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年曉米從醫院回來的時候,沈嘉文正在客廳客廳裏拿軟布細細擦拭一柄長刀,桌上有四五個盒子,大小不一,裏面或精致,或古樸,都是刀劍一類的兇器。
年曉米有點尖銳物體恐懼,看着這玩意就忍不住害怕。
沈嘉文似乎看出他的不安,把擦好的刀鄭重地收進刀鞘,輕輕放回了盒子裏:“聯系了幾個搞收藏的,雖然都不算太值錢,也能換個十幾萬。”
年曉米放下飯盒,在他身邊坐下來,心裏有些難過:“我們不行再想想別的辦法,你收藏它們不容易,都賣掉就太可惜了。”
男人看着盒子裏的刀具,淡淡一笑:“都是身外物。車我也賣了,以後不能送你上下班了。早知道現在,那時候,說什麽也得讓你把駕照考下來。”
年曉米有點愧疚地摸摸腦袋。
“開玩笑的。我打算過兩天換個便宜車,買二手的,估計也就幾萬塊。沒車畢竟還是不方便。”
“我枕頭下的那個匕首……”
“那個你留着吧,總不能什麽都賣。”
說話間敲門聲忽然響起來。
沈嘉文眉頭一皺,把幾個盒子順手塞進沙發下的抽屜裏。
年曉米要去開門,男人擡手攔住他,示意他噤聲。
小區出入管理很嚴格,單元門也有對講機,家裏沒人開門,根本進不來。
靜夜裏這敲門聲實在來得詭異。
見屋裏沒人應門,門外一陣低低地絮語,而後敲門變成了砸門。
寶寶從屋裏踢踢踏踏地跑出來:“小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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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文對他嚴厲地搖搖頭。
小東西被砸門聲吓到,一頭紮進年曉米懷裏。
年曉米果斷把寶寶抱回屋裏,小聲道:“一會兒把門鎖上,不是爸爸叫你,誰也別給開,乖。”
出來的時候他看見沈嘉文抽出一柄長刀,側身站在門口。
門鎖一陣響動。
男人對他打了個手勢,讓他回屋。
年曉米攥緊滿是冷汗的手心,轉身進了廚房。
沈嘉文狐疑地看着他進去又出來,手裏緊緊攥着一個平底鍋,還緊張地在褲子上抹了把冷汗。饒是時機不對,他也忍不住搖頭微微一笑。
鎖眼啪嗒一聲輕響,男人眼神驟然一變,擡腳狠狠一踹,防盜門發出一聲巨響,外面一陣喧嘩,五六個男人或站或躺,歪七扭八地堵了一門口。
男人岳峙淵渟地立在玄關處,口氣卻懶懶的:“大晚上的,列位再心急,也該等我過來開門吧?”
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有時拼的不是本事,而是氣勢。沈嘉文少年時代是見過血的出身,多年不曾好勇鬥狠,但骨子裏那股兇悍的匪氣卻始終沒變過。他一個人對六個人,手中一把明晃晃的長刀。客廳只有一盞臺燈亮着,他的臉全在陰影裏。
看在門外一群人眼裏,隐隐有股不詳的殺意。
逼到絕境裏,兔子都咬人,何況是老虎。
不說夜半撬人房門原本就下作,光是主人這般氣魄,已經讓門外的幾個人先慫了。
一衆人大眼瞪小眼,終于有人壯着膽子吼了一聲:“欠錢你還有理了!”
“半夜撬人家門難道有理?”
讨債公司有點黑社會的性質,一衆人亮出家夥,沈嘉文毫無畏懼,手腕略微翻轉,雪亮的刀鋒一閃:“來吧。警察來了,我也算正當防衛。”
強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都是開門做生意,習慣了裝腔作勢的威脅,哪想到夜路走多了,碰上這麽個厲鬼。
邊上一個一直沒吭聲的小個子男人示意衆人收起家夥:“我們也不過是做生意,沈老板有話好說,好說。呃,方便進屋談麽?”
沈嘉文略略擡了擡下巴,男人打手勢,孤身進門,把一衆手下晾在門外。
讨債怎麽讨,是管事的說了算。底下人也不過聽命行事。沈嘉文心知肚明,諷刺一笑,收刀入鞘:“坐吧,有話好說,老板貴姓?”
“免貴姓栾。”
“栾先生。”
做讨債這一行的,也同大多數生意人一樣,最講察言觀色。這位栾先生上來先是一通姿态誠懇的致歉,訴說自己的種種不易,而後又講雇主的事,言辭模糊地表示雇主來頭很大,欠錢不還後果很嚴重。到後來,見沈嘉文始終不表态,又故态複萌,委婉地表達了一下威脅的意思。
沈嘉文懶散地坐在沙發上,抿了一口茶水:“我沒說不還錢吧?只是前些日子手裏确實周轉不開,沒湊夠。現在正好,你讓我那債主本人先過來一趟,我今天剛湊了幾十萬,他要着急,現在過來也行。”
那人見有戲,忙要掏手機撥電話。沈嘉文擡手輕輕按住他的手腕:“不過,我那門……”
對方又成了那副誠懇的姿态:“這……哎呀那鎖也沒壞……再說,這門是您從裏頭打開的不是?”
沈嘉文冷冷地看着他:“先把能做主的人叫過來吧。”
還錢有戲,大半夜的那真債主竟然很快過來了。
沈嘉文把成捆的現金倒在茶幾上:“目前就這些了。将夠你要的數。零頭實在補不齊了。你能拿就拿,不能拿,就再等等。“
大頭要回來就是好的。那人一喜,剛要客氣兩句,就聽男人淡淡道:“不過賬要算明白。你們先把我防盜門的錢賠了吧,不多,子母門,買的時候一萬五,現在用舊了,算個折價,一萬吧。”
對方眼睛一立,正要發作,就見沈嘉文盯着他:“半夜私闖民宅,老板也不想去局裏喝茶吧。”
男人憤怒地瞪了那讨債公司的小頭目一眼,氣哼哼地甩出一捆現金,把餘下的數好,掃進皮包裏。
沈嘉文拿出合同書和筆:“簽個字吧,你我之間的債務清了。”
送走了不速之客已經後半夜了。沈嘉文把門鎖好,又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一條粗鐵鏈,把門從裏面又栓了一層。
年曉米沉默了好久:“這不是第一次了吧。”這些天他姨媽那邊有點狀況,他有将近一星期沒怎麽在家呆了。
“嗯。錢沒湊夠,一直拖着沒還。所以我說想讓你先回你媽那邊住呢。不然這一天天的。我倒是無所謂,怕你受不了。”
年曉米突然從背後抱住他。
沈嘉文楞了一下,掰開他纏在自己腰間的手臂,見年曉米低着頭,眼睛紅紅的。
“都是我沒用……”
沈嘉文失笑:“你怎麽沒用?”
“賺不到錢……”
“本來也不該你賺錢。行了,想開點,我還訛了他八千塊呢,那門兩千多安的,我剛剛試了試,還挺結實,一腳沒踹壞,就是明天得去換個鎖……”
傷感的氣氛蕩然無存。年曉米瞪大了眼睛:“你……你騙……”
沈嘉文很耐心:“那不叫騙,那叫坐地起價。”
年曉米:“……”
大腿上一沉,寶寶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出來,嘟着嘴:“壞人走了你們都不告訴我。”
年曉米尴尬地放開沈嘉文,有點無措:“忘了……寶寶去睡覺吧,明天還得上課呢。”
小東西打了個哈欠。
沈嘉文把兒子抱起來:“沈念淇小朋友,你今天表現不好,下次鎮定點,你爸我現在窮光蛋了,家裏以後指望你當頂梁柱了。”
頂梁柱小朋友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怎麽當呀?”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遇事要冷靜,壞人來了不開門。”
知味居的那個買家欠了第三方幾筆款子,沈嘉文又欠他的錢,那人所幸就直接把債權轉讓給了自己的那些債務人。
這樣一來,幸運的是沈嘉文不至于一口氣拿出四百萬來,不幸的是,讨債的人太多,日子變得雞飛狗跳起來。
年曉米原本以為他們很長一段時日都要在被逼債中度過了,然而事實上,讓人心驚肉跳的只有那麽一次。餘下的人找到家裏,頂多是吵嚷兩句,讨一個準确的日子,也就罷了。沈嘉文做生意很多年,信譽還是有那麽點兒的。
陸陸續續地催債和籌錢,到了最後,還剩下九十萬的債務。家裏的存款卻只有不到四十萬了。
現在回頭跟老爺子認個錯,不曉得能不能借到點錢。然而這念頭只在他腦海裏一轉就被否決了。做老師薪酬普通,老頭子一生清儉,三五不時還要資助個學生。加上幾年前他大伯生病,就算是手中還能剩下些錢,那也都是養老錢了。他自己以後還不知道怎麽樣呢,這個口是萬萬不能開的。
朋友都借過一遍了,各自都有家業,不可能傾家蕩産地籌錢替他還債。縱然像李秋生那般過命的兄弟願意,他也不能去張這個口。
幾年前買的那套小別墅,為了和趙恒志投資,抵押給了銀行。他為了不空置,抵押前和租戶也簽了合同,五年內都不能往外賣。家裏的東西基本上賣無可賣,唯一值錢的,就只剩下現在住着的這套房子了。
忍饑挨餓,無處栖身的日子,仿若一道疤痕,縱然時過境遷,這樣猛然遭到觸動,依然隐隐作痛。那樣的苦日子,他一個人過也就罷了,要讓寶寶和年曉米一起,他怎麽忍心。
年曉米在廚房裏守着一鍋魚頭炖豆腐看一本國家審計守則。守則不多,但事務所給出的說明有兩百多頁,真是讓人頭都大了。
家裏的對講電話響了,他也沒在意。這些日子生人熟人出出進進,他慢慢習慣了。
客廳裏一陣人聲。片刻後沈嘉文進來:“沏龍井的那套紫砂茶具呢?”
年曉米說茶葉喝沒了,我就收起來了。
沈嘉文一愣,說那就沏點別的吧。
年曉米打開櫥櫃,看着一排見底的玻璃茶罐,輕輕嘆了口氣。只有蓮心剩得多,他也沒別的辦法,只得兌了幾朵菊花和一點冰糖進去,勉強泡了個菊花蓮心茶。
端茶出去時和客人打了個照面。五十多歲的男人,五官平常,但周身頗有氣度。身邊還帶着兩個人,不像秘書,倒像是保镖。
再看沈嘉文,坐姿筆直,是少見的嚴肅和鄭重。
年曉米不聲不響地關掉火,貓進書房。呆坐了一陣,到底怎麽也放心不下,蹑手蹑腳地把房門拉開一條縫,耳朵貼上去。
聊的似乎是舊事。雪原如何,草甸子如何。大小金阿林裏的不栓紅線就跑沒影的老參,看見女人奶子就不傷人的黑熊。紅頭發的鞑子女人。
以及死在彈藥箱子旁的兄弟。
年曉米在門後慢慢蹲下來,如墜冰窟。
他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了。
不管怎樣,總歸是家中的貴客。沈嘉文說青哥遠道過來,賞光來我店裏吃頓飯吧。那人擺擺手:“自家人,不必客套,我聞見魚頭炖豆腐的味兒了,怎麽,小文還吝啬一個魚頭麽?”
沈嘉文只得招呼年曉米出來,把原本打算晚上吃的草帽餅和排骨炖豆角都做了。即使這樣餐桌上也太空。年曉米只得又湊合着做了個溜肉段,拌了個家常涼菜。
男人身邊跟着的兩個人沒有上桌。年曉米把新烙的草帽餅放下,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對方上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坐啊,自己家裏,拘束什麽呢?”言罷又看沈嘉文,笑道:“小文這是轉了性了。早這樣,也少了當初的人仰馬翻。”
沈嘉文謹慎地答道:“那時是我不懂事。”
男人哈哈一笑:“都過去了,一個女人罷了。”言罷嘗了一口魚頭豆腐湯,稱贊道:“手藝不錯,好多年沒吃到過這麽正宗的家常菜了。”
年曉米在心裏默默汗顏。D城臨海,賣得好的都是海魚,像胖頭魚這種淡水魚,早市上便宜得很。他又圖省錢,只買了個大魚頭,骨頭多肉少,指望着炖豆腐時能借點鮮味兒。
對方好似并不在意,似乎是真的吃得很興起,起初還誇他草帽餅烙得外焦裏嫩,涼菜爽口,溜肉段外焦裏嫩。到後來就只是埋頭吃,不再說話了。
年曉米這才輕輕松了口氣。想來這樣的人是山珍海味吃夠了,偶爾換了個口味,也能吃個新鮮。
吃了飯也就差不多了。男人出門時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一句閑話:“小栾子不說,我還不知道,你如今在這裏。”接着正色道:“回來幫哥哥的忙吧,好過總是被拘束在一個小店面裏,成日介焦頭爛額。你好好想想。”言罷又感嘆似地:“當初你要是不走,如今林三和小趙的位子,該是你坐的。不說口岸的生意,單說西店新城那一片地,值多少個知味居呢?”
送走了客人。沈嘉文一個人去陽臺上,默默點了支煙。
一旦回去,不可能只做正經的生意。傻子都知道,要想來錢快,正經的那點生意,哪裏拼得過走小道呢。回去,再想回頭,很難。可是不回去,全家很快要連個栖身的地方都沒有了。也許他可以帶寶寶回父親那裏,但是那樣年曉米也只能回米瑞蘭那邊了。一旦分開,處處受制,再有什麽變故,誰也說不準。何況現在年曉米家裏那邊也很艱難。
他給租戶打了電話,客氣地把自己現在的境況坦白告知,希望能提前收回房子。對方堅決不同意,說他要是堅持要收房子,就要退租房款,還有按合同付違約金。
本來現在就缺錢。
沈嘉文放下手機,又點了支煙。
身後冷不丁探出來一只手,年曉米把煙摁滅:“別抽了,那都是錢呢。”
沈嘉文苦笑:“沒事,很快就有錢了。”
年曉米警惕起來:“不對,你想幹啥?”
沈嘉文不吭聲。
年曉米着急起來:“你要回去?笨想也不行啊!天底下哪有免費的午餐啊?!我都聽見了!什麽又是彈藥箱子又是死人的!堅決不行!”
“那都是過去……”
“我不管!反正你不能回去!”言罷語氣又微弱下來:“你答應過我的,你忘了?”
沈嘉文沉默了一陣子:“如果不回去,我就只有三條路可以走。第一條,欠着錢不還,拖一天是一天,很可能天天讓人追債,最後上法庭,判個強制執行。第二條,我就做一回逃兵,再把知味居賣一次。這樣所有的麻煩就都不存在了。員工……随他們罵我。第三條,把這房子賣了,那樣我們就得分開了,各回各家,好有個住的地方。”
年曉米着急道:“你笨啊!我們可以租房子的!”
沈嘉文嘆了口氣:“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家。”
“湊合一下還是沒事的啊!我同學大學畢業沒房子都是在租,人家也過得很好。況且……老城區的好些房子租金也很便宜的。”
沈嘉文看着他:“你真的覺得這樣可以?不是自己的家,到時候什麽樣誰也說不準,而且……你本來,不必要跟我一起遭這種罪。”
年曉米想了想,認真地看着他:“在我心裏,世上最遭罪的事,除了吃不上飯,就是和家人見不到面,別的,真的無所謂。”
沈嘉文嘆了口氣,良久,忽然微微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