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年曉米來不及細想,倉庫外頭傳來一陣喧嘩,月圓把他推出去,匆匆鎖上了門。
院子裏空無一人,一只野貓不懷好意地嚎叫一聲,從他腳邊竄過去,年曉米擡頭,今晚沒有月亮。
就着水房的燈光檢查自己,他身上幹幹淨淨的,和出來時一個樣,連個污點都找不到,只有手上還沾着吃鳕魚時蹭上的油和調料。
凍結了的畫面鋪天蓋地地湧進腦海。很多他以為自己沒看到的細節一幕幕放大了。
比如那個男孩每一下落刀時地上那個男人指尖的抽搐,比如那張飄在地上被血髒污了的報告單,比如那個女人手裏的刀,刀刃上分明有血,鋒利的刃口在黑暗裏泛着一星藍色的寒光。
還有那個男孩被拖走時的眼神。或許那不該稱之為眼神,分明只是兩個黑漆漆的空洞。那讓他想起小時候在母親辦公室看見的人體頭骨标本。
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時他吓得當場大哭起來,不論周圍的叔叔阿姨如何安撫都不起作用。
他抱着肩慢慢往院外走,不知道是夜晚降溫還是什麽,身上一直在打寒戰,似乎連胃都跟着抽痛起來。
一大片黑影忽然落在眼前。年曉米神思恍惚,低着頭木木地看了一眼,下意識往外繞,卻被一片高溫灼痛了手腕,燙得他心髒都跟着熱起來。
“嘉文……”
沈嘉文沉着臉,把他拽到路燈底下,上下前後都仔細看了,連個指甲縫也沒放過,這才似乎是松了一口氣,壞脾氣立刻發作起來:“打你手機怎麽一直不接!他媽的你想吓死老子啊!”
年曉米低着頭說不出話來,他剛才一片混亂的腦子現在突然空蕩下來,只剩下手腕上那一點熱意,溫暖了血脈,順着手臂一路在全身漫開去。
沈嘉文安靜了片刻,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他,哄小孩似地拍着他的背:“行了沒事了,看你那點兒出息……”
年曉米沒有力氣反駁他,只是把身體的重量都靠過去,腳下有些發軟。
回家的時候寶寶還沒睡,抱着個枕頭盤腿坐在沙發上,打着哈欠,一臉不高興:“爸爸好晚……”
Advertisement
沈嘉文說大人有事,你乖,去睡覺吧。
小東西從沙發上爬下來,噔噔噔跑去卧室,卻不關上門,從門縫裏露出兩只大而明亮的眼睛:“小爸小爸,你還沒有和我說晚安。”
年曉米疲憊地微笑了一下:“淇淇晚安。”
寶寶這才心滿意足地關上了門。
年曉米把換下的衣服泡進肥皂水裏,直接就在浴室沖洗起來。
他明明什麽都沒碰到,還是覺得自己身上髒。女人的尖叫和哭泣一直在耳邊回響。熱水順着額頭流下來,進了眼睛,他卻連動彈都不願意,只是閉上了眼睛。
冷不丁手裏塞進了一塊澡巾,睜開眼睛,沈嘉文光着身子背對着他:“幫我搓搓後背。”
年曉米溫順地照做了。只是擦到一條微凹發紅的疤痕時,動作放輕了些。
男人背上這一道疤痕,也是全身唯一的一道。
沈嘉文是個典型的非疤痕體,平時不注意碰破了皮,兩天就掉痂。某天早上收拾海鮮,被凍魚在手心拉開個橫貫掌心的深口子,年曉米吓得不行,要拉他去打破傷風針。男人只是皺着眉頭拿白酒澆了澆,甩甩手,就該幹嘛幹嘛了。晚上年曉米再去看,那傷口已經結痂了。五六天就掉了,留下一道白印子。現在再看,連一點痕跡都沒有,就跟從沒受過傷似的。
年曉米下意識伸出手指撫摸拿到傷痕。這還是在兩個人親熱時發現的,他問過,沈嘉文就只是笑笑不說話。
他看過他媽媽的教學錄像,講傷口愈合的,細胞不斷分裂生長,然後是血管和神經,就像有一群看不見的小人扛着磚頭水泥鋼筋電纜水管去補一面破損的牆一樣。
不過似乎別人家補牆的都是普通群衆,沈嘉文補牆,往上沖的是專業建築工程隊,還附帶古建築修複,保證補完了啥也看不出來,跟原來一個樣。
那麽當初得是多深多長的傷口,才能在男人身上留下這個一拃長的疤痕。
沈嘉文回手抓住他的手腕:“別撓我癢癢。”
年曉米被抓包,有點窘迫地放開了手:“搓完了,沖沖吧。”
沈嘉文回過身來盯着他:“還想那事呢?”
年曉米點點頭,又搖搖頭。
“剛才你有個電話,是個姓月的人打過來的,我大概都知道了。不該你管的事別瞎琢磨。世上天天都在死人,只不過這個湊巧死在你眼前了,沒什麽了不起的。”
年曉米嘴裏發幹:“你又沒親眼見過……”
沈嘉文瞟了他一眼,眼神鋒利:“我見得比你多。”停頓了一下,語氣依舊平淡:“假如有一個無辜的人,被突然沖出來的歹徒殺了,你同情感慨生氣都是對的,沒錯。那男的坑別人的時候,就該想到有這麽一天,一報還一報罷了,沒什麽了不起的。這種人,活着是作孽,死了才是積德呢。”
年曉米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也許只是物傷其類吧。”
“你有毛病啊,把自己跟人渣劃到一個圈兒裏?”
“……并不是……”
“行了你就是給吓着了,你說你可怎麽整,好歹是個男的,一天天老那麽脆弱……”
年曉米忍着把澡巾丢到男人臉上的沖動,深吸一口氣,我不生氣不生氣不生氣……
“你以為一個個都跟你一樣麽!神經比牛筋還粗!你就不能好好安慰安慰我!還有!什麽叫我好歹是個男的!我本來就是男的!”
沈嘉文笑起來:“好啊,诶,那個男的,你腎虛好點了沒?”
年曉米把澡巾沖他臉上丢過去。
沈嘉文的動作卻比他快。微微側身閃過,捉住他的胳膊,瞬間就以一個警察抓小偷的姿勢擒住了人。
年曉米奮力掙紮:“你幹啥!別鬧了快松手!”
沈嘉文呲咪一樂,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光着身子押着人出了浴室。
年曉米冷得直哆嗦,說話都打着顫:“別鬧了……你要幹啥呀……”
沈嘉文把卧室門落了鎖,把人往床上一推,年曉米迅速鑽進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個蠶蛹,警惕地看着他。
沈嘉文擡腿上了床,想把被子拽過來,年曉米固呦固呦,死命拽住被子不撒手,臉上的表情幾乎帶着某種“大限将至”的驚恐。
沈嘉文終于怒了:“年曉米!你冷我不冷啊!松手!”
年曉米臉上騰地一下紅起來。
沈嘉文鑽進被子裏,冰得他哆嗦了一下。他愧疚地把男人冰涼的手捧到胸口前,小聲說:“對不起啊……”
“哼。”
年曉米:“……我錯了……給你暖和暖和,一會兒就好了。”
男人不吭聲,湊過來把人抱住取暖。
兩個不穿衣服的人躺在一起通常很容易出事,但是眼下他倆都沒這個心思。沈嘉文還沒解凍,年曉米則是給他冰得直哆嗦。
北方這個季節夜晚氣溫還很低,但是供暖已經快要結束了,暖氣半死不活的,溫呼呼,一天也熱不上兩個小時。沖澡時他一直讓年曉米在熱水下站着,出了浴室又冷,好半天也緩不過來。
年曉米自責起來,光顧着胡思亂想,怎麽沒留意到這個。
床頭燈柔和的光鋪灑下來,映出一團偎依在一起的影子。
許久,沈嘉文終于開口:“你知道我跟我爸關系為什麽不好麽?”
年曉米搖頭。
“因為從來就沒好過。”
年曉米擡頭,疑惑地看着他。
暖黃色的燈光裏,男人臉上的棱角似乎也跟着柔和下來,眼睛半睜着,像只慵懶的大貓。
“我是奶奶一手帶大的,七歲以前對我爸都沒印象。城裏教學條件好些,初中時他把我從鄉下接回去,又沒地方給我住,只能把我放到大伯家。我适應不了城裏的學校,又沒人管,老是惹事,他說不了我,就動手打人。”
“後來我奶奶病了,來城裏找兒子,我大娘嫌棄她,她不願受氣,一個人偷偷跑回鄉下,死在老屋裏。”
“我恨他們。”
“後來我就跑了。”
年曉米把男人的大手攥緊了些,身子微微靠過去,伸手抱住了他的背。男人身材比他高大一些,抱是不大抱得住的,但是總覺得這樣緊緊挨着,似乎能給人帶去安慰似的。
沈嘉文動了動,把年曉米的腦袋按進自己肩窩裏。
“找了最近的一趟火車,逃票上去,去了北方。沒有錢,四處給人幹活,誰給我一口飯吃,我就跟誰混。後來給個飯店師傅當幫工,一個月五塊錢,管三頓飯。那家店賣挂爐鴨子,一天能賣幾百只,我就在後廚裏殺鴨子,燙鴨毛。”
“那師傅待我還好,但別人看我小,總欺負我。後來遇上個大哥,我就跟他走了。”
年曉米聽見大哥兩個字就覺得不對,想擡頭說點什麽,腦袋卻給沈嘉文摁着,動彈不得。
男人輕笑一聲:“對,就是那種大哥。好聽點叫大哥,不好聽叫流氓。叼着煙,混三廳,滿街收保護費。不過我沒跟他太久,他的大哥看上我,把我帶走了,到邊境做生意。”
年曉米拱來拱去,終于把腦袋抽出來:“……你現在跟他們沒關系了吧?說話!”
沈嘉文戲谑地看着他:“有啊,怎麽着,想甩我?”
年曉米急迫地看着他:“你們做的是什麽生意?”
“什麽賺錢做什麽,吃的啊,毛皮啊,槍支啊……”
“趕緊斷了!那是違法的!你……你怎麽能這樣……”
“逗你的。早斷了,我十七那年就回家了。”
年曉米:“……”
沈嘉文湊過來親昵地蹭他的臉:“一騙一個準兒,你啊……”。
“……我不相信,你……”
“嗯,現在真的沒有了。我十七的時候回家了。然後就斷了。背上的傷是那時候留下來的,差點讓人捅了個對穿。”
“打架麽?”
“不算是。替我大哥擋刀子。”
年曉米沉默着,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這樣的生活離他太遙遠,想象起來都是港片的風格,和現實完全不搭界,很怪異。生活有時比小說更奇幻,然而當這奇幻發生在自己最親密的人身上,總讓人覺得難以置信。
“那為什麽不接着幹下去?”
“因為我發現我不喜歡那種日子。暴力是很空虛的東西,什麽都填不滿。身邊生死都是很輕易的事,人命不值錢,反正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小混混滿街都是。我奶奶把我辛辛苦苦養大,要是這麽輕易就去見她,她要大嘴巴子抽我的。”
“那你還替人擋刀子。”
“那是因為我欠他的。我想把他的女人帶走。雖然最後證明了這是個笑話,但是錯還是在我。”
年曉米:“不是……我沒明白……”
一聲悠遠的嘆息。
沈嘉文文胡嚕了他腦袋一把:“沒指望你明白,睡覺吧,你不累啊。”
年曉米眼珠咕嚕嚕地轉,終于找到了問題的關鍵:“那女的,是你初戀啊?”
“嗯。”
“什麽樣啊?”
沈嘉文斜了他一眼:“比你漂亮,行了吧。”
年曉米覺得有人把一缸醋從頭到腳澆到自己身上:“你具體點啊!到底什麽樣啊!”
“第一次跟她的時候,她年齡差不多是我一倍。你不用緊張,現在已經是老太婆了。”
“那你們為什麽沒在一起。”
“她只是想玩兒我。小男孩兒幹淨,傻。”
“那你……你第一次……”
“十五六歲吧,不太記得了。”
年曉米抱住他,說不出話來。他覺得自己心情很奇怪,又嫉妒,又生氣,又傷心,然而到最後,這些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對眼前這個男人的心疼。
“我會對你好的。”
“我知道。”
“我喜歡你。”
“嗯。”
“你明天想吃什麽,我做。”
“可我現在就餓了。”
年曉米爬起來套衣服:“我去煮碗粥給你吧,冰箱裏有熟牛肉,煮牛肉青菜粥……”話還沒說完就被沈嘉文提着兩腋拖回來。
“不是肚子餓,是這裏……快要餓死了……”
沒穿衣服果然永遠都是很危險的。年曉米微弱地掙紮了一下,認命地抱住男人寬闊的背,小聲哀求:“不要太久可以麽?”
“嗯,我今天先吃個七分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