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辭職之後,年曉米過了一段很輕松也很充實的日子。他報了幾個考試,打算利用短暫的時間好好複習,争取換工作的時候能多一點籌碼。美中不足是駕校的培訓有點難熬,他科目二總也不過,惹得教練嘆息連連。
年曉米思來想去,最後決定放棄。他覺得自己大概天生不是個開車的料,就算硬着頭皮考下來了,将來也是馬路殺手。沈嘉文恨鐵不成鋼,很是好好“教訓”了他一番。春天來了,年曉米的日子痛并快樂着。
清明時男人帶他回了一趟老家。七個多小時的車程,夜裏出發,終于趕在清晨到了目的地。
山間空氣很好,即使一夜颠簸,嗅到那些濕潤微涼的青草香,還是讓人精神為之一輕。
墓地在半山的一處空地上,周圍草木很齊整,看得出是有人常來照顧的。這裏風景很好,極目遠眺,能看見極遠處的海平線。
年曉米抱着打瞌睡的寶寶站在後頭,看男人把一瓶燒酒澆在石碑上,在墓前放了一束新采的野花。
他招呼年曉米走過去,拉他一起跪下來,在奶奶墳前磕了三個頭。
山林寂靜,唯有鳥鳴啁啾。
跟着沈嘉文兜兜轉轉地走,才曉得這附近是個古鎮。說是古鎮,不過是連着縣城一角的一條長街。別的那些年早就拆得幹淨,只剩下這麽一條街,兩邊是尋常人家的房屋,找不出拆的由頭,故而留了下來。
如今是個做買賣的地方,大清早的正趕上早市,兩側不少早點的攤鋪。
沈嘉文找了一家坐下來,點了小米粥,饅頭,幹豆腐和蘸醬菜。攤主端上來,盤子裏是早上新采的婆婆丁和水蘿蔔,還有嫩生生的小水蔥。
年曉米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麽薄的幹豆腐,紙一樣的一張,半透明的,裹着熱騰騰的雞蛋醬和青菜,一咬一口豆子的鮮香。
男人胃口很好,幾次招呼店家添粥。
最後一次過來添菜的是個老太太。她打量了沈嘉文一會兒,不确定地開口:“你是……你是不是沈家的小孫子?”
沈嘉文擡頭,愣了一下:“許婆婆?”
老太太驚喜道:“真是你!長這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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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文笑:“是,兒子都有了。”
老太太端詳了寶寶一會兒,誇贊道:“跟你小時候生得一般俊呢。”又看年曉米:“這是?”
“我弟弟。”
“哦,沒見過你,他爸那邊的吧?小夥子生得真好,瞧這白淨的……”
兩個人閑閑地話些舊事,最後老太太抹了把眼睛:“你奶奶本應該是個有福氣的。可惜了。不過瞧你過得這樣好,她也該安心了。”
離開的時候老太太死活不肯收錢,還是沈嘉文偷偷留下的。
快走到頭時,沈嘉文抱着打瞌睡的寶寶,帶他拐進一條小巷,指着兩扇黑色的大門:“那原來是我家。”
白牆黑瓦,緊閉的大門有些破舊,唯有兩個銅門環上的虎頭微微發亮。
“可惜現在不是了。”
巷子空寂無人,嘈雜聲都遠了。年曉米拉起他的手,輕輕晃了晃。
男人微微一笑。
兩個人轉出巷子來,沈嘉文在早市上買了五五數的新鮮水果,帶着年曉米開車離開。
出鎮不遠是個香火很旺的寺院。
沈嘉文不知道去辦什麽事了。
年曉米在大殿門口站了一會兒,也進去鄭重地許願,跪拜。
寶寶瞪眼看着佛像,歪歪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年曉米磕了頭捐了錢,起身回頭,看見沈嘉文倚在店門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臉一紅,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抱起寶寶。
男人湊到他耳邊:“那麽虔誠做什麽。施主要參歡喜禪麽?”
年曉米吓一跳:“這是寺院!”
沈嘉文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看了眼大殿上威嚴的佛像,笑了笑。
一旁一個紅光滿面的中年僧人湊上來,要給年曉米看手相。沈嘉文看了他一眼,那人似乎跟他吓了一跳,卻仍然不屈不撓地裝腔作勢:“阿彌陀佛。”
“多少錢?”
和尚眉開眼笑:“三十。”
沈嘉文甩出五十塊:“說點好的,這些就不用找了。”
封建迷信這個事兒,信就有,不信就沒有。那和尚東拉西扯,左一句少時艱難,又一句多病多難,聽得年曉米臉都綠了。
沈嘉文拉着寶寶閑閑地靠在門柱上,輕輕咳嗽了一聲。
那胖和尚趕緊話頭一轉:“……不過施主命裏有貴人……咦,和姻緣線是連着的……啊施主姻緣線不錯,一生只會結一次婚,家庭和順美滿……”
沈嘉文把年曉米的手從胖和尚手心裏搶過來:“好了,我們該回去了。”
那和尚正說得口沫橫飛,這下有點不高興:“這位施主,您雖然面相富貴,但是要時時防範小人……”
沈嘉文敷衍着道謝,拉着年曉米和寶寶走掉了。
年曉米還抻着頭往後瞅:“聽他怎麽說……”
“每次來都是同一套說辭,耳朵出繭子了。”
“你這麽不喜歡,為什麽還要來。”
“奶奶以前供了盞燈,我隔幾年過來交一次錢。以前廟裏有個老師傅看相還挺準的,但是前些年圓寂了。”
“那他給你看過麽?說什麽?”
“說我少時艱難,往後倒是一生富貴。但多犯小人,命裏有起落。其實細琢磨這話都是模棱兩可的,誰一輩子還不得碰上幾個壞人?有點不如意也是難免的。”
“那姻緣呢?”
沈嘉文笑笑,簡短地說:“那個倒是挺準的。”
年曉米再問,男人就不吭聲了。
寶寶前一晚沒有睡好,早上山間露水又重,到了下午時整個人蔫蔫的,臉上有點不正常的紅。沈嘉文事情沒有辦完,只好把小東西安置在一個招待所裏,留下年曉米照看,一個人去辦事。
年曉米向老板要了點生姜和紅糖,切絲泡水給寶寶喝。小東西皺着眉頭嫌棄辣,喝完了卻很快睡着,不一會兒額頭上一層薄汗,年曉米探手摸摸他,涼涼的,已經沒事了。
沈嘉文回來時是傍晚,整人人臉色發紅,嘴唇有些幹裂。
他也發燒了。
原打算當晚驅車回去的,現下看來是走不成了。
縣城的招待所是民居改的,沒有床,房間裏是土炕,硬邦邦的,有股陳年的味道,談不上好聞,卻也不算招人厭惡。老板娘在外頭燒水,靠竈臺的那一邊就熱起來了。
沈嘉文身上冷,靠在牆邊,很難受的樣子。
男人很少生病,一病就來勢洶洶。
年曉米依法沖了姜糖水給他,沈嘉文卻不喝,說熬一宿就好了。年曉米擰不過他,只能換了杯溫開水。沈嘉文喝過了開水,在年曉米身邊躺下來。
寶寶在另一邊睡得正香。
他探手摸摸男人的額頭,很熱,但不算太燙:“真的不要緊麽?我去買點感冒藥吧。”
“沒事。每次回來都會病一場。明早就好了。”
招待所裏沒什麽吃食,只有高粱米水飯和蝦油小鹹菜。水飯是冷食,鹹菜能齁死人。年曉米嘗了一口,整個人喝了一杯水才覺得舌頭好受了點。
他不敢給沈嘉文和寶寶吃這樣的東西。老板娘看他的模樣,有點無奈:“垓上有賣面片湯的,你去瞅瞅?”
街上賣吃食的店鋪不少,但看上去都不怎麽幹淨。年曉米走出好遠才找到一家看上去好一些的,點了兩碗面片湯和一份海帶絲。
顫悠悠地端回來時面片已經坨了。
寶寶餓了,倒是不怎麽挑剔,吃過了倒頭接着睡。沈嘉文則一臉恹恹,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一個人精神脆弱時最能暴露本性,他任性病發作,任憑年曉米怎麽哄勸也不肯再吃一口,把頭埋進不大幹淨的被子裏,拿後背對人。
年曉米在床邊呆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跑出去。
沈嘉文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很久不見人回來,心裏不由得擔憂起來,他正匆匆穿衣服時,看見年曉米端着一碗東西回來了。
是水果羹。
年曉米舀起一塊蘋果遞到他嘴邊,臉上是滿滿的擔憂:“吃一點吧。”
清淡甜軟的東西總算不像又坨又鹹的面片那麽讓人難以下咽了。男人接過碗,一聲不吭地吃了個幹淨。
年曉米終于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沈嘉文又一次躺下來,聲音悶悶的:“我不怎麽愛吃棗,太甜。”
“看見廚房裏有,我順手擱的。你不愛吃,下次我不放了。”
男人嘴角翹起來。
年曉米摸摸他的臉:“睡吧。”
相處日久,慢慢就意識到,男人其實和寶寶一樣的粘人,身體不舒服時尤其。三十歲的男人,撒起嬌來手到擒來花樣百出,重要的是無往不利,簡直能寫一部教科書,讓年曉米嘆為觀止。
沈嘉文在外為人處世都很成熟穩重,在家裏卻像換了個人。懶散,愛撒嬌,以欺負寶寶為樂。兩人閑談時偶爾會帶出零星的往事,年曉米就忍不住想這是不是因為他從小得到的關懷太少,心裏就越發疼惜,那點任性和嬌氣也都成了無所謂的事。他當然看不見男人偷偷翹起來的嘴角,愛情面前,他是瞎子。
祭掃回來之後的日子照舊很平淡,他回公司辦離職的後續手續,張惠依神色複雜地告訴他那個害他辭職的同事也辭職了。年曉米有點意外,但沒覺得高興或者失望,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并沒有放在心上。餘下的事,除了他二嫂給他找了個精神科醫生讓他有點為難之外,都很順利。他辦了新公司的交接手續,在天氣開始變熱的時候,正式入職了。
盛夏港城有一場國際美食節,沈嘉文要和幾個朋友過去談生意,順便作為大陸這邊的代表隊之一參加一個比賽。這大概是今年裏最大的大事了。店裏設計了好幾個參賽作品,沈嘉文和總廚思來想去無法抉擇,把資料帶回家來繼續思索。
年曉米無意中看見男人丢在書房桌子上的材料,好奇地翻了翻。
沈嘉文想得頭疼,幹脆把材料遞給年曉米,讓他看。
年曉米捧着一堆資料,心裏一陣腹诽:有錢人這一口一口吃的都是金子啊!天價的食材,堪比藝術品的料理,看得人一陣牙疼。
他忍不住嘟囔一句:“這哪是用來吃的啊。”
沈嘉文打了個哈欠:“本來就不是用來吃的啊。”
“可是你參加的不是美食節嗎?不能吃,還叫什麽美食啊?”
沈嘉文眼神清明起來,陷入了思索。
年曉米翻着厚厚一疊材料,最後一份吸引了他的目光。
泉水豆花。
造型是買豆腐的老漢倚在石磨旁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做出來的幾桶豆腐。一旁推車上是豆花拌食的小料。
主要食材很簡單:黃豆和面粉。食器用面塑的方法做成,能吃不說,還不失藝術性。豆花則是廉價的常見食物,用這種方式呈現出來,有種返璞歸真的意味。
年曉米翻來翻去,覺得自己最喜歡這一件作品。但他只是個湊熱鬧的,真正的決定,還要店裏的大師傅來做。
“拿獎很重要麽?”
“能拿當然最好,拿不到倒也沒所謂。這種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沈嘉文這一趟行程預計前後差不多要小半個月,他仰躺在轉椅上,鈎鈎年曉米的手指:“帶你和寶寶一起去吧,正好去玩一趟。”
“寶寶要期末考啊!”
“跟老師請假。一個破期末考不考有什麽所謂,知識學到了就得了。”
說不心動是假的,港城春天新開了一個冒險公園,聽說排名到世界前三,年曉米還真挺想去看看的。問題是新工作剛入職不久,這個時候請長假,未免不合适。年曉米糾結了一番,還是下定了決心:“我不去了。剛入職走不開。”
“那邊美食節,很多很多好吃的。聽說漁港的金鼎自助帝王蟹可以随便吃。還有美食公園,廚師都是從各個國家請來的,我在那裏也有一個攤位……新菜很多……你真的不去?巧克力火鍋,香炸奶酪卷,可麗餅,文字燒,羊羹……都不吃?還有黑面炖肉,海鮮燴飯……”
年曉米悲憤地咽了下口水:“……不去……啊啊啊你別說了……”
男人悄無聲息地站起來,呼吸噴在他耳邊,誘惑道:“說你想去。嗯?”
年曉米捂住耳朵,臉上開始泛紅:“你怎麽這樣……我真的走不開,寶寶也要考試……”
男人抱住他,蹭了蹭,聲音有點失望:“那算了。”
年曉米摸摸鼻子:“要麽,你給我帶回來點就行了……”
“哼。”
冷戰一分鐘。
年曉米不說話了,覺得有點受傷。男人轉過頭來看到他的表情,意識到自己玩脫了,聲音溫軟下來:“只能帶包裝食品。別的可就沒辦法了。”
年曉米就又高興起來。
兩個人正在閑話,防盜門的對講電話忽然響了。
沈嘉文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年曉米看出他被打斷的不悅,趕忙說:“我去接好了。”
電話裏是個他只聽過一次的女聲,他有點茫然地回頭看向男人。
沈嘉文接過電話,面色漸漸陰沉下去。
年曉米愣了一下,忽然跑進卧室收拾起來。
沈嘉文在門口看着他:“就扔那兒吧,我的事她管不着,婚都離了。你慌什麽?”
年曉米把被子拉平:“不是慌。讓人看見不大好。解釋起來又麻煩……唉總之很麻煩的……還是跟她說我是你弟弟吧。”
黃麗麗精心畫了很漂亮的妝,乍一瞅仍是個風情萬種的美人。但有些事是掩蓋不了的。比如疲憊和憔悴。
年曉米瞥見她腳跟附近磨出來的水泡,悄悄移開了眼神。
他原本想象的尴尬場景倒是沒有出現。對方對他的存在似乎并不驚訝,或者說,簡直是視若無睹了。
她聲音很禮貌和客氣:“我來是有些事想和嘉文談談,能請您行個方便麽?”
年曉米愣了一下:“哦,好的。”說着起身,沒留意到一旁沈嘉文不悅的目光。
他出了門才想起來有點不高興,倒不是因為要出門避讓,而是想起來她身為一個母親,好不容易來一次都不問問寶寶,真是不可理喻。
天氣悶熱得很,蟬鳴聒噪,沒完沒了。年曉米在外面兜兜轉轉,還去超市買了只新鮮的淨雞。原本差不多該回去了,他又怕對方沒走徒增尴尬,只好等着一身汗在小區外頭轉悠。
街角有個大卡車賣西瓜,他挑了個大的,讓老板叫開,幾刀下去,連出瓜心的部分,是紅豔豔的水沙瓤。老板很熱情地讓他嘗一口,他擺擺手,讓人把西瓜照原樣合上了。
結果回家的時候還是撞見那女人往外走。年曉米和她四目相對,看見對方眼裏明晃晃的輕蔑,一聲冷笑傳進耳朵。
他嘆了口氣。
回到家沈嘉文果然一臉陰沉:“她讓你出去你就出去,你是有多聽話。”
年曉米莫名其妙:“你們不是要談事情……”
男人疲憊地拜拜手:“算了。”
前妻一把年曉米支出去就開始懇求他,希望能借一筆錢。沈嘉文一聽那個數字不怒反笑:我又不是開銀行的。
中途店裏的合夥人來電話,他好不容易應付完對方,女人眼裏含淚一臉幽怨地看着他,說他不顧夫妻情分。
沈嘉文生平最煩女人在他跟前哭哭啼啼,當下也沒有太客氣。但風度還是得維持,總之态度溫和,滴水不漏。
好說歹說把人送走了,坐下來還是滿心憋悶。心說有點錢怎麽了,一個兩個都來借錢,我又不是印鈔機。
年曉米洗了手在他身邊坐下來:“別生氣了。”
“不是生氣。就是累。你說我是不是有點絕情。”
年曉米想了想:“跟絕情沒關系吧。只是願不願意的事。你要是想借的話,借了也沒事的,對方能還上就可以了。”
男人不說話。
有些決定非得當事人自己來做才好。年曉米輕輕嘆了一口氣:“吃西瓜麽?剛買的。”說着小心翼翼地把叫開的那一塊拿出來:“吃這裏,這裏是瓜心,可甜了。”
沈嘉文悶頭把那塊瓜啃到底,抹了把嘴:“算了,管她呢。”
這世上除了天災,似乎更多的是人禍。他們都沒有想到,這次意外的來訪會成為日後一段艱難時光的禍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