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入夜又開始飄雪,沈嘉文謹慎地握着方向盤,不敢絲毫松懈。往前妻家那個方向去的這個路段有個很陡的上坡。白天半融化的積雪來不及清理,晚上在路面上結了一層坑窪的冰殼,加上稀疏的新雪,路滑得難以想象。他旁邊一直并排的車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車後傳來乒乓的沉重聲響。
沈嘉文沒回頭,一直把車開到坡頂,籲了口氣,不知道第幾次撥了那個讓他厭煩的號碼。那邊依然是平板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內……”
他煩躁地把手機丢在副駕上。
淇淇姥爺臨時陪他妻子去應酬,寶寶又被丢到前妻那邊。住址不是沈嘉文熟悉的,開車很是繞了一段路。
城市擴張新發展起來的區域,道路寬闊,高樓林立,卻人煙稀少。過往車輛不多,一輛輛都開得飛快。沈嘉文留意着周圍,終于在那個提示的路口拐進去,找到了小區的大門。
保安在崗亭給業主打電話,一直是占線。沈嘉文心裏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我就是來接孩子,很快下來,要麽證件押在你這裏?”
年輕的保安有些為難,但是看沈嘉文的樣子也不像閑雜人等,只好登記了身份證號碼,勉強把人放了進去。
沈嘉文把車停穩,剛好有個戴帽子的男人推開單元門出來,他利落地一步踏上去撐開門。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居然什麽都沒說,低頭匆匆走了。
這樣的小區裏一般單元門都是電子對講式的防盜門,樓裏的住戶不會輕易讓陌生人這樣進門,最不濟也要問上一句是住幾樓的。
男人的反應讓沈嘉文有些奇怪,多年警覺的習慣讓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呢子大衣,鴨舌帽。冬天穿得厚看不清身材,但是走路的姿勢似乎有些熟悉。
但他不可能松手追上去。
黃麗麗聽見敲門來開門很快,看見沈嘉文臉上表情有一閃而過的驚愕。沈嘉文沒有理會:“淇淇呢。”
黃麗麗把門打開:“睡着了。”
門廳昏暗。沈嘉文進去才看清她穿了一件真絲睡衣,披着浴巾,頭發還是濕的。見人進來也不理會,自顧自地擦頭發,頸側有個不甚明顯的紅印子。
都是成年人,沈嘉文當然明白那是怎麽回事,他無意管閑事,但是想到淇淇,忍不住壓着怒意低聲質問:“孩子還在,你能不能注意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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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麗麗不置可否地撥弄自己的發梢:“他睡了,不要緊。”
沈嘉文懶得跟她多說,徑直去屋裏找兒子。房屋的格局被改動過,主卧只有一間,小卧室和陽臺打通,成了個休閑室。進去看見淇淇蜷縮在圓沙發上,睡得很沉,身上連條被單都沒有。所幸供暖好,屋裏溫度很高,還不至于凍着。
沈嘉文摸摸淇淇的耳朵,叫了幾聲起床了,淇淇一點反應都沒有。小孩子會睡得這麽沉麽?
他抱起淇淇給他套好衣服,淇淇一直沒有醒來,沈嘉文終于覺得不對,臉色大變地沖出去:“黃麗麗!”
那女人手裏的杯子跌在地上,紅酒像一灘血跡一樣在地板上漫開。她回頭遠遠看着沈嘉文,臉色鎮定:“怎麽了。”
“你給淇淇吃了什麽?”
女人鎮定地又拿起一個杯子:“我能給他吃什麽。”
沈嘉文兩步沖過去,揮開她手上的杯子,聲音冷酷而憤怒:“我再問你一遍,你給他吃了什麽!”
黃麗麗身體微微顫抖,眼裏有種混雜着快意的怨毒:“死不了,兩片安定而已。”
沈嘉文難以置信地退後一步:“你瘋了……那是你親生的兒子……”
女人短促地笑了一聲,眼神冷靜而瘋狂:“那才不是我親生的兒子,我親生的兒子還沒生下來就死了!屋裏那個是個多餘的小畜生!是你這個死玻璃的孽種!……怎麽,沒話說了?你們男人啊……你們男人,你們有拿女人當過人嗎!”
沈嘉文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望着眼前攥着胸口大口喘氣的女人,心底忽然湧起一種無聲的悲哀。他能大致想象到她離開自己後經歷了什麽。但是那不是他的事了。一個人的命運與生活,到底只握在那個人自己手裏而已。
但是該說的話他還是要說:“我現在的事與你無關。至于從前,那時跟你結婚是因為我想有個穩定的家庭,而你是個優秀的女人……你不必質疑我,我确實是喜歡過你的,盡管不能算是深愛。”他沉默了一下:“我覺得你需要一個心理醫生。還有,你是淇淇的母親,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不覺一出生就沒媽的人能理解母愛是個什麽東西。”
沈嘉文神情平靜:“是,我沒有過,但這不妨礙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年曉米爬上車的時候哆嗦了一下,車上很暖,淇淇在後座上睡着。沈嘉文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怎麽?”
“沒什麽。你……遇到煩心的事了?”
沈嘉文搖搖頭。
年曉米把自己的圍巾折起來墊在淇淇的小腦瓜下頭,摸摸寶寶柔軟的頭發,微笑了一下:“明天不加班了。天氣預報說早上降溫,包點小馄饨吃吧,你想吃什麽餡兒的?”
“都行。最好別放青菜。”
年曉米想了想,冰箱裏還剩了幾個大蝦:“那就鮮肉蝦仁吧。”
到家的時候年曉米把淇淇抱下來,寶寶還沒醒,年曉米擔憂地摸了摸他的小腦門:“不是發燒了吧,怎麽這麽貪睡……”
沈嘉文嘆了口氣:“吃了兩片安定。”
年曉米吓了一跳:“這麽小怎麽能吃安定!”
沈嘉文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他媽媽喂的,喂了兩片。”
年曉米不知道該說什麽。沈嘉文很少提他前妻的事,年曉米只是隐約知道那是個不大好相與的女人,對淇淇的感情也很一般。不然孩子這樣小,離婚的話通常是會判給母親的。
年曉米抱着淇淇,風有點大,沈嘉文很自然地站在風口,恰好擋住了他們。不知道哪個住戶鎖門時擰錯了,鑰匙在鎖眼裏轉了半圈竟然沒打開,年曉米張口剛想說什麽,忽然看見沈嘉文警覺地回頭望了一眼,遠處有光亮微弱地一閃。
門鎖咔嚓一聲輕響,沈嘉文把年曉米推進去:“先上去。”然後拔腿追過去。
年曉米吓了一跳,一路飛奔把淇淇送回家,路上等電梯等得直跺腳,惹得周圍的人都看他。安頓好淇淇正要沖出門去,看見沈嘉文從電梯裏走出來。
“怎麽了?有搶劫的?”年曉米緊張地看着他。
沈嘉文搖搖頭:“不知道,感覺有人跟着。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年曉米呆了一呆:“哦,先喝口水吧。”他轉身進廚房沖了一杯熱巧克力。
沈嘉文捧着那杯濃稠的熱飲,失笑:“什麽時候弄的?”
“前兩天想烤點心來的,後來沒時間,只弄了粉。”
沈嘉文慢慢轉動杯子,盯着杯子上的蒸汽。
年曉米看着他:“對了,那個存折……”
“嗯?”
“你不用……總之……”年曉米聲音低下去:“我知道這樣說好像挺生分的,但是……”
“丈夫把自己的錢交給妻子保管,有問題麽?”
年曉米呆掉:“……什麽啊……”突然反應過來,立刻漲紅了臉:“我也是男人啊!為什麽你就是丈夫!”
沈嘉文微笑着喝了一口巧克力,他不愛吃甜,熱巧克力裏有很細微的苦味,恰好是他喜歡的口感。
年曉米還在一邊抓狂:“真的不是這樣算的,總之,我們要算也是夫夫不是夫妻……”
“你看,你那麽喜歡做飯,還喜歡我在你上面……”
年曉米面紅耳赤:“……好了別說了我們換個話題吧……”
“我覺得這個還是很有必要說清楚的……”
年曉米已經蹑着腳逃了。
沈嘉文把空杯子放下來,關掉了客廳的燈。廚房裏傳來剁餡的聲響,暖黃色的光柔和地透過來,他躺在沙發上,許多年來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我又有家了。
清早醒來時天還黑着,年曉米發了一會兒呆,轉頭看旁邊。
沈嘉文還睡着,兩個人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牽在了一起,手心有點濕潤。年曉米舍不得放開,就這麽半撐着身子看他,看他黑暗裏臉部深邃英挺的輪廓。湊得太近,鼻尖要碰到鼻尖,不用戴眼鏡,也能看見那濃密的睫毛。
年曉米認真看了好一會兒,很想湊上去偷偷親一下,又怕吵醒了人。兩個人最近都很忙,差不多有一個月沒能親熱了,套子和那個死貴的潤滑劑連開封都沒有,一直寂寞地躺在床頭的抽屜裏。
其實屈指算算他們在一起這樣久都沒怎麽親熱過。兩個人作息不怎麽一致,年曉米白天上班,晚上回來總是很累,每次想着去床上等人,結果都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早上他又總是比沈嘉文起得早,忙着準備吃的,沒工夫想那事。
他有時會疑惑,難道沈嘉文就不想的麽,然後就很沮喪,果然作為一個男人自己對他沒太多那方面的吸引力。那他們到底為什麽在一起,這根本不科學。
年曉米使勁晃了晃腦袋,其實,他在沈嘉文頭頂輕輕吻了一下,其實,能睡在同一張床上這件事,比單純的性更讓他溫暖和滿足。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覺得下面有點脹,對男人來說,早上總是有點麻煩的時光。
他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被冷得輕輕一哆嗦,想把手從對方手裏拿出來。
結果輕輕掙了幾下都掙不開,年曉米一咬牙,把胳膊往外拽,卻被一股大力拉着往後跌倒。溫暖的被子的胸膛一起裹上來:“幾點了?”
年曉米:“你醒了?嗯,六點十分……”
“這麽早,不着急……”
“怎麽不着急幼兒園要七點五十前到……”
沈嘉文扒着他不撒手。年曉米扭了扭:“你膝蓋頂到我了……”然後反應過來那是什麽,呆掉。
沈嘉文把臉埋在他頸窩蹭了一陣,然後神清氣爽地抻了個懶腰:“冰箱裏還有一袋糖酥餅記得熱熱。”說完利落地爬起來去洗漱。
年曉米低頭看看自己精神滿滿的小弟弟,欲哭無淚。
他覺得他們的思維方式不在一個次元。榨菜丁,小蝦皮,紫菜……年曉米嘆了口氣,在清水裏兌了幾大勺雞湯,把包好的馄饨下進鍋裏。
衣襟被輕輕拉扯,他低頭,看見淇淇揉着眼睛仰臉看他。
他蓋好鍋蓋蹲下來:“怎麽啦,餓啦?”
淇淇慢慢地點點頭,打了個小哈欠:“老師說,下雪可以晚點去幼兒園……”
年曉米親親他:“好,我們不着急。”
早餐香得很,沈嘉文吃了兩碗小馄饨,兩個小酥餅,連鍋裏的湯都喝了個幹淨,在餐桌旁看報紙。
淇淇出人意料地一人吃掉一整碗馄饨,年曉米有點擔憂:“別撐壞了。”
寶寶搖搖頭,拿小勺子撈湯裏的紫菜,幾點碧綠的香菜末在湯面上孤零零地飄着。
正想着下次要多包一點,手機響了,年曉米接起來,竟然是表姐,而且劈頭就是說相親的事。
年曉米被砸了個跟頭,心裏有點畫魂:“姐,不着急吧我還年輕……”
電話那頭噼裏啪啦:“什麽不着急,你看你二十好幾連對象都沒談過怎麽行呢,那誰,還有那誰誰,兒子都生了……”
年曉米心裏有點奇怪,他的事,向來念叨得最多的是他嫂子,他姐一向是很縱容他的,怎麽突然想起來,還是大清早的……
恍神間電話那頭已經拍了板:“你周末沒班吧,有個姑娘已經給你約好了,你去見見,地址在……”
年曉米想拒絕都來不及,他姐那頭似乎很着急,說完就把電話挂了。他捧着嘟嘟忙音的手機,不知所措。
沈嘉文從報紙上擡頭看了他一眼:“怎麽了?”
年曉米心虛地低頭:“沒什麽。”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說實話:“有個事,就是我姐說……”
家裏電話響起來,沈嘉文擺擺手:“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吧。”說着匆匆過去接電話。
年曉米望着雪白的瓷盤上那一片酥餅渣子,頓時覺得一早上的好心情全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