
這樣緊繃着,把自己視為機器一樣地去工作,耗損着生命和健康去工作,難道真的僅僅是為了薪水麽。
除了養活自己和家人,工作的意義究竟是什麽。
他在培訓的時候,合夥人之一說過一句話:“Professional 不是筆挺的西裝和你卡裏的薪水。”那人說這話時的神情很嚴肅,有種不容玩笑的鄭重。
在通宵明亮的燈光裏和讨薪人臉上一日比一日更沉重的悲苦裏,他突然明白了那句話背後的意義。
一個人的價值究竟在哪裏。他在這個行業裏,而這個行業的意義又是什麽。
平凡與平庸是兩碼事。
淩晨三點,他敲下了最後一個數字。脖子和眼睛似乎都已經不會轉動了,年曉米一點一點緩慢地低頭。
數據核對無誤。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手邊日歷上的字一個一個整齊地排列着,他卻怎麽也看不清。年曉米眨眨眼,同事在對面,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碼材料。
他們到底在死線之前弄完了,甚至,還提前了半天。
年曉米站起來,想要去再沖一杯速溶咖啡,卻覺得頭頂上的燈光時明時暗,漸漸晃眼起來。
他剛想問一下今天的燈怎麽這麽刺眼,那白光卻在一瞬間四散開來,吞沒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