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困境裏往往更能看清一個人真正的品質。
年曉米醫院和家裏兩頭跑,一面要和家裏人輪番照顧重傷的姨媽,一面還要照顧被這場飛來橫禍折騰得連睡覺都成了奢侈的愛人。然後還要上班。
但是沈嘉文沒有聽過他哪怕一句抱怨。
男人靠在沙發上整理着事情最近的進展。他店裏果然是有內鬼的,就是陳憲退夥時介紹進來的那個叫張紅生的男人。他前妻不知怎麽和這個人搭上了線,成功買通他幫忙,才有這一系列的麻煩。黃麗麗跑了,這個人卻沒跑成,被警方抓捕的時候痛哭流涕地說自己也被那個狐貍精騙了。沈嘉文想起那個冬天他去前妻家裏接淇淇時樓道裏走出的鬼鬼祟祟的身影,腦子一下子清明起來。
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啊。
他早就覺得有些不對,卻做夢也沒想到會當真發生這種事。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老話真是一點也不假。
他疲憊地在沙發上躺下來,一時覺得憤怒和痛恨,一時又覺得有些好笑。然而最後這種種紛繁的心緒沉澱下來,不知怎麽卻又成了一片平靜。他以為他會被這件事弄得焦頭爛額,情緒崩潰,日子也變得非常難過。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靜和理智得多。似乎種種冗雜瑣碎的背後,總存在着一個可以休憩的地方,讓人覺得安心。
因為這一次,他并不是獨自一個人了。
廚房裏的燈亮着,煮湯的聲音在靜夜裏很清晰。他閉上眼睛也能看見年曉米穿着白背心和大短褲忙碌的樣子。他本來已經很累了,卻還要為自己的事擔憂。沈嘉文以為會聽見他的抱怨或者埋怨。但是什麽都沒有。
男人鯉魚打挺從沙發上坐起來,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
年曉米打着哈欠關掉了火,把熬好的牛骨湯倒進瓦罐。回頭看見靠在廚房門口的男人,揉揉眼睛:“你餓了麽?我拿湯熬點蛋花粥給你?”
沈嘉文搖搖頭:“沒有,就是看看你。”
年曉米疲憊地微笑了一下,把瓦罐放進冰箱。又開始忙活別的。
沈嘉文上前按住他的手:“別忙了,去睡吧,這都一點多了。你需要什麽,我跟店裏的師傅講一聲,讓他們做……”
“沒事的,你已經那麽忙了。”
男人強勢地關掉了爐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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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曉米其實真的很困了,他有點恍惚地靠在沈嘉文懷裏,一時動作有些遲緩。
沈嘉文輕輕擁住他:“對不起。”
“沒有啊……你在說什麽……姨媽能平安,多虧你……”
“我們……可能要過一段很窮的日子了……”
年曉米又開始打哈欠:“會吃不上飯麽?”
“那倒不會……”
“能吃上飯為什麽還說很窮?”
沈嘉文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這房子啊,實在不行可能要賣掉。山水華庭那套房子早先跟老趙他們抵押給了銀行換貸款,一時半會兒賣不了……朋友湊了一些,但還是差很多……她媽堅稱自己和事情沒關系,一分錢也不肯拿……資金鏈斷了,搞不好還會有追債的……”
年曉米困得有點迷糊了:“我們可以租個小點的房子啊沒什麽的,我上學的時候寝室才十幾平就住了六個人……別的都沒事,你別太擔心,我媽說了,人這輩子,除了生死無大事……都會好起來的……”
沈嘉文伸手攬住他,輕輕地摩挲着他的肩:“嗯,去睡覺吧。早飯對付一口就得了。”
米瑞梅在家裏人的精心照料下恢複得很快。然而畢竟是重傷,短短小半個月也不過是能恢複到人清醒,能說話狀态。但是對米家人來說,即使恢複得再慢,也是一天天在慢慢好轉的,這就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年曉米在姨媽床前守着,不時擡頭看一下點滴藥瓶裏剩下的藥水。大嫂在床的那一邊,已經累得睡着了。他握住姨媽緊緊攥着被單的手,有點擔憂:“是不是很疼?要不要我找醫生打止痛針?”
米瑞梅輕輕地搖搖頭。
骨折加上大手術的刀口,即使用了止痛泵,對于這種不能移動的重傷員來說,還是非常遭罪。
年曉米不忍心:“這樣不行,我去叫醫生……”
手忽然被回握住了,姨媽眼神很嚴厲。
年曉米心裏酸澀起來。他知道的。她不樂意再花錢了,貴。
進了醫院,錢似乎就變得如同廢紙,還沒等怎麽樣呢,就飛快地從賬戶上消失了。米瑞蘭是職工,按說家屬進來會有一定的優惠,但即使是這樣,這個花錢的速度還是讓一家人覺得壓力有些大。
姨夫不放心請來的護工,一開始總是白天黑夜地在這邊守着。結果畢竟是上了年紀,很快高血壓發作。家裏的兄弟姐妹好說歹說把父親勸回去,各自排了班,輪流過來照顧。
米瑞梅人雖然傷得很重,但意識很清醒。她能進食之後就一直主張要盡快出院。但是一向溫柔的妹妹和一輩子吵架不還嘴的丈夫卻堅決地無視了她的要求。
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在旁的小事上盡量能挺就挺。年曉米看在眼裏,心裏十分難過。
家裏如果特別有錢就好了。一向對生活沒有太多要求的他第一次這樣覺得。
然後他就想起沈嘉文。
男人怎麽看都算得上是個有錢人,然而經此一事,也很快要變成無産階級了。
想起計算器上的那個數字,年曉米心裏一陣黯然。他對前妻其實沒有多少仇恨,畢竟自己與那人并不熟悉。然而憂愁卻是少不了的。他平平安安地過了二十幾年,第一次确确實實地體會到生活的艱辛和壓力。這些壓力遠遠比從小到大性向帶給他的壓力要大得多。與之相比,早些時候的那些低落真的算不上什麽。
說來說去都是個錢字。
事務所項目經理跟他提過接案子的事。他那時初來乍到,很多事務都不熟悉,而且生活相對比較安逸,并沒有特別上心。現下忽然想起這件事,似乎隐隐看到了一條路。事務所的大佬原來是一家跨國大型事務所的合夥人,因為和旁的大佬們意見不合,帶着一群人出來單幹。他們現在還在起步,所裏人少,關系大都很融洽,剝削也不那麽嚴重,基本是個有錢大家賺的狀态。
接案子當真是條可行的路子。
沈嘉文的事他沒有和家裏人講。但米瑞蘭何其精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不對。他扛不住母親的套話,終于不小心說漏了嘴。
媽媽沉默了半晌,最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家裏的錢大部分還要留着給親姐姐做後續的治療,于那邊實在幫不上什麽忙。她想了一下,似乎也就即将到手的拆遷款能幫上一點忙。
然而沈嘉文聽說了這個事卻堅定地拒絕了。
年曉米再提,他就冷了臉,很惱怒的模樣。
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
年曉米咬着嘴唇,有些不知所措。
男人嘆了口氣:“沒到那種地步。朋友借了些錢。再加上家裏的東西賣一賣湊一湊,還是夠的。你家裏也不容易,這種話,不要再提了。”
先期幾個朋友在一起幫忙湊了一百五十萬。他前妻的父親偷偷塞了十萬過來。他把優客的股份轉給了別人,自己添了些零頭,又湊出六十萬過來。
可是這才兩百二十萬。依然有将近一百七十萬的缺口。
沈嘉文這才覺得有些後悔。他原來不願意把錢丢在銀行,有了錢都是拿出去投資,導致家裏的存款始終很有限。年曉米把家裏的存折歸攏了一番,加上他自己的小金庫,加上黃金存折,也不過才五十萬出頭。
然而這筆錢不可能全部拿去還債,總要留一些在身邊應急。
真是……愁得人頭發也要掉了。
沈嘉文在紙上寫下了一長串人名,又接連一個個劃掉,眉頭緊緊皺起來。
他握住手機,猶豫半晌,最後起身,去廚房邊上的小陽臺打電話。
年曉米隔着玻璃看他撥出電話,表情從熱絡到嚴肅,轉而黯淡甚至含怒,一次又一次,周而複始。
求人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何況是借錢這種事。商人利字當頭,有錢四海皆兄弟,沒錢翻臉不認人。
所謂交情,不過如此。
幸而架不住認識的人多,也有人隐隐有松口的意思,答應過來詳談。
年曉米眼裏的沈嘉文,除了在家裏懶散任性孩子氣之外,對外從來都是游刃有餘的潇灑模樣,何曾如此落魄。他心裏百味陳雜,難過,憋氣,替他委屈,控制不住地心疼,還有對那位并不相熟的前妻,生出的一股難言的怨恨。
只是他天生不是那種會恨人的,這點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最後剩下的只有憂愁和難過罷了。
家裏陸陸續續地來了些客人,有些利息要得太高,談不攏。沒有趁火打劫的那些,大都抱着借出來就再也要不回去的心,少的只肯拿一兩萬,多的也不過四五萬,杯水車薪,聊勝于無。
沈嘉文倒也沒有什麽抱怨,肯拿錢出來的,畢竟還算好的。幾萬塊錢,一筆一筆地湊,也湊了有将近三十萬。
商圈裏的事傳得快,有些人的到來,就成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沈嘉文接到那人電話時有一陣失神。多年不見,女人的聲音依舊甜軟而妩媚。他只猶豫了一瞬,就迅速恢複了理智,言語客套,淡淡地,像是對着一個多年不見的熟人。女人電話裏語氣很溫柔,只字不提過往,單說手頭有樁生意,問他是否有興趣。
他正是用錢的時候,這是D市圈子裏都知道的事,不去,看在他人眼裏,便成了矯情和欲蓋彌彰了。
他放下電話,看着年曉米在他身邊無知無覺地睡着,心裏那點萦繞不休的複雜滋味漸漸被潮水般湧上的柔情湮沒了。他伸出拇指,在青年幹燥的嘴唇上撫摸了一下。年曉米在睡夢裏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單純而不設防的模樣。
沈嘉文收回手,心說不論如何,能弄到錢最好。就算弄不到,也是個時候,跟過去做個了斷了。
談事情的地方約在了商業街的一家咖啡廳,女人訂了雅間,他卻點了臨街的位子。
那人搖頭笑他還是一般地由着性子做事。沈嘉文也笑:不過是覺得這邊亮堂些。
女人應該是聽懂了他話中的含義,卻也只是微微一笑,沒有絲毫不悅。
再見面的交談,果然敘舊情在前,談生意在後。
女人笑嘆:“叫女士就太遠了,就如往常那樣,叫聲紅姐吧。”
紅姐。他的第一個女人,他為她流過血,押過命。他那時以為他們可以過一輩子。少年時尚不懂人心複雜的程度。然而他生性精明,轉眼明白這場轟轟烈烈的初戀不過是錯誤的時間遇上了錯誤的人。更何況傷得慘痛。他天性裏對背叛的厭惡遠勝那些深情,所以縱然疼痛,也能斷得決然。然而初戀總歸有些讓人欲說還休,難以言喻的情愫在其中,不是單說一句過去便能坦然相忘的。
“你這些年不曾變老,這聲姐,讓我怎麽叫得出口。”其實眼前人是老了的,不過借着精致的妝,不細瞧看不大出罷了。
女人就笑,目光很悠遠,說你那時漂亮得像個混血兒,打起架來卻兇得要命。然而到底還是個孩子,招人疼得很。停頓了一下,又用有點贊賞和欣羨地口氣幽幽嘆到,如今,是個真正的男人了。
這話聽在沈嘉文心裏,忽然覺得有些諷刺。他抿了口茶,掩飾了嘴角的那抹輕笑,不動聲色地把話題轉到生意上去。
就像他想的那樣,哪裏是筆那麽好做的生意,和東海龍宮合作,難免沾染些灰色的生意。他是正經的大酒店,一旦一腳踏過去,再想抽身,就很難了。
何況……他看着女人不再年輕的臉,和眼神裏即使小心掩飾也無法全然隐藏的,隐隐的期盼。
她不再年輕了。
即使這麽多年有過這麽多男人,到最後,她還是一個人。誠然,她一直是個厲害的女人,她的每一任情人,或有錢,或有權。但當他們艱難的時候,她總是毫不留情地抽身走人。她太精明,但她精明太過了,最後只能成為一個富有而孤單的人。
這樣的人,一生裏必然被很多男人愛過,但她呢,她有真的愛過誰麽?
沈嘉文自問,自己也不過是那很多個傻瓜裏的一個罷了。他忽然想起,其實前妻和眼前這位歸根結底是一樣的人,可惜黃麗麗比她癡得多。這樣兩廂一對比,倒好像把他的財産一股腦卷走去補貼情人的那一位,來得更有人情味一些。
只可惜,他現在對這種類型的女人不感冒了。說來也奇怪,他現在對男人依然沒什麽興趣,對女人也不再有興趣。
只剩年曉米一個了。
心裏被一個人填滿,再沒其他人的位子。
那個人傻傻的,至少不會想到半路上丢下自己抽身離開。他讓他覺得踏實。
沈嘉文低頭笑起來,下意識在金扳指上摩挲了一下。
對方看見他心不在焉地樣子,臉色慢慢端不住了,目光裏漸漸升起一股蒼涼:“聽說你離婚了?”
“是,然後又結婚了。”
“新人……是什麽樣的女人?”
“不是女人。”
女人臉上慢慢浮起了震驚:“可我記得你……”
“紅姐見多識廣,不會瞧不起我吧?”東海龍宮裏也有少爺,那是她的店,豈能不知道:“可見人這輩子,好些事真是說不準的。”
女人臉色黯淡了片刻:“國外結的?”
“沒有。這玩意兒,自由心證吧。”
那人神色幾番變換,最終又戴上了那副淡淡微笑的面具:“那就……恭喜你?”
沈嘉文也笑:“謝謝,紅包我就不讨了,到時候有機會辦喜事,紅姐不妨賞光過來。”
對紅姐來說,這婚宴是個不可能的事。對沈嘉文來說,即使辦了婚宴也絕不可能請她.兩個人心知肚明,象征性地把杯子微微一碰。
多少舊事,從今往後,俱成雲煙。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