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燒烤這種東西偶爾吃一頓是很幸福的,烤得油汪汪的牛羊肉上撒上噴香撲鼻的香料,年曉米這種不愛吃油膩的人,一口氣還吃掉了四十串,吃完再喝一碗疙瘩湯解膩,滿足得不得了。
可惜第二天就沒有那麽幸福了,年曉米第四趟跑進廁所的時候,內心淚流成河。他打電話給沈嘉文,男人倒是一點事沒有,就連寶寶也活蹦亂跳。年曉米哀嘆一聲,覺得大概是自己最近工作忙,抵抗力有點下降的緣故。
中午他抱着碗喝了兩份小米粥,就感到自己滿血複活了。可是還沒等高興完,大老板從一旁經過,神情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下次請假提前打招呼,不要讓整個組都因為你亂了計劃。”
年曉米一哆嗦,趕緊道歉,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小團。
老板還想說什麽,看見他手上的白金戒圈,突然動作一頓,然後扭頭走開了。
年曉米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手絞在一起。忽然胳膊被撞了一下,team裏的小姑娘珊珊沖他擠擠眼:“早走啦,看你吓的。”
年曉米抹了把汗:“昨天謝謝你們……”
“沒事,大家都有要請假的時候麽。诶,你把戒指戴上了。和女朋友訂婚了?”
年曉米看了一眼手上的戒指,笑起來:“嗯。”
因為是男性,先前一般組裏跑外的活計都是他的,時不時還有在倉庫搬東西和盤存類似的事。限量版的白金戒圈,丢了買都沒處買,他生性小心,一直沒敢戴着。但是沒個東西在手上,難免容易教人誤會什麽。如今同事離職,他調回辦公室,當然也自然而然把戒指戴上了。
小姑娘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戴上好,戴上安全。不過以後被Boss甩眼刀的機會就多了。”
年曉米茫然地看着他,小姑娘嘆了口氣,走開了。
然後,工作似乎就變得苛刻起來。寫好的報告不斷被打回來,被迫加班成了常事。年曉米一頭霧水:“老板最近怎麽了?”
對桌的同事不以為然地看着他:“老板一直都這樣啊,你看,我也被打回來了,這都改了第十遍了……不過,其實你該高興才對。”
“為什麽?”
小夥子四下警惕地望了一番,八卦兮兮地湊過來:“安全呗。”
Advertisement
年曉米心裏湧起一陣古怪:“啥?”
“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講哈,咱們老板,是那個……就……他不喜歡女人……”
見年曉米一臉被雷劈過的表情,對方安撫道:“你也別害怕,他不潛規則人的。就是……看上誰就對他要求比較溫和。唉,不過說起來也有點可憐,他看上誰誰結婚,不結婚也很快要結婚了,我在這邊三年了,老板身邊還是空空的。”
年曉米艱難地消化了一下這龐大的信息量:“你們……不會覺得奇怪或者惡心什麽的麽……”
“不會啊,不能搞歧視麽。”同事不以為然:“有點起雞皮倒是實在的,但老板也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再說他是老板麽,這樣看上去都讓人忍不住同情他了……你沒發現他有點謝頂了麽。唉,賺那麽多錢有什麽用,到老了身邊連個伴也沒有。”
嚴先生的兒子想必是知道這事的,依然推薦自己進來……這種事簡直不能細想。不過那是別人的事了。年曉米撓撓頭,決定當做什麽都不知道,繼續和報表奮戰。
新工作和他從前那種埋頭辦公室的狀态不同,接觸的人更多,也更複雜。年曉米不算是很擅長和別人打交道,大部分時間裏都安分地站在一邊,看項目經理跟客戶方言笑晏晏。偶爾對方招呼他,他就禮貌地微笑一下。他凡事沒有太大的野心,只想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多拿一點薪水。
形形色色的人接觸得多了,不論是否願意,總能看見些不那麽令人愉快的事。這大概是唯一讓人有些難過的地方了。
夏末所裏一個大項目收尾,慶功宴之後客戶公司的一個經理心生歹意,趁人不備拐走了所裏的一個年輕女孩。幸而同事機警,發現得早。饒是這樣,趕到酒店房間的時候,女孩子也已經因為奮力反抗而滿身傷痕了。所裏大都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平時和這個女孩關系都很要好,當場就炸了,把人渣一頓胖揍。
事情鬧到兩方大佬那裏,因為女孩子并沒有真的被侵犯,那個經理也被打了,這件事對方出面道了個歉就算了結了。
年曉米始終不能理解,明明是強奸未遂,夠得上刑事案件的事,為什麽這麽輕飄飄地就揭過去了。那個小姑娘很長一段時間裏精神狀态都不太對,有時候同事過去交接材料,她會突然很驚慌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年曉米有一次還看見她躲在樓梯間裏偷偷哭。
他回家跟沈嘉文說起這個事,始終憤憤的,對老板很不滿的樣子。男人順了順他的背,嘆了一口氣。
沈嘉文始終覺得,年曉米不太适合這份工作,辛苦是一方面,主要是怕在複雜的大環境裏呆久了,人會慢慢改變。
他希望年曉米永遠都是那種單純快樂,心思澄澈簡單的樣子。如果可以,他寧願他一直在家裏,帶帶孩子,養養花草,自己每天回來能看見他微笑的樣子,這樣就很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不要說現在家裏境況不好,除去這些,他和他一樣是男人,即使事業心沒有那麽重,也總要有些家庭以外的東西支撐自我。這是一個人在社會上立身的根本。
如果忽視那些不開心的事,年曉米自己其實很喜歡這份工作。他喜歡那種小團隊裏幾個人融洽相處,共同努力的氛圍,也珍惜人與人之間共事的緣分。
這些都是沈嘉文無法帶給他的。
年曉米發完了牢騷,覺得自己這樣不大好。在家裏就應該是開開心心的,外面遇到的那些不愉快,還是留在外面的好。他摸摸鼻子,起身處理郵件去了。
家裏的大門輕輕一響,沈嘉文出去了。
年曉米悄悄嘆了一口氣,他忘了,男人最讨厭別人的牢騷。
坐在電腦跟前反思的時候,門鎖又響了。回頭看見沈嘉文站在門口,對他舉着一個牛皮紙的小袋子,笑道:“吃麽?現切的花生酥。”
院外有一家做點心的老鋪子,每年花生新上市的時候,都會應季在街上擺攤子,當街賣酥糖。于是一年總有那麽些日子,滿街都是花生的甜香。去年他們搬過來年曉米就看見了,可惜那時候忙來忙去,等想起來要去嘗嘗的時候,季節已經過了,酥糖攤子也撤掉了。
現切的糖酥拿到手裏還是熱的,沒有特別甜,但吃起來滿口留香。沈嘉文擡手摸摸他的頭發,沖門外喊:“沈念淇!過來吃糖!”
寶寶颠颠兒地跑進來,拿起一塊,咬了一大口,嚼一嚼,眉眼一彎,露出兩顆小虎牙。
沈嘉文把兒子抱到膝蓋上,沖年曉米微微一笑。
月底年曉米和同事出差,去外地做一個畜牧業的項目。拿到計劃書的時候他看到了項目地點,心裏滿是隐秘的驚喜和雀躍。
十幾年過去了,紮蘭不再是沈嘉文口中的一個大鎮,而是變成了一個地級市。年曉米出了火車站,看到那些整齊劃一,筆直寬闊的街道,臉上忍不住帶出些失望的表情。
項目經理卻拍拍他:“只怕你過些天巴不得想回來呢。”
大客車沿着國道一路向前,城市終于被抛在後面。
年曉米平生第一次親眼見到草原。極遠處是隐約的山脈,和那張舊照片裏的場景重合在一起。他在風聲裏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一起出來的同事也都很興奮,一路上歡笑聲不斷。
然而到了地方大家就高興不起來了。盤點資産結束之前,他們一行人只能住在農場提供的平房裏,這邊平日氣溫比D市冷整整一個季節。明明才是夏末,夜晚最冷的時候卻已經接近零度了。
這個公司的資産有相當一部分是牛羊,一群審計員盤點資産的工作就成了給牛羊過磅。工人趕羊上秤,年曉米就在一邊看秤做記錄。起先還有點興奮感,不一會兒就慫了。背靠廠區,三面曠野,風比城市裏硬多了,他覺得自己像個四處漏風的冰窟窿,只得不停跺腳來保證一點溫暖。偏偏羊群還喜歡和人搗亂,年曉米的袖子幾次被咬到,有時還沒等把數據記下來,羊就從秤上跑了,他只得一手攥着筆本一手和工人一起拽羊,簡直欲哭無淚。
天色擦黑時,總算把自己這群羊記錄完了。年曉米整個人灰頭土臉,聞起來也臭烘烘的。他是寧可挨凍也不能忍髒的人,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找澡堂洗澡。這邊沒有獨立浴室,都是大澡堂,每晚給一個小時的熱水。
年曉米看見那個浴室膝蓋又是一軟。雖說他沒什麽奇怪的心思,然而取向在這裏擺着,進公共浴室和人洗澡,跟普通男人進女澡堂沒有區別。他直覺沈嘉文要是知道了這些,後果會不太妙。
但是還能有什麽辦法呢。他摘掉眼鏡,心裏默念着“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深一腳淺一腳地邁進霧氣蒸騰的浴室。
想象裏的尴尬并沒有發生。他确實基本上什麽都看不見。四下都是模糊的影子。洗到一半,熱水沒了,一群大男人哇哇亂叫,罵罵咧咧地把自己随便擦擦,一窩蜂地跑出去。
年曉米哆哆嗦嗦地胡亂套好衣服,跑回宿舍,鑽進被子裏。可惜被子裏比外頭還冷,他把自己裹緊了些,輕輕打哆嗦。
原來沈嘉文以前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的。那時候條件應該比現在還差,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過來的。
想着這些,年曉米心裏柔軟起來。等工作結束之後,他打算多帶些土産回去。
同住的同事打了飯回來,是當地特産的羊雜湯,還有燒麥和一種叫哈達的餅子。他趕忙道了謝,接過吃了起來。
哈達餅裏面有芝麻和青紅絲,口感酥松香甜,沈嘉文曾經和他說起過。年曉米一念及此,心裏不禁泛起一絲甜蜜。
項目持續了半個多月。廠區信號不好,打手機基本全是噪音,和沈嘉文聯系只能靠發短信。彼此都沒什麽甜蜜的情話,只是閑聊和叮囑,卻溫暖又安心。
都說愛情只是化學物質的作用,年曉米卻覺得,那只是一種借口。他和沈嘉文在一起快要三年了,偶爾出差需要分別時,還是會深切地體會到想念的滋味。工作一旦有空閑,就忍不住會想對方正在做什麽,和寶寶有沒有好好吃飯,出去應酬有沒有帶解酒藥之類的。相處日久,那個人身上最初的光環都褪掉,也不過是個為事業和家庭奔波的普通男人。
他了解他越多,就越是忍不住去心疼。他是他的初戀,照眼下這個狀況看,恐怕也是一生唯一的愛人了。相遇之前,年曉米沒有談過戀愛,沒有什麽所謂經驗可以參考,只是憑着本能去對一個人好。他沒有計較過得失,但對方給他的回應早已遠遠超出他最初哪怕最放肆的奢望。
年曉米坐在廠區的房頂,看着遠處天高地迥,雪白的羊群在草海上雲一般緩緩而過。手中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低頭,那邊照舊是平淡的叮囑:“凍瘡膏要塗,晚上天黑之前回廠區,別在外面。”
拇指飛快地動,一行字迅速出現:“知道,這邊還沒那麽冷。項目結束了,我們去阿勒錦轉車,我聽工人說,那邊特産很多,你有什麽想吃的麽?”
“那也要塗,別在外頭一個人亂跑。捎兩個松花雞腿回來就行。”
年曉米微微一笑:“好的。”
樓下空地上有人喊他:“年曉米!要出發啦!”
年曉米把雙手攏成喇叭狀大聲回應:“知道啦!馬上!”
阿勒錦是口岸城市,位于平原腹地,河流交錯。他國的船只能順着北海從大江入海口一路開過來,航運和邊貿都非常發達。公路從紮拉沿着金阿林邊緣繞過去,兩旁草原換成了山川,山川又漸漸平緩,千裏沃野,碧綠可喜。
阿勒錦是個讓人眼花缭亂的城市。分明沒出國門,卻好像是走上了外國的土地,街上不時走過看不出國籍的行人。若說出了國門,也不盡然,那一堆異國風情的建築裏,總還有幾家飛檐挂燈的門臉。
轉車的時間還早,一行人去了站旁有名的鼓樓街。鼓樓的街市和這座城的歷史一般長,整條街琳琅滿目,保留着老城古早的風貌。穿的用的倒是其次,但在食之一道,這裏歷來是全國聞名的。
年曉米跟着同事慢慢走下來,不多時,每個人手上肩上就多了不少東西。街邊有各種小吃食的,糖炒山楂,金絲糕,烤串兒,丸子,炸塊兒,花生蘸,奶油冰棍兒……年曉米眼睛都直了,同事也一個個饞得受不了。帶隊出來的項目經理見了趕緊攔着:“留着肚子!留着肚子!現在吃了等會兒就吃不下了!”
饒是這般叫喊,年曉米還是站在一個烤冷面攤子跟前挪不動步了。店主熟練地在鐵板上鋪冷面,打蛋,刷醬,噴醋,撒白糖芝麻洋蔥香菜和許多香料。兩元錢小小一碗,熱騰騰的,年曉米才吃了一口,就被一群同事沖上來瓜分殆盡。他淚眼汪汪地被經理拖走,眼睛還粘在小吃攤上,看攤主笑盈盈地在一碗酸奶上撒了白糖和葡萄幹
午飯的店鋪是經理挑的,一上來也不問大家吃什麽,先是熟練地報了一堆菜名,頭一樣就是挂爐鴨子。年曉米心念一動,擡頭四下好奇地張望。
店是老店,鑲框的黑白照片和大獎狀挂了滿牆,櫃臺後頭的紅木格子上還有一堆獎杯證書。
他忽然想起閑聊時沈嘉文提起的過往。店裏服務生年紀都不大,端着餐盤東奔西走給客人上菜。
年曉米把鴨肉和蔥絲瓜條卷進刷了醬的薄筋餅裏,咬了一口,滿齒鮮香。
他掏出手機:“我好像在你以前提過的那家店裏。”
那邊回複很快:“鼓樓街?”
“嗯。”
“那多吃點兒,吃完了別忘了要一碗鴨架湯。”
年曉米仿佛能看見男人的笑意。他心裏一甜,放下手機,又咬了一大口鴨肉卷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