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眼瞅着就是過年,年曉米午間顧不上休息,跑到最近的百貨公司童裝部買東西。他有四個侄子一個侄女,如今又加上淇淇,還有那位嚴先生的孫子,過年給孩子們挑禮物是一件大事。
童裝部的導購小姐看見年曉米手裏的大包小裹忍不住開口勸道:“先生,小孩子長得很快,您不必一口氣買這樣多,什麽時候需要什麽時候再來挑比較合适……”
年曉米笑笑搖頭,并不解釋。
他拎着東西在商場裏走,思量着給淇淇買什麽比較合适,一對虎爪形的毛絨手套吸引了他,仔細地翻看了一下,正打算詢問導購有沒有小號的時候,手機響了。
年曉米手忙腳亂地接起電話:“喂……”
那邊停頓了一下,才開口:“小米,你在哪兒呢?”
年曉米說我在百貨公司呀,給孩子買東西呢。
他姐就問是你公司附近的那家麽?正好我在這邊,中午一起吃吧。
年曉米放下電話,忍不住有些緊張。他覺得他姐一定知道了什麽,卻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麽知道的,又知道到了什麽程度。
出櫃啊。
姐姐一向很疼他,也許并沒有那麽困難吧。
福湘媛挑了個很清靜的湘菜館子,還特意要了隔間。北方人不嗜辣,又是幹燥寒冷的冬天,店裏人很少。
年曉米推門之前有點猶豫,甚至忍不住吞咽了幾下,覺得自己小腿肚子有點轉筋。他攥緊手裏的購物袋,暗暗給自己打氣:加油!早晚都有這一天!長痛不如短痛!
福湘媛倒是和以往沒什麽區別,她相貌随了米家的姐妹,素顏也是難得的美人,只是臉色隐隐有些憔悴。
兩個人坐下翻看菜單,年曉米偷偷擡頭瞅她,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他略略松了一口氣:“姐,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沒休息好啊?婆婆又為難你了?”
福湘媛微微笑道:“還不都是老樣子,好在你姐夫心裏都明白,日子倒算不上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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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能回來過年麽?”
“不能啦,璋璋是一定不能回去的,不過我把琪琪送回去,你替我多照看着點。”
年曉米認真點頭:“姐你放心。”
福湘媛的婆家重男輕女思想特別嚴重。當初年曉米的姐姐一胎生了兩個,福家這邊歡喜的跟什麽似的,婆家那邊高興歸高興,卻總覺得女娃娃是個多餘的累贅。
養大了是給別人家做媳婦,白吃家裏二十年糧,末了還得準備嫁妝,分兄弟的家産,賠錢貨喲。這是那老太太的原話。
故而小丫頭十分不讨老太太的喜歡,和她另外一個堂姐年三十是不能在家過年的。年紀小的女娃娃不能祭祖,三十和初一甚至不能留在家裏,說是怕口不擇言沖撞了祖宗。老太太振振有詞,我們是大戶人家,這是祖上傳下來的的規矩,。
都什麽年代了,再說也沒聽過哪裏有這等規矩。福湘媛把能說的話都說了,誰知她一句話,她婆婆那裏有十句話等着。跟丈夫吵也吵了鬧也鬧了,一向寵她疼她的老公只是苦着臉求她忍讓。
年曉米想想就生氣,卻也無可奈何。福家沒這些亂七八糟的規矩,米瑞梅一揮手,不過就不過麽,誰稀罕上他們家過年似的,說是等大了就能過年了,咱大了也不回去過,姥姥家裏一樣的,再說咱家吃得可比他們家強多了。
只是福湘媛到底覺得不平,明知道沒希望的事,年年也還是要提一提的,不說別的,就是想讓婆婆明白,丫頭小子是一樣的,沒哪個就貴了哪個就賤了。
年曉米把東西拿出來:“既然璋璋不回來過年,那姐你就把東西給他捎回去吧,我給他和琪琪一人買了件小羊絨衫,你看這式樣合不合适……”
福湘媛看着年曉米興高采烈地把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給她看,表情終于出現了裂痕:“小米,你這麽喜歡孩子,不如早點結婚,到時候有了自己的孩子,天天在身邊看着,不是更好麽?”
年曉米動作一頓,幹笑道:“沒有合适的麽。再說就算結了婚,也未必能生出來啊。”
福湘媛急道:“什麽叫未必能生出來。文婉她很喜歡你,怎麽不多相處下看看。你要實在覺得她不合适,姐和嫂子還認識不少小姑娘,你喜歡什麽樣的,跟姐說說……”
年曉米只好負隅頑抗:“我還小麽,不着急的。我現在心思不在這事上,工作忙麽,你看,現在哪有二十幾歲就結婚的了……将來……将來要是有合适的再說……這邊上菜好慢啊我都餓了……”
福湘媛盯着他:“那你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啊?”
年曉米撓撓頭:“三十以後吧,這個哪裏說的準啊……”為今之計就是個“拖”字訣而已。
誰知他姐完全不買賬:“你說的啊,可說好了,三十得結婚啊。但是現在是不是應該開始談戀愛了,也不能到時候随便抓一個就領證啊……”
“再說吧……诶我好餓呀怎麽還不上菜……”
福湘媛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小米你究竟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年曉米低頭摳桌子:“嗯。”
房間裏好一陣沉默,服務員端了剁椒蒸魚上來,年曉米夾了魚肚子那一塊放進他姐碗裏:“姐你吃魚呀。”一擡頭,愣住了。
福湘媛死死捂着嘴,雙肩不停顫抖,眼淚順着白`皙的面頰小溪似地流下來。
年曉米呆呆地望着她,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找出包紙巾遞過去,難過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福湘媛擦了擦眼淚,哽咽着嘆道:“從小……從小你跟我最好,按說我和你二哥是一個肚子裏一起呆過的,可我身體不好,小時候一向都是你陪在我身邊……那時候東西少,你得了一口好吃的,自己饞得口水直流,卻還想着要給我留着……你小時候……你小時候多乖多可人疼啊……”
年曉米咬着嘴唇,沉默不語。
“……你那時候,什麽都跟我說,我也什麽都跟你說……你跟我親弟弟是一個樣的啊!……可是,你什麽時候……什麽時候開始學會……學會跟姐撒謊了啊!”
年曉米擡起頭,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發出聲音。
十幾歲的時候年紀還小,尚不能完全理解自己與別人的不同究竟意味着什麽,所以才能向媽媽坦誠真實的自己。米瑞蘭的寬容在很大程度上保護了他,讓他可以像同齡人一樣擁有平凡快樂的青春。但他也知道有些秘密是不能袒露在陽光下的,并且随着漸漸長大,慢慢學會了隐藏真實的自己,因為唯有這樣才能避免傷害和疼痛。
有些東西之所以被稱作命運,就是因為它的無法避免。他天生喜歡男人,然後他遇到了喜歡的男人,這是命運;與他人不同就要付出代價,這是這個社會的規則。當必須遵守的規則和無法避免的命運相遇,他終将無處可逃。
他以為謊言可以成為一層保護衣,讓那些疼痛來得晚些,再晚些。卻忘了這層衣服終有穿不住的一天;而穿不住的那一天來臨時,他自己和所有愛他的人,無法避免要受到傷害。
“姐……姐,對不起……”
福湘媛搖頭擦幹了眼淚:“你沒啥好對不起我的,我就問你,你這,這還能扳過來不?”
年曉米搖頭。
福湘媛抓住他的手,急切地搖晃着:“聽姐的話,跟那個男的斷了吧,啊。他先勾`引你的,是不是?有錢人都愛玩兒邪的,姐怕你吃虧啊!被人賣了還傻傻的幫人數錢……”
勾`引兩個字讓年曉米心裏刺得慌。他從來是好性子的人,現在卻忽然想發脾氣,只因為聽不得別人這樣說沈嘉文。他晃了晃神,他姐什麽時候成了“別人”?
福湘媛說着,眼淚又流下來:“你都沒跟女孩子好過,不知道女孩子的好。兩個男的在一起怎麽過啊。他這是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啊……”
年曉米澀然開口:“不是他,是我,我天生的。天生喜歡男人。”他停頓了一下,鼓足勇氣再次開口:“我是同性戀。姐,你知道吧,就是男的喜歡男的,女的喜歡女的……”
福湘媛忽然起身走過來,一把抱住年曉米痛哭起來。
他老公跟她說的時候,她原本死也不相信,直到看到了照片,那個高大的男人摟着他的腰把他護在胸前開單元門,她的弟弟懷裏抱着個孩子。
年曉米這才知道,原來是他姐夫的客戶和沈嘉文一個小區,他每天和沈嘉文回來的時間,恰巧都是他姐夫那幾天辦完事回家的時間。做律師的什麽沒見過,有些事真是一目了然。何況他和沈嘉文一直以為晚上沒人,拉手這些事,從來沒有避諱過。
後來跟他姐談了什麽,年曉米記得不大清楚了。福湘媛一直在哭,哭得年曉米自己鼻子也酸酸的。
然而心上的包袱卻漸漸消失了。
總會有這麽一天的,他想,其實說出來,自己心裏也好受多了。
離年三十兒還剩下最後一天的時候,年曉米陷入了短暫的抑郁。
他和沈嘉文要暫時分開了。
兩個人确定關系後就同居了,每天都能見到,每晚睡在一起,最長的分別也不超過48小時,那還是在年曉米短途出差的時候。
有時他會覺得他們之間的相處不像情侶,倒是更像多年的朋友和兄弟。這樣原本也沒什麽不好,但是總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麽,讓人難免不時在心裏畫魂,對這段關系隐隐地感到不安。
春節,意味着從三十到初五都要在姨媽家過。那麽沈嘉文怎麽辦,淇淇怎麽辦?沒有自己做飯,那一大一小會不會餓死?年曉米生生腦補出一部悲慘世界,完全忘記了沒有自己的時候那爺倆也活得好好的這個既定事實。
然而這份擔憂也并非全無根據。
沈嘉文其實在吃東西這件事上很能将就,曾經創造過在年曉米出差時帶着淇淇連吃五頓速凍包子的記錄,導致現在寶寶一聞見包子味兒就幹嘔,手工包的也不行,家裏從此不能吃包子。年曉米的拿手本事再無用武之地,實在是郁悶非常。
他早上四點爬起來,完全不記得自己從前還得過“賴床綜合症”這種不可救藥的病。事實上,打從他搬到沈嘉文這裏,那毛病就一次也沒犯過。
鹵牛肉,熏幹豆腐卷,酥鳳尾魚,包餃子。時間太匆忙,只來得及做這寥寥幾樣。鍋裏呼呼呼地往外冒白汽,年曉米抽空在平素記菜譜的本子上認真寫下年月日,把冰箱裏什麽可以直接吃,家裏還有什麽吃的一一列出來。末了拿筆撓撓頭,想寫“我很快回來”,又覺得自己矯情,把那個“我”字劃掉了。
随手把本子往前翻,一天一天的日期,每天打算吃什麽,最後做了什麽,記得一清二楚。剛會寫字的淇淇前兩天還在上面一筆一劃寫了個“土豆泥”,字兒歪歪扭扭的,筆跡卻深,看出來是認真地下了力氣的。沈嘉文就簡潔得多:“肉”,“排骨”,“肉”,“牛肉”,“排骨”……
年曉米把筆夾好,本子放回冰箱上面去。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就關了爐竈。看看時間,來不及整理廚房,匆匆回卧室換衣服。
身後傳來被褥翻動的聲響,一回頭,沈嘉文頭發淩亂,胡亂抱着被子,結實的大腿夾在被子上,光裸的肩膀和胸膛也露在外面,正眯着眼睛半夢半醒地看他:“你幹嘛呢?”
年曉米咽了口唾沫,有點不敢看他,湊過去把被子整理好拉到他下巴下面才移回目光,看着他眼睛下面宿醉形成的青黑,十分心疼:“過年少喝點酒吧,再喝下去肝髒會受不了的。”
沈嘉文也不知道是醒了還是沒醒,閉着眼睛打了個哈欠,點點頭。
年曉米還不放心:“保溫杯裏我沖了蜂蜜,你記得喝,多喝點水……”
話還沒說完卻突然被打斷:“你什麽時候回來?”
“初五初六吧,可能……”
沈嘉文的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了,正靜靜地望着他。
年曉米一時忘詞,就這麽呆呆地看着他。男人的眼白裏都是血絲,那對金棕色的瞳仁卻清澈依舊。年曉米被他這樣望着,只覺得魂都被吸了進去,短路的大腦莫名其妙就轉到另一個方向上去:那樣的顏色,究竟是蜂蜜呢,還是黃寶石呢?
冷不丁一只溫暖的大手襲上耳朵,年曉米冰涼的耳朵被那溫暖粗糙的手指漫不經心地一揉`捏,瞬間就紅了個透。連帶着身上也起來了。
沈嘉文卻又打了個哈欠,兀自翻了個身:“知道了,路上小心車。”
年曉米在床邊呆立半晌,最後咽了口唾沫,同手同腳地走了。
姨媽家過年年年都差不多,全家人忙來忙去忙得都是吃食。
年曉米拿刀子剔棗核,心裏還想着家裏那一大一小有沒有吃上飯。沈嘉文年節時應酬最忙,差不多天天都是在酒桌上過的,昨晚喝得最多,回來時吐了兩回,最後完全是在幹嘔。年曉米吓得差點要叫救護車。萬幸男人神智還很清醒,吐完了自己晃晃蕩蕩躺到床上去,沖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年曉米不喝酒,家裏也沒人喝得這樣兇過,整個人有點麻爪,像個燒了屁股炮仗,上蹿下跳地給沈嘉文沖蜂蜜水,又把擠好的梨汁拿熱水溫過給他喝,後來還下了一口青菜面喂了,最後看着人睡了,這才稍稍安心。
大概是真的醉得狠了,今天他都沒送我上班呢。
年曉米這麽一走神,手上就是一疼。他嘆了口氣放下紅棗和刀子,姨媽不知從哪兒大呼小叫地沖過來:“哎呦你這孩子!你怎麽不注意點啊!老大!你怎麽讓你弟弟幹這個呦!”
年曉米的大哥從豆餡兒盆裏擡起頭來,一臉茫然。
“就是破了個口子……”年曉米往邊上躲,卻被姨媽拖麻袋似地拖走,強行消毒上藥裹創可貼。
臘月二十九已經有人家坐不住開始放炮仗了,年曉米坐在去年淇淇睡過的小屋裏,看着窗外,對面人家的鞭炮在黑暗裏燃起星星點點金紅色的火花,他看着零星的紅燈籠,忽然想起家裏忘了買燈籠。
就剩那一大一小兩個,哪裏有個過年的樣子呢。
手機一直很安靜。年曉米翻開收件箱,信息都是朋友發過來的,沒有沈嘉文。男人很不耐煩短信這種東西,一般能打電話都是直接打電話。
古語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從來當是誇張,以前偶爾分別一兩天也沒覺得多麽想。然而,現在坐在這裏看萬家燈火,莫名地就抓心撓肝起來。三秋六秋九秋……年曉米掰着手指,最後憂郁地嘆了口氣。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發短信。自打跟沈嘉文在一起了之後,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大對了,唠叨,喋喋不休,而且……時不時還很下流很色請……早上人家都那樣了,自己還能……年曉米趕緊甩甩頭,雙手使勁拍臉:年曉米啊年曉米!你要有點出息!
出息的年曉米同志鎮定地接着幫姨媽幹活,也就沒注意到他大哥大嫂擔憂的目光。
年三十沈嘉文帶淇淇回了趟大伯家,簡單吃兩口就回來了,那邊還在很熱心地張羅他再婚的事,他本想直接說有人了,見他父親在一旁坐着,話到嘴邊變成了有個對象,打算相處看看。有些事急不得,也不能急,只是心裏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開車回來路上淇淇蔫蔫的,沈嘉文想起去年的事,還以為寶寶又病了,結果小家夥像個小大人憂郁地盯着年曉米買給他的虎爪手套:小爸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過年呀?
沈嘉文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只能在等紅燈時抽出手來摸摸他的小腦瓜。
淇淇聲音小小的:我想小爸了,大爺爺家裏的飯菜好難吃……
沈嘉文不說話,只是嘆了口氣。
家裏只是少了個人,卻驟然空蕩起來。沈嘉文把陽臺蓋簾上凍着的餃子揀出些下了,冰箱裏還有拌好的涼菜和熟食,簡單切了些擺盤。
白胖的餃子浮起來,沈嘉文嘗了一個,是他一向喜歡的三鮮餡兒,咬上一口,鮮美的汁水就溢出來,很香。
寶寶太小要少吃熏醬,于是就只是埋頭吃餃子。
沈嘉文也沉默着吃餃子,間或夾一口涼菜和鳳尾魚。前天拌的涼菜收在冰箱裏一直沒壞,糖醋的味道都反而浸得足了,裏頭還放了他喜歡的芥末油。鳳尾魚連中間的脊骨都酥掉了,一條條卻還是完整的,微鹹略甜,鮮美非常。他本想開一罐啤酒,眼前閃過年曉米擔憂的目光,最終只是自嘲地笑笑,又夾了個餃子。
那些為應酬而喝下去的酒不過是有滋味的水,而伴着好菜好人兒痛飲的,哪怕本是劣酒也能喝出個瓊漿的滋味來。那個人向來不懂這個。但是也只有仔細保養着身體,以後同他喝酒的日子才能長遠。一念及此,沈嘉文便忍不住又微笑起來。
電視裏的春晚兀自熱鬧着,越發顯得屋裏安靜又寂寞。窗外不時傳來焰火聲鞭炮聲,淇淇扒在窗子上看着看着,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
沈嘉文把兒子抱回屋裏安頓好,盯着電視看了一會兒,手機像抽風似地響個不停,他卻破天荒地懶得回複那些短信和電話。最後幹脆直接關了機。
年曉米那些喋喋不休的短信他看得都能背下來了,卻始終沒有回複。不想承認心裏是有點生對方的氣的,因為一走就是這麽多天。可是這氣實在毫無道理。三十歲了,沈嘉文在心裏悄悄嘲笑自己,怎麽能跟個不講理的孩子一樣。然而道理是道理,心情又是另一回事。他略路思索了一下,最終撥通了李秋生的電話,那頭背景嘈雜吵鬧,沈嘉文也不在意:“哥,有個事兒,得跟你說一聲了。”
年曉米初二這天就坐不住了。電話不敢多打,怕家人疑心,只是三十的午夜夾在一堆電話裏撥出去一個,那邊沈嘉文似乎有些疲憊,聲音也淡淡的,問十句嗯一句,年曉米還想多說點什麽,那邊一句“沒什麽事我挂了”,然後就真的挂了電話。年曉米握着手機,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前天還好好的呢……難道是病了?!
初一一大早,家裏人都還睡着,一夜沒睡着的年曉米就匆匆爬起來套衣服,正苦思找個什麽借口出門,姨媽出來看見他:“喲,小米你起這早幹啥?快去多睡會兒,餃子都包好了一會兒一下就成。”
年曉米說那個……那個我想回家一趟……
姨媽說回家幹啥?天都沒亮,外頭二十多度(當然是零下的),凍壞了喲。這兩天都冷,家裏也不缺啥,貓着多好……
年曉米默默無語,只好回屋裏呆坐着。他大侄子睡迷糊了,直往他身上猴,像個沉甸甸的小號沙袋。
他給沈嘉文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關機,家裏的電話沒人接。年曉米憂心忡忡,直到中午時收到了短信:“有事麽?”
年曉米趕緊撥回去,對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沒什麽事別老打電話,吵死了。”
他這才後知後覺的有點琢磨過味兒來了,這不是生我氣了吧。但是……為啥呀?
初二姨媽就這麽一個沒看住,年曉米跑了。
等了好久也沒有公交,出租打不到,年曉米一狠心就這麽走回去了。馬路上到處是放炮仗的,他被火藥味兒嗆得有點咳嗽。
家裏靜悄悄的,年曉米來不及換衣服,匆匆推開卧室的門,床上一大一小睡得正香。他湊上去一看,臉色都還不錯,這才安心下來。
沈嘉文其實在年曉米沒進門前就醒了。他聽力很好,樓道裏的腳步聲,很容易就分辨得出。年曉米湊過來給他拉被子的時候,他很想直接睜眼吓唬一下對方,又覺得似乎很幼稚,猶豫着猶豫着,對方就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但是心裏是高興的,他把被子一掀,随便套了件內衣,下`身就一件平角內褲,扒拉了一下頭發,光着腳跑出去。
年曉米正蹲在冰箱前檢查食物儲備。他臨走前做的那些熟食都消失得幹幹淨淨,連個渣渣都沒剩;總共六七斤的水果就剩下兩只猕猴桃,摸上去有點硬,可以想見如果不是沒有放軟估計也已經不存在了……總之就是先前滿滿的冰箱空了大半,幸存的都是調料之類不能直接吃的東西……這才三天啊。
年曉米晃晃玻璃罐子,他走前給淇淇做了些松露巧克力,現在裏面就剩一顆了。年曉米把那顆松露掏啊掏啊終于掏出來,珍惜地咬了一半。巧克力很快就化在舌尖上,他舔舔嘴角,正打算把另一半也吃了,冷不防手指上被溫熱濕滑的舌頭卷過,半顆松露就這麽活生生地沒了!
年曉米無語地望着自己濕淋淋的手指頭,始作俑者蹲在他後頭,手臂毫不客氣的纏上來。嘴裏還在咂摸:“化得也太快了,都沒等嘗夠味道呢……”
年曉米掙紮着想回頭,但是被耍賴似地禁锢着,怎麽也動不了。
“你……生氣了?”
“……沒有。”
“那怎麽都不回我信息……”
“你擔心?”
年曉米氣結:“我以為你病了!”
沈嘉文毫不客氣地指出:“那你還不是沒回來!”
年曉米說可是後來我問你你說你沒事的!
沈嘉文不依不饒:那在那之前呢!
年曉米:“……我覺得,真有事你會打電話給我的……再說好歹你都那麽大的人了……”
沈嘉文說你就是不關心我,別的都是借口!
年曉米:“……”
年曉米心裏湧起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你……放開我……餃子還有沒有了?我還沒吃早飯呢……”
餃子當然沒有了。
年曉米随便煮了點大米粥,身上有點沒力氣。
他有時不知道該怎麽跟沈嘉文溝通,對方不講理起來簡直氣得人肝疼。但是……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從前沈嘉文看上去多好啊。禮數周全,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那是對外人。
年曉米琢磨了一下,好像有點明白了,又好像還不大明白。他嗓子裏癢,低低咳嗽了兩聲,身旁遞過來一杯水,側頭正對上沈嘉文擔憂的目光:“怎麽感冒了?”
那些糾結忽然煙消雲散了。
年曉米喝了口水,嗓子有點疼,大概是室內外溫差太大,從姨媽家回來的路上受了風寒。
正想着等下翻點柴胡沖劑吃,膝蓋上忽然一沉,低頭,發現寶寶正扒在他腿上,小手背揉着眼睛打哈欠:“小爸爸……”
大概是小時候一直沒養好的關系,淇淇比同齡的孩子瘦小很多,已經三歲多了,還是小小的一只,抱年曉米只能抱到膝蓋。平時年曉米走到哪裏小東西都挂在他腿上,像個無尾熊,害得年曉米在家裏走路時經常一條腿拖啊拖的。沈嘉文這個當爹的就坐在沙發上看,腦袋跟着轉來轉去,每次都等到他開始有點喘,才走上來把寶寶抱走。
年曉米摸摸淇淇的腦袋:“寶寶到屋裏去好不好?小爸感冒了,不要傳染給你。”
小東西打了個哈欠,把臉貼在年曉米腿上,開始打瞌睡。
沈嘉文把兒子從年曉米腿上費勁地扒下來,抱在懷裏颠了兩下,卻沒動地方。
早飯就這麽和中飯一起吃了,家裏不剩什麽,所幸還有從姨媽家帶回來的一點吃的,小豆包,荷葉豬肝,就着一鍋稠厚的白米粥,還有年曉米拍碎了拌了醋和鹽的蔫黃瓜。寶寶一聞見香味兒就醒了,捧着小碗吸溜吸溜地喝米湯。
兩個大人倒是吃得都不多。年曉米沒什麽胃口,沈嘉文則是不怎麽餓。
吃過飯實在撐不住,年曉米揉揉太陽穴:“我睡一下。”剛躺下手機就響了,姨媽很擔心:“小米你跑哪兒去了?你媽說你沒回家……”
年曉米說嗯……嗯……那個,出來看一個朋友……
放下電話有點茫然。
說謊是很累的事,因為一個謊話總是需要更多的謊話來圓,背負的謊言越來越多,總有把人壓垮的一天。
沈嘉文在他身邊坐下來,把沖劑遞給他。年曉米一口氣喝了,側過身躺下,閉上眼睛。
冰涼的手指被溫暖包圍起來:“睡吧,別想那麽多了。”
年曉米就真的安心地睡了,醒來的事,留給醒來再說吧。
半夢半醒見聽見有說話聲,年曉米翻了個身,頭還是昏昏沉沉的,沒有醒過來。
李秋生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最後實在受不了,摸出一支煙來,還沒等點上,就被他的好兄弟一把奪走:“他有點感冒,你別抽了。”
氣得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喘了半晌粗氣。
沈嘉文倒是還挺平靜的:“事兒就這麽個事兒,趕明兒打算帶回家給老爺子看看,先不說破,你在旁邊幫着誇兩句就成,以後慢慢磨,趁我爸歲數還不大,心髒腦血管啥的還成,趕緊把這事兒說了,怕瞞得時間長了,他歲數大了,等到捅破那一天,受不了……”
李秋生氣道:“你也知道你爸根本受不了!那你就趁早別幹這事兒!沈嘉文啊沈嘉文,不是我說你,你要找什麽樣的沒有啊,啊?你瘋了吧你,還腆着臉跟我說你談了個特別好的,又賢惠,又稀罕你,還特別會照顧人……到頭來是個帶把兒的!不是我說你,你他媽的是不是憋壞了,老母豬也能賽貂蟬……你還別說,那老母豬起碼是個母的,你這個呢!你自己說說!我他媽的真想把你腦殼兒撬開看看,那裏頭別他媽的塞的是一坨屎吧!”
沈嘉文慢條斯理地給對方倒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嘗嘗?”
李秋生怒道:“嘗你媽蛋!”然而說了一大通到底嘴幹,抓過來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了個底朝上,完事兒咂咂嘴,火氣莫名地降了幾分。
沈嘉文也一口氣喝了半杯,舔舔嘴:“好喝吧,我媳婦兒熬的,前後弄了仨鐘頭呢。”
李秋生剛想點頭,忽然回過味兒來,一口氣險些沒上來:“他就是會做龍肉也不成啊!那是個男的!”
沈嘉文說男的怎麽了,不就下頭多長了點玩意兒又不能生麽,你仔細想想,別的耽誤啥了?
李秋生悶頭一想,好像是有點道理,但是還是不對,他氣哼哼地又灌了一杯果茶,一抹嘴:“反正你這就是不對,我不能看我兄弟往火坑裏跳……”
沈嘉文笑了:“火坑?我倒覺得是個福窩。只不過別人享不起這個福罷了。你不知道他的好。總之這個忙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再說其實這都算不上是個忙,就是你嘎巴幾下嘴,說句話的事兒。”
李秋生沉默下來,半晌開口:“打小我們在一起,你都是看得遠看得透的那一個,我那時老也不服氣,但為了哥們兒義氣,總是站在你這邊的。事實證明,你都是對的。可這回這個事兒不一樣……我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一口唾沫一口釘的,你說的,你跟他的那些事兒,我都信。但說實話,我不能理解,好兄弟怎麽就讓你給當媳婦用了。退一步,你仔細想想,我都不理解,你指望別人,別說你爹,就是你那堆朋友,熟人,他們能理解麽?走在街上讓人戳脊梁骨,那滋味什麽樣,你跟我都明白。而且不止是你,就是他,還有你兒子,你老爹,都得讓人瞧不起啊!”
沈嘉文嘴角翹起來:“瞧不起?好啊,瞧不起我,就別跟我做生意,別想從我這兒賺一分錢。我倒想看看,是錢重要,還是閑得蛋疼去管別人的私事重要。”
他把剩下的半杯茶一飲而盡:“別人怎麽看我跟我有一毛錢關系?關上門我自己日子過得舒坦開心是真的,我就不信那幫人裏有哪個日子過得比我好。”
李秋生恨鐵不成鋼地看他:“那財富榜上那堆富豪呢?”
沈嘉文說他要日子過得好他包一堆二`奶三奶四奶?我就不信了,老婆要是好,一個就足夠了。
李秋生算是徹底敗給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