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賣房子是個很麻煩的事。找中介費用很高,自己去滿大街貼賣方信息又不現實。最後沈嘉文聯系了一個在報社的熟人,按優惠價在報紙上登了廣告。
他這套房子屬于市中心,但離開發區也很近,周圍基礎設施非常完善,名校好幾所,離省裏最好的醫大附院開車只有十分鐘左右。小區邊上還有個很大的中央公園,空氣也很好。可以說算是黃金地帶了。
這兩年房價一直在走高,絲毫沒有回落的趨勢,這時候賣了這套房子,看似是比買的時候賺了,事實上是賠了很大的一筆錢。
但事已至此,也是無可奈何。
他詢問了一下行情,把房價定在了116萬。他心理給出的底線是110萬。這個價錢看似對二手房而言有些高,但是對于這個地點和升值潛力來說,其實是在賠錢了。
賣房的信息登出去的當天就有三家過來看房子。房屋本來就是精裝,年曉米住過來之後又不斷地修整和添置東西,家裏人習慣了只覺得住得溫馨舒服,可外人進來乍一瞅,都要感嘆地問一句:“這裝修花了多少錢啊?”
一個星期倏忽而過,來看房子的有二十幾家,大多都是相中了房子卻談不妥價錢。
最高的兩家,都是出價到108萬,不肯再高了。
兩萬塊,若是放在從前,不過是他買一把刀具的價錢。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幾千塊錢都是錢,何況這麽個數目。他有點心酸地想着,這差不多是年曉米小半年的工資錢了。
他在店裏的收入是一年一算,如今身家全去還債不說,還拉了一堆的饑荒,家裏平時的用度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只能依靠年曉米的薪水。雖然眼下還不算艱難,但以後的日子實在是不好說。
只得咬着牙不松嘴。
扯皮來扯皮去,商議好還債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了。能把生意做大的人,大都在社會上有些關系,他可能人脈上比小生意人好些,但比起那些真正的大佬,終究也只是條小魚罷了。
這些債沒法再拖了。
兩個人在離家不遠一個老舊的居民區租好了房子,房東是個老太太,馬上要和兒子去外地生活,故而租金要得相對便宜,一年下來才六千塊錢。原本年曉米的意思是想要再看看,畢竟市中心這邊,老房子的供暖設施大都有些跟不上。然而諸事紛繁,催債的不等人,也來不及讓人考慮太多。
家裏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沈嘉文正在給兩個出價高的客戶分別打電話,希望能把房價再略微擡一擡。
年曉米正在卧室裏打包東西,見電話響了一陣也沒人接,便匆匆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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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是個很溫和的男聲,禮貌地詢問是否在賣房,年曉米回頭一看,沈嘉文在陽臺打手機,眉頭微微皺着。他猶豫了一下,回答說還在。
看房人來得很快,不到半小時就進了門。面相是三十出頭的男人,卻有大片雪白的頭發。
沈嘉文見得人多,倒也不覺驚異,只是有些疲憊地揉揉額角。對方笑笑說我不是很急,能随便看看麽?
男人點頭,說關着門的那一間房是我兒子在睡覺,你輕一些。
年曉米從廚房裏端着兩杯茶水出來,和訪客打了個照面,略一訝然,然後郝然一笑:“只有蓮心茶了。”對方笑着說沒關系,目光卻在他身上逗留起來,似乎有些意外,又帶着些探尋的意味。
年曉米還沒有反應過來,沈嘉文忽然起身道:“進屋來看看吧。”
房子自然是讓人滿意的,對方詳細地問了些很專業的問題,沈嘉文耐心地一一作了回答。最後談到價格,對方也很痛快,說要買就希望是買現在的這個樣子,所以家具要是能陪送一部分的話,原價也無妨。
租的房子只有三十多平不到四十,也附帶了家具,這些自然是帶不走的。但沈嘉文還是習慣性地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年曉米,青年微笑了一下:“你做主吧。”
男人思索了一下:“我不能把家具都留給你,但你誠心的話,房價可以讓讓。”
那人把他逡巡在年曉米和沈嘉文之間的目光收回來,說也好。
兩個人在客廳談價錢時,寶寶睡飽了跑出來,看着陌生的來客,包子樣的小臉上露出了一抹傷心。他噔噔噔地跑到陽臺上,在坐墊上坐下來,嘟着嘴,很低落的樣子。
年曉米在他身邊坐下來,摸摸他的小卷毛:“怎麽了?”
寶寶伸出胖胖的手指,輕輕戳了戳架子上還沒有手指長的小綠葫蘆:“小爸我不想搬家……”
年曉米把他摟到懷裏:“為什麽?”
寶寶想了想:“花園帶不走……”
辛苦收拾的空中花園,馬上要變成別人的了。年曉米黯然了一下,想起沈嘉文常和寶寶說的話:“以後還會有的。等寶寶長大了,就可以再買一個花園了。”
小東西低頭認真思索了起來。
門後想起一陣腳步身,訪客微笑了一下:“陽臺很漂亮。”目光落在寶寶身上,有一瞬間的黯然,随後又是笑容:“小朋友很可愛,能給叔叔抱抱麽?”
淇淇猶豫了一下:“可以不給抱麽?”
男人笑起來。寶寶颠兒颠兒地跑出去。
年曉米歉意地微笑了一下:“小孩子有點怕生。”
對方笑着說沒關系,眼睛裏卻有毫不掩飾的失望。
沈嘉文似乎在客廳給其他買房人打電話。年曉米只好局促地陪客人站着。
北方九月入秋,如今已經快要十月了,不遠處的公園也有了些層林盡染的味道。真正的秋高氣爽。
身邊的男人穿得很厚實,年曉米說要麽我關上窗吧?風有點大。
對方搖搖頭,欲言又止。
年曉米對性情溫和禮貌的人有種天然的親近感:“怎麽了?是對房子還有疑問麽?”
“并不是……冒昧地問一句,你……是同志麽?”
年曉米先是一驚,見對方目光很懇切,也沒有什麽惡意,便老實地答道:“嗯。”
“那是你愛人?”
提到沈嘉文,年曉米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羞澀地笑了一下:“嗯。”
男人輕輕嘆息一聲:“家裏……很難應付吧?”
年曉米摸摸鼻子,似乎只有沈父很難應付,于是搖搖頭:“說開了,倒是還好。”
對方似乎有些感傷:“真好。”
年曉米小心翼翼地看着對方,斟酌了一番:“慢慢……都會好的。”
男人笑得有點勉強,道謝卻是真誠的。
接下來的事就容易了,簽了合同,交了定金,商定了交款和過戶的日子。
年曉米趴在茶幾上,給要帶走的東西列清單,沈嘉文在他旁邊坐下來,輕輕擁住他:“總算是賣得沒太虧。但我心裏還是不好受。”
年曉米把清單遞給他:“別上火,小房子也一樣住,睡覺不就一張床麽?那邊還有早市,賣菜很便宜,我算了下預計的開支,沒有多少。等你把錢還上就好了。”
沈嘉文笑了笑:“說起來還是你的功勞,人家看上了那個陽臺,說是有花草心情好……”
“寶寶有點舍不得。”
男人忽然神色鄭重起來:“別舍不得,還會有,我保證。”
年曉米被他突如其來的嚴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沒事兒的……就是幾盆花……”
“我說了,一定還會再有。”
年曉米心裏一片柔軟:“好,我們慢慢來。”
家裏的東西看着多,租房的大小所限,能帶走卻很少。沈嘉文從店裏拿回來不少紙箱,兩個人白天各自奔忙,收拾東西只能在夜裏,仔細琢磨一下,似乎有了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讓人心裏多了些黯然。
年曉米在書房裏忙碌,整理到最後,從書架最底下翻出了一本蒙塵的小影集,冊子并不大厚,硬紙板封面的邊角都破了。翻開來,裏面都是些黑白照片,女性還都穿着旗袍或者對襟褂子,舊時光的氣息撲面而來。
年曉米不禁停下手裏的事,認真翻看起來。冷不丁一張放大的照片從裏面掉出來。
那是個好看得有些過分的少年,即使只有黑白兩色,那精致清俊的面龐也清晰得像要從照片裏走出來似的。少年牽一匹深色的高頭大馬,光裸着勁瘦卻結實的上身,微微側着臉,目光悠遠而漠然。他身後是一片草海,更遠處是隐約的山脈,天地蒼茫。
少年就在這蒼茫的天地間孑然而立,孤獨,卻不知為何,也讓人感到一種力量。
年輕,美麗,自由。
那是一種充滿希望的力量,讓人不禁聯想起生命與世界的廣闊。
那是他的愛人,那時他還那麽年輕。
年曉米凝視了這張照片許久,心裏慢慢覺得有些不滿足。他神游天外地想着要是他能早點認識他該多好,最好能一起長大,那樣他毫無疑問會是他第一個喜歡的人,他會羞怯而忐忑地跟在他後面,被他騎馬甩得很遠也不會放棄。
少年也許會覺得他很煩,躍馬揚鞭跑得不見蹤影。他可能有一個紅頭發的漂亮女友,對跟在身後滿心傾慕的另一個少年視而不見。
年曉米吸了下鼻子,覺得自己有點神經。他在少年的臉上虔誠地吻了一下。
幸好,現在你是我的。
剛要起身,忽然落進了一片陰影。
驟然受到驚吓,年曉米手裏的東西嘩啦啦地掉了一地。
沈嘉文撿起了那張照片,愣了一下,擡頭看見手足無措滿臉通紅的青年,忽然微笑了一下:“原來這個還在呢。”
又看見年曉米有點發紅的眼睛,神色黯淡下去:“對不起,我會盡快想辦法把窟窿堵上。買房子可能一時半會兒沒指望,但是等寬裕一些了,我們可以租個條件好的點房子住……”
年曉米趕緊擺手“不是因為房子……”言罷聲音低下去:“我只是覺得……你那時候真好看……”
“那你哭什麽?”
“我沒哭!”
沈嘉文探究地看着他。
年曉米聲音低得像蚊子:“我在想……如果那時候就遇到你,你大概不會喜歡我吧……”
沈嘉文楞了半天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麽,一陣無語:“你的腦子裏一天天到底都在想什麽……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如果……”他覺得年曉米凡事的關注點都很奇怪,明明這個節骨眼上,卻總在想些沒影的事兒。
說起來青年似乎總是這樣。比起錢和房子這些東西,他似乎更關注他的家人是不是平安健康,自己是不是還愛着他。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确實比錢和房子珍貴得多。
他給了自己溫暖和安全,而自己呢。沈嘉文扪心自問,自己似乎從來也沒有讓年曉米真的感到踏實過吧。
他的愛人感情太過細膩,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忙着自己的事,也許真的忽視掉了很多東西,很多能讓對方覺得安全的東西。
心思電轉,忽然一片澄明。
他丢下手裏的東西,摟着年曉米坐下來:“這是紮拉爾草原,後面是金阿林。那時候有個內地的攝影師過來采風……他似乎覺得這張拍得不錯,事後特地托人寄了一張給我。”
“看上去……很浪漫……”
“浪漫?”沈嘉文失笑:“我那時候被青哥吩咐去紮蘭買越冬的煤,騎馬要跑大半天,眼瞅要出門給人揪住拍照片,能浪漫到哪兒去?還是說……你覺得我那時候比現在好看?”
年曉米扭頭看他的臉:“現在也好看……但是不太一樣……”現在沈嘉文毛發變重,眉目深濃,雙眼皮變寬了,下巴也沒有那麽尖了,少了眉目如畫的精致感,多了些成熟男人的性感。
如果硬要形容,照片裏的少年是美麗的,眼前的男人,則是英俊了。
年曉米結結巴巴地描述了一番。沈嘉文心裏有些好笑,面上卻故作嫌棄地看着照片裏十幾年前的自己,一臉挑剔:“你喜歡這樣的?”
“多好看啊。”
“哦,還親了一下……你一年下來都不見得主動親我幾回……”
年曉米好不容易正常了些的臉色又紅起來:“你看見了……”
沈嘉文下意識摸了摸臉。
“那裏的冬天……是不是很苦?”
“還成吧,習慣了也挺好的。地方大,很自在。”
年曉米從那淡淡的話語裏聽出了一種深刻的懷念:“你很喜歡那裏。”但還是離開了。為了另一個人。一念及此,心裏還是會覺得有些嫉妒。這樣真不好。年曉米對自己說,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沈嘉文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麽:“人的一輩子,好多事真的說不準。有些選擇看似無奈,但未必不是另一番機遇。所以,我做事從來沒有真正後悔過。包括對你。”
年曉米呆住了。
男人好像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了多麽了不得的話,而是很自然地翻起了相冊,找到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着旗袍,一頭長卷發,五官深邃,面容精致而豔麗。
年曉米回過神來,慌忙仔細端詳那張照片。照片上的人和少年時的沈嘉文有八分像,但是那種美麗遠比沈嘉文要銳利和直接得多,仿若盛放的玫瑰,有種動人心魄的明豔。
“這是我媽媽。我外公家那邊成分有點複雜,她好像有一點外國的血統。不過我也不太清楚,那邊的人不是都過世了就是全部沒了聯系。總之現在是一個都不剩了……我爸念了她一輩子。寶寶名字裏那個淇字,是他們倆相遇地的一條河……”
又翻了幾頁,破舊的小相片裏是個面容娴靜的女子,穿一身老式的對襟小褂和褲子:“這是我奶奶,年紀輕輕就守寡了,她是廚娘,在鎮上給人做宴席讨生活,平日裏偷偷賣燒酒,把我拉扯大……”
年曉米看着沈嘉文把薄薄的一本相冊慢慢翻完,覺得似乎離這個男人更近了一些。那些追憶和感傷,也傳達進了自己的心裏。他把那本相冊接過來,鄭重地收進了一個小盒子:“這個可得好好留起來。等有時間,我找個照相館給你重新翻一套吧。”
沈嘉文微笑了一下:“你呢,小時候是什麽樣的?”
年曉米摸摸鼻子:“就是……很普通的小孩,按部就班地上學……照片都在我媽那兒呢。臉跟現在比似乎沒什麽變化,性格……更傻一點兒吧?”
見沈嘉文一副發笑的模樣,赧然道:“我那時候……只知道學習和嘴饞……”
男人看着他,始終在微笑。年曉米聲音低下去:“……很沒意思吧……”
“不,也挺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