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從阿勒錦坐特快回來也要十個小時,下火車已經快要半夜了。年曉米和同事告別,一擡頭就看見沈嘉文從出站口快步迎上來,男人習慣性地接過他的背包,頭一句話是:“又弄這麽多東西,你是逃荒麽?”
可惜聲音裏的笑意出賣了一切,數落生生變成了打趣。
年曉米摸摸鼻子,小聲道:“好東西很多麽……再我好不容易去一次……”
男人沒有回話,眉頭突然微微一皺。年曉米見他面色不對:“怎麽了?”
男人擺擺手,提着東西大步走開了。
一路上都很沉默,男人嘴唇緊緊抿着,似乎在忍耐什麽。年曉米有些無措地看着他:“你怎麽了?不要緊麽?”
直到回家進了門,光線亮起來,才看見對方額頭上的冷汗。年曉米立刻驚慌起來:“到底怎麽回事?你哪裏難受麽?我們去醫院?”
沈嘉文把東西放下,微微弓着背,擺擺手:“沒事,胃不太舒服。幫我倒點水吧。”
暖瓶裏的水不怎麽熱,年曉米把水倒回水壺裏,又微微加熱了一下,才翻出藥來一起遞給沈嘉文:“這兩天應酬很多麽?還是你又不好好吃飯?”
男人喝了熱水吃了藥,似乎略微松了口氣:“還好,昨天晚上喝得有點狠,癟犢子逮着人使勁灌酒,媽的。”
年曉米眼神黯淡下去,那點滿載而歸的喜悅早已散去了:“明天我休假,陪你去醫院看看吧?”
沈嘉文毫不在乎地搖搖頭:“不要緊,小毛病而已。”言罷擡起頭,眼睛微微發亮:“你買了什麽回來?那麽沉?”
“我說真的……小病要早治,拖成大病就麻煩了……你又不愛吃藥……”
沈嘉文拉住他的手,捏了捏,做了個委屈的樣子:“好好好,這次我按時吃藥,要是吃幾天不好再去看行不行?”
年曉米見他口氣松動,心裏略略踏實下來:“說好了的。對了寶寶呢?”
“睡了。”
兩個大人整理帶回來的東西,年曉米像個聖誕老人一樣從包裹裏把東西一樣樣往外掏:“四盒鹿茸,五盒人參片。嗯,這個是猴頭蘑,據說雖然不好吃但是很有營養,所以我買了好多;風幹大馬哈魚,野生木耳;藍莓幹,酒芯糖,打糕,這些寶寶肯定喜歡;還有紮蘭的小米和牛肉幹,奶酪,磚茶……對!這兒呢!你要的松花火腿!”
沈嘉文揉揉他的頭發,把他抱進懷裏。年曉米往外微微一掙:“我還沒洗澡呢……”
男人松開他,眼神灼熱:“那就快去!”
熱水讓人舒服得直嘆氣。只是坐了十個小時的車,即使沖了澡,膝蓋以下仍然是僵硬的。年曉米出了衛生間,又兌了一盆熱水泡腳。浴室裏的水聲嘩嘩地響着,他仿佛能看見水流混着泡沫從沈嘉文結實溫暖的胸膛前流過……然後很快他就會被抱緊,又暖和又安心……
年曉米嘿嘿地傻笑起來。
回家真好啊。
沈嘉文匆匆把自己洗幹淨回來,卧室裏卻一片悄無聲息。
年曉米雙腳還在水盆裏,上半身卻平躺在床上,已經睡着了。
胸口裏的欲望漸漸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酸澀的溫柔。他蹲下來想幫他把雙腳擦幹,卻在觸及對方肌膚時有一瞬間的愣怔。
疤痕。踝骨,腳跟上面,拇指的指骨……深淺不一的瘢痕紮在腫脹發白的腳上。傷痕是沉默的,但這沉默已經足夠了。
記憶力對方的腳不是這個樣子的。
年曉米本質上是個很有些嬌氣的人。穿的也好用的也好,一向很看重舒适。所以他一年四季都是不同款式的運動鞋,絕少穿皮鞋。又很愛幹淨,天天洗澡洗腳,不然堅決不肯上床。
所以,這人身上最白最細膩的地方,除了大腿根和腰背,就是雙腳了。
溫潤到像是不屬于一個男人。偶爾狎昵時,捉住揉捏,像是一對落盡掌心的軟瓷。年曉米那時候就會有些羞怯地往外爬,總是爬不出幾步,就又被撲倒了。
據說看一個人過得好不好,除了手,也是可以看腳的。直到這一刻,沈嘉文才明白這句話的來由。
他實在是什麽都不必說了。
年曉米還在無知無覺地睡着,小腿和雙腳依舊微微腫脹着。
沈嘉文把他擦幹淨,挪進被子裏抱住了。
他的心窩微微刺痛着。大概人都是有些犯賤的,自己挨點累吃點苦,都不當回事,可是重要的人哪怕擦破了半塊油皮,都要心疼上半天。
明知道對方吃這樣的苦并不是全然因為自己,他還是覺得,這樣的日子絕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年曉米休息的日子通常是沈嘉文最舒服的日子。青年會嘗試新菜譜,做好吃的東西給他和寶寶。吃完了有時一家人什麽都不做,就歪成一團,像三只擠在一起的倉鼠。
不過那只是通常。
年曉米出差半個多月,家裏的垃圾桶裏堆滿了速凍食品袋子和快餐盒。他又心疼又生氣,忍了又忍,還是決定體諒男人的不易,直到在枕頭下面發現了髒襪子,青年終于炸廟了:“沈嘉文!這是啥!”
男人正在沙發上和寶寶啃奶酪幹,聞言擡頭,輕咳一聲:“啊,我忘了……”
“你的鼻子是壞掉了麽!你吃啥呢……那個硬!你的胃又好受了?!”
沈嘉文把剩下的奶酪條塞進嘴裏,爬起來給年曉米順毛:“我來洗吧……”
年曉米天生不是個多有脾氣的人,火氣再大,也就那麽一點點:“算了,胃痛不要碰涼水,你吃藥了麽?”
沈嘉文真誠地點頭。
年曉米嘆了口氣:“今天好些了麽?”
男人笑起來:“好多了。沒事的,小毛病。”
早飯是加了牛肉幹熬的小米粥配大油餅,年曉米又做了個木耳燒豆腐。野生黑木耳的質量是越往北方越好的,指甲蓋大小的幹木耳,能泡發出來拳頭大的一朵,咬在嘴裏肉嘟嘟的,有股菌類特有的鮮香。
沈嘉文把松花雞腿切了,年曉米嘆氣道:“胃不好其實應該少吃這些熟食的……”
“偶爾一次麽……這都多少年沒吃過了……”
年曉米說不過他,有點無奈地看着他把成片的松花雞腿夾進新烙的油餅裏。
寶寶的飲食上,除了愛吃甜,其他的口味基本都随了沈嘉文。一大一小在算不上太豐盛的早餐桌上吃了個肚子溜園,心滿意足地出門了。
年曉米好不容易放假一天,吃了飯就窩到床上去,腦袋沾到枕頭時想起來髒襪子的事,只得硬着頭皮爬起來換枕套和枕巾。家裏門鎖輕輕一響,才出門的男人又回來了。
沈嘉文看着他頂着一腦袋鳥窩換枕套,無奈道:“你是有多潔癖啊……”
年曉米哈欠打得眼淚都流出來:“這才不是潔癖……下次別把髒襪子往枕頭下塞了,多不衛生……”
男人把他的頭發順手揉得更亂一些,從錢夾裏抽出了一張票:“忘了說,這兒有個酒會的入場券,市裏餐飲協會辦的。你晚上要是覺得想去可以去一下,好吃的有不少,剛好就不用做晚飯了。我也去,不過是作為嘉賓,大概要比較晚。你吃飽了可以先回來,不用等我。”
“寶寶呢?”
“沒有帶小孩子去的。我讓小趙放學接他回家。這個是內部票,你進門簽到簽鮑師傅的名字。”
有好吃的一定會去吃大概是吃貨的本能。年曉米白天給姨媽和媽媽送了特産,晚上就興沖沖地跑過去。結果到了地方有點傻眼。這個酒會看上去很正式,往裏走的人大都西裝革履的,只有他自己穿着格子襯衫。管簽到的小哥一直在低頭發短信。年曉米咽了口唾沫,硬着頭皮混進去了。
會場很大,他溜着邊走,遠遠看見沈嘉文和趙恒志端着酒杯陪一個老頭子說話。餐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服務生每過一段時間還會來撤換冷掉的熱菜,可惜參會者似乎都不是來吃東西的。年曉米見沒人注意他,取了個小碟子,躲到角落裏慢慢吃起來。菜品很正式,從開胃菜到甜品一應俱全。雖然這裏沒什麽人認識他,但是還是不好意思吃得太兇。溫了的洋蔥湯也很好喝,他還吃到了紅燴牛肉和奶酪大蝦。甜品種類很多,他挑了一只堆滿水果的維京果籃。酥皮有微微的鹹味,水果是甜的,吃起來一點都不膩。消滅了手裏的這一個,他再看向長桌的目光有點眼巴巴的。
會場裏的服務員很盡責,沒有因為他看上去格格不入而忽視他,一個長相嬌小甜美的姑娘湊上來:“先生,有什麽可以幫您麽?”
年曉米吓了一跳,但對方始終微笑着,很真誠的樣子。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弱弱地詢問能否打包。
小姑娘點點頭:“餐桌下有紙盒,您需要什麽,我幫您取。”
年曉米就打包了兩塊甜品,想着帶回去給寶寶吃。
少了幾塊點心的餐桌立刻被補滿了。年曉米回頭張望了一下,看沈嘉文端着酒杯,向一個被好幾個人圍着的男士走過去。那位客人神情很倨傲,只是淡淡地瞥了沈嘉文一眼,然後好像沒留意到他一樣,繼續同其他人閑聊。
年曉米看着他的愛人端着酒杯靜靜等候在一旁,那點好吃的帶來的喜悅忽然就沒有了。
他突然不忍心再看下去。
抱着袋子,他在大門口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在臺階上。
社會就是這樣,他懂的。但是親眼看到了身邊人遭受這些,還是有些難過。盡管只是如此細微的小事。
夏末的風卷起葉子,有一片正落在他膝頭。那葉子還是碧綠潔淨的。但它落下來,就表示,秋天又快要來了。
年曉米把那片葉子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下,沒有任何聲響。他把它放回手心裏。從小哥哥們都會吹葉笛,只有他不會,不論多少次,永遠沒有聲響。
這一直是他少年時代的遺憾。
人生确實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裏大大小小的事更是。所以倘若有一件能順心如意,都應該是充滿幸福和喜悅的事。比如他的家人都很愛他,也比如,他遇見了沈嘉文和寶寶。
年曉米把袋子整理了一下,暗暗祈禱回家的時候盒子裏的點心不要碎掉。
他對着商務會館門口的大槐樹發呆。身後一直很寂靜,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揉了揉他的腦袋。
回頭,見沈嘉文雙手插兜,倚在柱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夜風又起,男人在飄飛的葉子裏眯了眯眼。
年曉米站起來,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陣。
男人忽然大笑起來:“做什麽,傻乎乎的,吃完東西又犯困麽?”
年曉米臉忽然紅起來:“沒有,我們回去麽?”
“嗯,回去。不過我沒開車,我們走回去,還是打車?”
“走回去吧。”
坐久了腿就發麻,年曉米下臺階的時候踉跄了一下,沈嘉文眼疾手快地拽他,還是崴了一下。
男人臉色變了:“你活動一下,要不要緊,不行我們去醫院……”
年曉米自己倒不是很在意:“沒事。那年冬天崴滑了,總這樣,一會兒就好了。”
沈嘉文仔細按了幾個地方,見他确實沒有大礙的樣子,微微放下心來:“那我背你吧。”
“诶?會被人看到……”
“沒事兒,酒會沒散呢,我先跑出來的。這裏不好打車,我們要走一段路。”說着不由分說地蹲下來:“快上來。”
見年曉米面色猶豫,佯怒道:“不上來就把你扔這裏,我坐老趙的車回去。”
年曉米只得乖乖趴上去。
他不熟悉這裏,就在沈嘉文背上,由着男人背着他慢慢走。中途他幾次想下來,被沈嘉文在膝彎輕輕一掐,人就軟了。男人熟悉他的身體,總愛這般拿捏他。
晚上降溫,風有些冷。但沈嘉文背上卻很暖。年曉米雙手環着他的脖子,恍惚地想起,好久以前,男人也背過自己一次。那時候的遺憾,此時似乎得到了一個彌補的機會。于是他的唇輕輕貼在男人頸後,落下了一個帶着奶油和水果香味的吻。
身下的人身子一僵:“別撩撥人。”
知道男人看不見自己通紅的臉,年曉米的膽子似乎大了起來:“我沒有……就是覺得,嗯,你剛才……挺帥的。”
沈嘉文不以為然:“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因為我帥才看上我的,膚淺。”
“才不是。”然而後面的話不知怎麽,讓他突然特別害羞。好久,當沈嘉文以為自己不會聽見答案時,年曉米細弱的聲音在風裏響起來,像是自言自語:“你……像我爸爸……”
這個答案太讓人心塞了,沈嘉文一口氣沒上來,緊接着聽見他後面的話:“……很溫柔,很溫暖……”
這兩個形容詞讓沈嘉文有些驚奇,他笑起來:“第一次有人這麽說我……”
年曉米把他樓的更緊些,有些忐忑地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卻總是忘記問的問題:“你呢,你喜歡我什麽?”
沈嘉文低聲笑了好久,最後斂了笑,平靜地回答:“很溫柔,很溫暖。”
“诶?你又騙我……”
“不,我說真的。我現在背着你,就像小時候秋天從曬谷場背着一麻袋大米回家。”
被拿來和大米相提并論,年曉米有點郁悶:“一樣都很沉?”
“不。曬好的谷子脫了殼還是熱的,背在背上暖洋洋的,那是一整個冬天的糧食。你說,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年曉米好像明白了什麽。
路上一直沒有車,沈嘉文也并不嫌棄他沉,一路不撒手地背着。這場景讓年曉米想起了那些年輕的小情侶。
涼涼的夜風和黑暗的街道似乎都變得旖旎起來。。
和沈嘉文在一起這樣久,細想想似乎很少如此這般談情說愛。男人是個不愛把感情挂在嘴上的人,年曉米自己大多數時候又是被動的。偶然有這樣的機會,能從愛人口中聽到平日聽不見的話,突然就顯得特別珍貴。
于是他埋在心底好多年的話,像是被打開了蓋子。
“我那時候……覺得你真好。又溫柔,又親切,還很有男人味……可是心裏又很難過,因為不能和你說……後來,以為你要結婚了,腦袋一熱就……嗯,那時候真是,覺得活着都沒什麽意思了。特別孤獨。讨厭自己,想回爐重造……”
沈嘉文腳步頓了一下:“是我不好……”
“不是啊。你一直很好。是我愛鑽牛角尖……我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特別怕骷髅,覺得骷髅和死是劃等號的。我媽那裏特別多醫學書,我就把每一頁帶骷髅的都給裁下來燒掉了。嗯,我媽有一櫃子的書,我弄了好久也弄不完。她沒兩天就發現了,問我,我又說不清楚,只會哭。唉我怎麽說起這個……換個話題……”
“然後呢?”
“嗯?”
“你媽媽什麽反應?”
“反應……她沒罵我,只是跟我說,其實我不是怕那個骷髅的圖案,我是在害怕死亡。她說那沒什麽,只是生命正常的循環過程,我還小,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學着接受它。她那時候還說,其實我一直害怕下去也沒什麽,總有一天,我能遇見一個人,那個人會讓我覺得,死亡并不可怕,甚至會是值得期待的事。”
“這話,不知道為什麽,一記就記了好多年。只是一直不太明白。直到那時候和你分開,才突然懂了。可是依然很難過。我好不容易有希望可以擺脫恐懼,可是,這希望一下子又不存在了……唉,有點繞,我們換個話題吧……”
“年曉米。”
“嗯?”
“你知道你講情話很厲害麽?”
“啥?只是聊天而已啊……”年曉米疑惑道。
沈嘉文把他放下來,雙手握住他的肩,湊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聲:“現在你不用再害怕了。”
大概吃飽了以後除了犯困,智商也會下降,年曉米終于意識到自己說的都是一堆什麽東西以及這堆東西被沈嘉文領悟成了什麽。
然而好像,确實也沒錯?
于是他的臉又一次後知後覺地紅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