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隔天他帶寶寶回了媽媽家。
米瑞蘭這兩天身體不舒服,在醫院做了些檢查,倒也一切正常。內科的醫生是她好友,認為她是工作壓力太大的緣故,畢竟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換做院裏普通的女員工,到這個年紀早就退休回家享清福去了。
年曉米在廚房裏忙着做炸醬面,寶寶揉着眼睛出來,聲音軟軟的:“奶奶早。”
米瑞蘭做了一夜噩夢,臉色有點不好,但神色卻很溫柔,把寶寶抱到自己膝上:“淇淇也早,睡得還習慣麽?”
寶寶點點頭,一笑露出一顆小豁牙,米瑞蘭仔細地看了看,笑道:“還得補補鈣,這牙出得有點慢呢。”
年曉米端着炸好的肉醬出來,笑道:“我等下煎兩條小黃花魚,你倆先吃着。”
米瑞蘭擺擺手:“寶寶先去吃吧,我不怎麽餓,等下去你姨媽家。老嚴今天也過去,到時候還有的吃。”
年曉米把寶寶安頓好,有點擔憂地在她旁邊坐下來:“媽,你不要緊吧,臉色這麽差。嚴叔叔說等他今天項目做完了,想帶你換個醫院再檢查一下。體檢是不是有的項目沒有檢到啊?”
米瑞蘭嘆了口氣:“老嚴總是草木皆兵的。我其實也覺得我沒啥病,但就是沒由來地老心慌。昨天回來過馬路時一陣暈,好懸沒讓車碰着。趕快吃飯吧,吃完飯上你姨家去,我好久都沒見她了。”
其實是上周才去過的。年曉米給米瑞蘭端了一碗綠豆湯和幾塊貴妃酥:“那先吃這個墊墊吧。”
夏日天早,吃過飯也才七點。年曉米抱着寶寶出門,要送他去上書畫課,米瑞蘭鎖好門走在後頭。出單元門有個臺階,她半路忽然一腳踩空,摔在了地上。年曉米趕緊放下寶寶跑過去:“媽?媽你沒事吧?”
米瑞蘭在臺階上滾了一圈,穿着的杏色齊膝套裙裂開了,兩側膝蓋都破了,血肉模糊的樣子。
她緩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麽大礙,堅決不肯去醫院。
年曉米只好讓寶寶走在前頭,把媽媽背起來回家上藥。
家裏醫療工具齊全,米瑞蘭自己把膝蓋裹好,撩起衣服,對着鏡子看了眼後腰,左側青了一大片。
年曉米拿着冰袋進來,米瑞蘭把衣服放下,打開衣櫃,找了件到腳踝的長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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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時年曉米還是不放心,一個勁兒叮囑媽媽有事趕緊打電話。
結果怕什麽來什麽,剛把寶寶送到老師那裏,手機就響了。
出事的卻不是米瑞蘭
這是年曉米自父親去世之後,第一次聽見母親的哭泣:“小米,你快來,你姨出事了!”
附院外科搶救室門外,米家一群人焦急地等待着。
姨夫雙眼無神,嘴裏不住地念叨:“就是去早市買個菜……就是買個菜……天天都去的……”
大哥低頭坐在椅子上,手裏緊緊攥着一張病危通知單,大嫂摟着他,眼睛紅紅的。
二哥抱着不停掉眼淚的妹妹,神經質地一顆顆轉着手裏的串珠。
搶救室的門開了,護士長跑出來。
米家人一股腦地圍上去。
“病人出血量太大,剛才米姐抽的那些血不夠。你們家裏還有沒有人是這個血型?”
福湘媛匆匆拿起手機。
護士長一個勁兒地叮囑:“盡快,一定要盡快!”
年曉米在休息室陪着米瑞蘭挂水,處置的李護士是母親的老同事,一個勁兒地叮囑:“別急,米姐,老陳老許和小明他們都在,你放心。”
米瑞蘭點點頭,眼淚順着眼角滑下來。
“李姨……”
“沒事兒,孩子。回去讓你媽多注意營養,好好休息。一個倒了,別這個再倒了。”
大表哥匆匆跑進來,神色張皇:“小米……”
年曉米緊張地站起來:“怎麽樣了?”
“血……不夠……”
李護士面色變了:“不行,可不能再抽了,這都抽了七百單位了,你想要你姨媽的命麽?”
年曉米的大哥張張嘴,眼淚掉下來。
米瑞蘭掙紮着坐起來:“沒事兒,問問護士長,差多少?不行再抽,我死不了。”
走廊裏一陣喧嘩。
年曉米匆匆跑出去。
是他姐夫帶着他小外甥過來了,身後還跟着他姐夫的媽。老太太披頭散發,狀若瘋婦:“你個小畜生!你想害死我孫子啊!”
他姐夫臉色焦急:“媽!就是抽點血!沒事的!”
“不行不行!說什麽也不行!你抽了血人還能活麽!把孩子給我!趕緊給我!願意抽你抽你那丫頭的血!”
“琪琪高燒病着!怎麽抽!”
“我不管!你把孩子放下!”
米家人苦苦哀求,那邊老太太扯着兒子不放,一時間走廊裏亂作一團。
護士和醫生沖出來拉人:“走廊裏禁止喧嘩!這邊是搶救室!”
福湘媛哭起來:“媽,我求你了,我媽在搶救,人快不行了,就抽點血……”
“她一個老太太死不死的,做什麽要拉我孫子陪葬?!”
搶救室的門開了,護士長又一次跑出來:“聯系到人沒?趕緊跟我抽血去!”
争執不下的時候,走廊那頭匆匆跑過來幾個男人:“哪一位是年曉米?”
年曉米抹了把眼淚,茫然地走上去:“我是。”
一個他從沒見過的中年男人挽起袖子:“嘉文打電話,急得不行。來,我是RHAB,抽血吧。”
護士長略微松了口氣:“來,跟我先過來化驗。”
李秋生上下打量了年曉米一番,拍拍他:“沒事,剛好一個朋友也是這個血型,你放心。告訴嘉文一聲吧,別讓他惦記了。”
年曉米澀聲道:“給你們添麻煩了。”
男人擺擺手,抱起手臂等待。
米瑞梅最後還是命大,總算是被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推進了監護室。
年曉米笨拙地跟來人道謝,對方笑笑,擺擺手示意沒什麽,匆匆走了。
他給沈嘉文打電話,男人那邊明顯松了口氣,語氣極溫柔:“沒事,錢夠麽?保險櫃裏有卡和折,密碼是寶寶生日。”
年曉米說嗯,沒有耽誤你吧?
男人輕輕嘆了口氣:“什麽耽誤不耽誤的。以後有事就直接打電話,我認識的人總還比你多點。”
肇事司機跑得無影無蹤,意外傷害又不能走醫保。米瑞梅全身多處骨折,摘除了破裂的脾髒,腎髒也做了修補。大手術加上ICU一天五千的護理費用,姨夫帶過來的十五萬一夜就花光了。
這還只是個開始。
好在米家人的态度十分一致,就是不管花多少錢,只要米瑞梅能好起來就行。于是家裏人又急匆匆地籌錢,準備後續治療。
只是到了表姐這裏出了一點問題。
福湘媛在幾個兄弟姐妹裏條件算好的,原本是想多拿一些。兩個哥哥見識到她婆婆的态度,怕妹妹因為錢的事和婆家人不愉快,便說還是大家均攤。
然而婆婆知道兒媳要拿錢給親家治病,簡直一萬個不樂意。在老太太眼睛裏,兒媳婦的錢都是她兒子的錢,她兒子的錢都是她的錢。拿自己的錢給別人治病,開什麽國際玩笑。于是天天呆在兒子家裏守着,生怕兒媳婦拿走一分錢。
米家人經過手術用血的事,對這個老太太殊無好感。兩個哥哥眼看着自己的親妹妹受欺負,又擔憂病床上的母親,簡直心力交瘁。年曉米的姐夫夾在中間,兩面為難。
米瑞蘭緩過氣來,反倒比別人都鎮定得多,她拍拍一臉擔憂的兒子,眼神平靜:“你該忙你的忙你的,不用總往這邊跑。替我好好謝謝嘉文,等你姨媽好些了,我去跟他當面道謝。”
年曉米想說什麽又說不出,默默地把削好的蘋果放進米瑞蘭手裏,調整了一下點滴管的速度。
他覺得自己還是不成熟,出了這麽大的事,一點都不鎮靜,什麽主意也沒有,只知道蹲在手術室門口抹眼淚,要不是寶寶太害怕給沈嘉文打電話說了這個事,姨媽還不一定怎麽樣呢。
米瑞蘭看着低頭自責的兒子,輕輕攥住他的手,安慰道:“別亂想,這不是沒事麽。人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是啊,人活着就比什麽都強。
老人愛講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大概總是有道理的。
生活總是在你以為已經跌到谷底的時候,再安排一段下坡路給你滾。
公司後期和一個投資方洽談的時候不是很順暢。對方開出的條件非常苛刻,擺明了就是要獅子大開口。年曉米家裏又出了這樣的事。男人嘴上不說,心裏其實是很着急的,盼着行程能早點結束,回去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麽忙。
就在這麽個時候,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小助理大早上在電話裏泣不成聲,說店裏忽然來人告訴他們老板換了,賬上的錢也全都沒了。
年曉米在廚房裏煲淮山豬骨湯,寶寶小心翼翼地湊過來,拽住他的衣襟,有點憂郁的樣子。
水汽氤氲裏,青年摸摸他的小卷毛,溫聲道:“等下盛一碗給你,你慢慢喝。我還得去給你姨奶奶送飯。”
小東西搖搖頭:“我不喝。小爸,我有點害怕。”
年曉米蹲下來,攥住他的小手:“怕什麽呢?”
“不知道,就是很怕。爸爸什麽時候回來?”
年曉米想起日歷上的圈圈,親了親他:“快了,大後天就回來了。”
說完他忽然想起來,男人已經三天沒有給他打電話了。他這些日子忙得腳打後腦勺,也沒有留意到。
說話間家裏門鎖響動,年曉米跑出去,看見男人風塵仆仆地推門進來。
他驚喜道:“你回來了!”
沈嘉文沒有看他,行李箱随手放在門邊,整個人癱倒在沙發上。
年曉米立刻察覺不對:“怎麽了?”
沈嘉文擡手遮住眼睛:“我有點累。”
年曉米看着他下巴上青色的一片胡茬,心疼道:“要洗個澡睡一會兒麽?還是先吃飯?鍋裏有新煲的湯……”
男人卻沒有答話。年曉米湊近一看,已經睡着了。
沈嘉文醒來的時候天早已黑了,寶寶背靠着沙發,蜷縮在地毯上看一本圖畫書,手裏拿着一個老大的香瓜,在窸窸窣窣地啃着。
家裏的大燈關着,壁燈和臺燈共同照亮了沙發的位置。客廳的陽臺窗子沒關,夏日微涼的夜風不時吹過整個屋子,帶進來一陣似有若無的蟲鳴。
男人頭還很疼,心裏卻奇異地放松下來。
“還是回家好”和“回家了就好好歇歇”的念頭交替地冒出來。
他睜着眼睛看着寶寶腦瓜頂和他如出一轍的小卷毛,伸手摸了摸。
寶寶回頭,開心起來:“爸爸!”
沈嘉文摸摸他,微笑了一下,把身上的被子裹緊了一些,懶懶地不願意動彈。
“爸爸你吃飯了麽?鍋裏有湯,可好喝了,還有紅棗發糕……”
微笑慢慢消失了。
他掀開被子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起身疾步沖進書房。
書桌下面的保險櫃裏,最底下一層空空如也。店鋪的房産證,登記執照,公章……所有和飯店産權以及經營權相關的東西統統不見了。
他站起身,沉默半晌,忽然一拳打在桌面上。
那個女人,和那次莫名的來訪。
年曉米半夜回來的時候客廳裏裏罕見地有股淡淡的煙草味兒。他循着煙味兒找到了廚房邊小陽臺上抽着煙打電話的男人。他進去時男人剛好放下電話,在一片煙霧缭繞裏靜靜望着窗外,沒有回頭。
年曉米再笨也覺出不對來。他放下手裏的保溫罐,一開口就被煙味兒熏得咳嗽起來:“你怎麽了?”
沈嘉文沉默半晌:“小米,我們先分開一陣子吧。”
年曉米呆呆地站着:“你要分手?”
“我不是說……”
年曉米已經瞬間腦補出一大堆可怕的事情:“不不不我不聽!我不分手!”
沈嘉文轉過身來,看見年曉米迅速變紅的眼眶,心裏翻攪得難受:“沒說分手。我生意出了問題,很可能所有的財産都保不住……”
原來是這樣……年曉米經歷了一次心髒過山車,腳下有點軟:“吓死我了。”
沈嘉文一臉複雜地看着他。
緩過神來年曉米大腦終于恢複了正常運轉:“先別抽煙了,你吃飯了麽?我下點面給你吃?”
沈嘉文按滅了煙,疲憊地長嘆一口氣:“我吃不下。”
年曉米想到他方才說過的話,終于開始了後知後覺的擔憂:“真的那麽嚴重?”
“嗯。”
男人冷不防被用力抱住了,鼻尖擦過對方幹淨柔軟的頭發,隐隐有點薄荷的清涼味道。年曉米的聲音有點擔憂,但始終很溫柔:“別擔心……總會有辦法。別的什麽都沒關系,你好好的,就好了……”他聲音小了一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別……說什麽要分開的話……我會多想……”
男人伸手一下下撫摸他的背,心裏慢慢平靜下來,在他發邊下意識吻了一下:“嗯。”
接下來的日子有些焦頭爛額。
警方取證加上聯系律師和合同方,一大堆程序走下來,饒是沈嘉文對結果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覺得心底冰涼一片。
經偵大隊的副隊長是他的朋友,坦言說犯罪嫌疑人已經确認了,就是他前妻無疑。整個案子的過程非常缜密,簡直是滴水不漏,顯然是蓄謀已久的。而且牽扯的相關人員也不少。随着調查的不斷深入,對方犯罪的動機也漸漸浮出水面:為了籌錢堵情人挪用公款造成的虧空。
沈嘉文面無表情地聽着,突然發出了一聲冷笑。
副隊長是知道沈嘉文這些年的事的,也跟着慨嘆道:“女人啊,這狠起來真是……我們這邊盡力,但是感覺沒有那麽容易,主要是現在找不見人。昨天還有個消息,她那姘頭剛被檢察院帶走了,我們一時見不到人,可能還得等些日子才有接下來的消息。你那邊看看能不能走法律程序或者雙方協商讓交易方把合同撤銷?有些事我們不好出面,其實你也可以試着做做她父母的工作,興許能有什麽發現。”
然而律師出身的方致遠給出的結果卻是讓人失望的:“整個店的出售手續都是以你的名義辦理的。連同知味居品牌下的三家副食品連鎖店。全部被賣掉了。按理說這個應該是屬于無權代理,但是簽合同和辦理相關手續時,你前妻拿着你的全套證明材料,受讓方律師認定屬于表見代理,并且拒絕撤銷合同。你只能和黃麗麗追究責任,但知味居現在實際上已經不是你的了。即使告到法院去,官司贏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何況買家背後有個好爹。我覺得我們還是私下去和對方協商,看看有沒有周旋的餘地。”
答案是有,但是要沈嘉文退還他已經付出的錢款。
年曉米陪着沈嘉文在家裏按計算器,最後看着那個顯示出來的數字,一時無法開口。
将近四百萬。
沈嘉文是知味居的實際經營者和所有人,但是店裏還有朋友投進來的錢,牽扯着供貨商和合作的小廠商,還有他店裏的老員工,絕不可能說放手就放手。更何況這還是他生意起家的店。
湊錢成了當務之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