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年曉米病得不算厲害,躺了一個下午出了些汗就好得差不多了。起來時正好趕上李秋生離開,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門就在眼前關上了。他家男人在門口摸摸鼻子,一臉無辜地回頭:“晚上你想吃啥?”
隔天天氣轉暖,沈嘉文很輕描淡寫地提出:“跟我去串個門子吧。”
年曉米雖然反應有點慢,人有點單純,但是并不是傻的。他看着門口那大包小包的禮盒已經開始畫魂,等看見對方翻出雙疊袖的襯衫并往上戴一對純銀嵌黑瑪瑙袖扣時,終于忍不住開始緊張起來:“你要回家?”
沈嘉文嗯了一聲,回頭看他,有點不耐煩:“你還愣着幹什麽,去換衣服啊!”
年曉米不知道怎麽突然就膽怯了:“我……我就不去了吧我又不認識你們家的人……”
沈嘉文不悅道:“這不就是帶你去認識的麽……行了別啰嗦了,就我爸。”
年曉米站着沒動:“你你你你不是打算出櫃吧!”
出櫃這兩個字顯然對沈嘉文而言有些陌生,他眉頭皺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年曉米的意思,聲音軟下來:“這回不是。”
年曉米松了一口氣,說不清是慶幸多點還是失望多點,然而心裏還是很緊張。他一頭紮到衣櫃跟前,這時候才後悔沒多買幾件像樣的衣服,賺點工資除了每個月還貸和留給媽媽一點差不多都吃光了。
回頭瞅了一眼沈嘉文,突然覺出不對來:“大冬天你穿襯衫不冷麽……”
沈嘉文不理他,對着鏡子打領帶。法式襯衫款式貼身,很顯身材,不是人人都能穿得起來的。
可是這時候年曉米已經完全沒有心思花癡他了,只是在心裏默默糾結,怎麽辦我也要穿襯衫和西裝麽……
最後還是沈嘉文發話:“穿你平時穿的就行。”
年曉米在衣櫃前頭像土撥鼠似地狂翻:“平時的就只有針織開衫啊……我到底是穿灰色的還是穿煙色啊啊啊……”
淇淇從門邊探出頭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爸爸我們什麽時候出門呀?”
年曉米沮喪地站在櫃門前,手裏拿着昨天穿的一件灰白底雪花十字紋的羊絨衫:“……那就這一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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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坐上車他還在糾結:“唉我穿那件煙色暗紋的好了,那樣能顯得成熟一些不讓人覺得奇怪……這件看上去太像學生了……”
沈嘉文看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又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年曉米疑惑地側頭:“怎麽了?”
“你怎麽像個女人似的。”男人無奈地搖頭。
年曉米低頭,心說我要是女人還好了呢,但是就算是女人……第一次上門也很鬧心啊……
沈父住的還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職工分配房,六層的紅磚樓,他家在三樓,轉角那裏有個公用的露臺,能看見樓下院子裏被清裏成小山的積雪,和延綿的兩道小雪嶺之間幹淨的青灰色石板磚。
開門的是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有些警惕地打量着沈嘉文:“你找誰?”
沈嘉文擡腳就跨進去:“我爸。爸,我回來了。”
沈父戴着花鏡從屋裏走出來,淇淇機靈地噔噔噔跑上去:“爺爺……”
老爺子見了乖孫,難得地笑了笑:“喲,長胖了呀。”然後看見正在脫下羊毛呢大衣,露出西裝的親兒子,臉色吧嗒沉下去:“哼。有兩個錢不知道怎麽嘚瑟了吧。”
沈嘉文毫不在意地聳聳肩:“您是非得看我穿軍大衣戴狗皮帽子才高興是吧。”
沈父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自己瞅瞅你那身打扮,要是再戴個帽子就跟個漢奸似的……我不管你,你愛穿啥穿啥去……”
淇淇仰起頭,大眼睛眨了眨,扯扯沈父的衣襟:“爺爺,我渴……”
沈父臉上立刻露出笑來:“哦哦好好好,爺爺給你倒果汁喝……”
年曉米咽了口唾沫,從沈嘉文身後走出來,沈父一回頭:“喲,這是……”
沈嘉文說啊是我朋友,他媽媽是淇淇的大夫。
說起淇淇老爺子臉上表情就緩和起來:“啊,來來,來屋裏坐。”
旁邊被冷落許久的學生帶點希冀地發問:“老師,沒啥事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沈父的臉色又冷下去:“你題都做完了麽?圓錐曲線的公式都背會了麽?你自己算算,還有多少天就高考了……”
那學生不高興地嘟囔着:“還有一年多呢!”
沈父怒道:“一年多!還按年算!你可長點心吧,以後都得論天過論小時過了,你以為你家長有兩個錢就能把你送進大學,那是扯淡!好大學還是要憑本事考的!你看看你期末那點分,以後夠幹啥,上市場買個菜都算不明白帳!”
那男生一面不忿地嘟囔着“誰家買菜拿圓錐曲線算賬”一面拖着腳慢慢走過去,經過年曉米時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沈嘉文,若有所思。
年曉米也看着那學生,下意識地往沈嘉文身邊靠了靠。
男生把嘴一撅,一臉沒趣地走了。
年曉米看着沈嘉文無知無覺地往屋裏走,連忙追過去。
李秋生最終沒有來,年曉米尴尬地陪沈父坐着,手心裏都是汗。好在寶寶一直在身邊打轉,氣氛還算融洽。
沈嘉文把帶過來的東西一一放好,看看表,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他撐着門框問道:“爸,午飯……”
沈父說哦哦我來做好了。
沈嘉文想到父親的手藝,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們還是出去吃吧……”
沈父大手一揮,家裏來客人怎麽能出去吃,多不像話。
沈嘉文心想這有什麽不像話的,但是大過年的不想惹親爹不高興,只能默默嘆一口氣。
年曉米幾次想過去幫忙,都被沈父攔住了。沈嘉文皺着眉頭在一邊打下手。期間那個學生出來看了一眼,然後就頂着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默默回去寫作業了。
午飯雖然賣相有點恐怖,但吃起來味道竟然還可以。
沈嘉文東一句西一句地沒話找話,聊着聊着竟然發現,年曉米曾經在沈父的學校裏讀過書。年曉米埋頭一想,終于想起沈父是哪一個,覺得手心裏更濕了。
沈父倒是對年曉米沒什麽印象,一年一年不知帶過多少學生,年曉米沒在他的班裏呆過,毫無印象也是正常的。
旁邊一直埋頭吃海參的學生突然轉向年曉米:“學長,老師當年也這麽兇麽?”
年曉米看看沈嘉文,沈嘉文笑笑低頭吃飯,他想了想:“嗯,并沒有,只是有點嚴厲。”
小男生撇了撇嘴。
吃過飯無事就離開了,那個男生目送他們出門,目光幾乎是哀怨的。沈父重新戴上老花鏡:“你題都做完了吧,筆記本拿出來,我給你好好講講例題……”
車上沈嘉文問年曉米覺得老頭子怎麽樣,年曉米多少還沉浸在高中的恐怖記憶裏,一臉心有餘悸。
沈嘉文卻在思索另一件事。他看了父親年前的體檢報告,老頭子身體很健康,尤其血壓很正常。鬧心的是脾氣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好,真的要坦白,還得徐徐圖之,甚至可能要把寶貝兒子帶在身邊當緩沖,以免到時被轟成渣渣。
年曉米在一旁,想的卻是完全相反的事。
高中的時候,沈父是學校裏出名的嚴師,每次考試出成績後整棟教學樓裏都能聽見他憤怒的吼聲:“考這麽點分!對得起你家長給你交的學費麽!”
五十九點五分就五十九點五分,堅決不給及格。
是這樣刻板而嚴厲的人。
他雖然從小沒有父親,也知道父子間的關系不該是沈嘉文和沈父這樣的。大抵是沈嘉文從前做過什麽讓沈父生氣的事,現在關系才剛剛緩和一點。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要出櫃,沈嘉文的下場大概會非常悲慘。
那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如果自己不能被接納,那是正常的,但是如果害得愛人因此失去親人,他覺得自己心裏會永遠都有愧疚。
“嘉文……”
“嗯?”
“先不要和伯父講吧。”
紅燈。兩個人身子都微微前傾了一下。
沈嘉文盯着交通崗:“我覺得我早點說出來,你的壓力可能會小一點。”
年曉米低頭:“但是……你和伯父的關系,并不很親近吧。其實這個事也不着急的,我認識好多人,也都一直沒有出櫃。”
沈嘉文回頭看他:“那你告訴我,他們過得都好麽?”
年曉米張張嘴,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是啊,不出櫃的那些人,有的頂不住壓力跟愛人分手找女人結婚。有的拖着不結婚,跟父母關系越來越僵硬。有的一面跟女人結了婚一面在外面找男人……無論哪一種,都是生活在越來越多的謊言和欺騙裏。
他不喜歡謊言,一直覺得人只有活得真實才會真正獲得幸福和快樂。他是這樣的,沈嘉文又何嘗不是個坦蕩直白的人呢。
沈嘉文把頭轉過去,忽然微微歪頭壞笑起來:“而且我覺得……等把這個事捅漏了,你就徹底跑不了了。”
年曉米呆呆地看着他,臉慢慢紅起來。
綠燈亮了,車子平穩地滑行出去。
相比于沈父的難搞,米瑞蘭這邊似乎就順利多了。年曉米提前和媽媽打好了招呼,大年初七帶沈嘉文和寶寶回去吃飯。
米瑞蘭記性一向不錯,故而看見年曉米帶回來的那一大一小很是吃驚。但到底是過了大半輩子的人了,一愣之下很快轉換心情,言談禮貌而熱情。
沈嘉文是生意場上打滾的人,察言觀色見微知著這些本事自然不是蓋的。他敏銳地意識到丈母娘對自己并不那麽滿意,至于原因,自己心裏也有個大概。心思電轉,便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可憐年曉米看不見這些虛空裏的四濺的火花,只是抱着淇淇笑問:“媽,今天做點啥吃呀?”
米瑞蘭寵溺地嗔了他一眼:“都是你愛吃的。”然後又轉向沈嘉文:“你看,這你頭一回過來,阿姨也不知道你愛吃點啥,家裏年貨備了不少,你看看想吃什麽,阿姨給你做。”
沈嘉文笑道:“我和小米口味倒是差不多。我去洗個手,幫您打個下手吧。”
年曉米聽見打下手三個字,終于從傻笑的狀态裏回過神來:“诶,不用的,你坐着吧。”男人的斤兩他比誰都清楚,為了媽媽的印象着想絕對不能讓這人進廚房啊!
米瑞蘭對兒子的阻攔視而不見,笑眯眯地道:“好啊,多個人能早點吃上飯。小米,冰箱邊上有一籃提子,你洗點跟出來跟寶寶吃,可甜啦,明臻特意送過來的,讓小沈也嘗嘗。”
年曉米無力回天,只能木木地應了聲:“哦。”
于是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沈嘉文摘下兩粒黃金嵌紅碧玺的袖扣,挽起袖子進了廚房。
米瑞蘭在做飯的間隙出來拿東西,看着在沙發上給蘋果削皮的兒子嘆了口氣。
年曉米擡起頭來,不确定地叫了一聲:“媽?”
米瑞蘭坐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頭:“你想好了?媽尋思,男的跟男的,和男的跟女的,也沒啥分別,找個好人,好好過日子就是了。”
年曉米點頭:“媽你放心,他挺好的。”
米瑞蘭白了他一眼,還是有點憂心忡忡:“不是我說,那小沈,瞅着就是個人精。你也別太死心眼兒,別委屈自己。”說完又小聲嘀咕起來:“真是,小明哪兒不好,多正派的人,長得也好……你說你這熊孩子……”
年曉米有點無語,不過總歸是母親對兒子的心意,他也就默默聽着,并不言語。
米瑞蘭看了看沈嘉文帶過來的東西,跟年曉米小聲嘀咕:“這些個禮盒都讓他拿回去吧,這麽多又吃不完,還有這化妝品,我也用不上,我平時就塗個玻尿酸抹個甘油啥的……”
年曉米說你就收着呗,人家都拿過來了……
寶寶從沙發後頭探出頭來,怯生生叫:“奶奶……”
年曉米立刻驕傲地挺直了腰,這時沈嘉文從廚房裏出來拿削好的蘋果,笑着問道:“剛剛叫什麽來着?”
淇淇愣了一秒,立刻改口道:“姥姥……”
沈嘉文笑眯眯地走開了。
米瑞蘭恨鐵不成鋼地瞪着縮到沙發角落裏兒子,重重嘆了口氣。
回去路上沈嘉文心情很好,他在廚房裏就是切個菜,刀工是他的拿手,自然絲毫也沒有暴露廚藝不佳的事實。米瑞蘭做油爆雙脆做得特別好,好多年沒吃到這麽好吃的雞胗和豬肚了。
“話說回來我還沒吃過你做的雙脆呢。”
年曉米說我不行的,我做得不好吃,那個菜火候太要命了,過一秒不脆,少一秒不熟。還是我媽做得最好,以後你想吃,我們回家吃好了。
沈嘉文心說我倒是想,問題是你媽似乎不怎麽待見我。看樣子還是得慢慢磨才成。
總之見家長這事兒就這麽雷聲大雨點小地過去了。沈嘉文看着在廚房裏忙着擀面條的年曉米,再想想對兒子領男人上門也能溫柔禮貌微笑的米瑞蘭,心裏忽然湧出一股感激。他仿佛明白了年曉米身上那些溫柔和善良的來源。
初七是人日子,晚餐自然是面條。正宗的山東打鹵面,手擀的面條,澆了黃花菜,黑木耳,口蘑和瘦肉絲煮出來的鹵子,清淡而不失鹹鮮。
這是春節假期的最後一天,沈嘉文自己倒是沒所謂,只是一想到明天年曉米就得上班去了,便忍不住對短暫的假期有些怨言。
年曉米似乎看出來了什麽:“後天就歇了,我們單位最近業務少,部長私下裏給調休了,到正月十五都不用太正經上班呢。打春你想吃春餅麽?明天我捎回來點?我知道有家春餅做得特別好。”
沈嘉文只是看着他不說話,年曉米莫名其妙地歪了歪頭,男人突然湊上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小聲說:“雖然你媽不喜歡我,不過我還是得謝謝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