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八月中旬
盛夏的周末,天氣極好。即将入秋,這座臨海的北方城市早早地開始了天高雲淡的日子。
沈嘉文在靠在十六樓的落地窗邊抽煙,樓底下商務廣場的噴泉喜慶地噴着,螞蟻大小的人在擁擠裏奔走,聽不見聲音,但那種忙碌和熱鬧是顯而易見的。他懶散地看了一眼表,把快燃盡的煙丢進煙灰缸裏,又點了一支。
李秋生急吼吼地奔過來,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廳裏格外響亮:“沈嘉文你怎麽回事!下面來了那麽多人你也不跟着招待招待!這眼瞅要剪彩了……”
沈嘉文渾不在意地吐了口煙:“不是有你們呢麽,股東好幾個,不差我一個。”
李秋生毫不客氣地抽走他手指上的煙:“我說你怎麽回事兒!嫌命長是怎麽着,天天這麽抽,你倆腿一蹬,我可不替你養兒子!”
沈嘉文不理會他,徑直走到茶幾邊灌了口水:“你別管,我心煩,過一陣兒就好了。”
李秋生說你有什麽可心煩的,新公司忙了這麽久總算開起來了,雖說董事長寫的是老趙的名兒,但是那也合情合理,人家牽頭跑前跑後,掏的錢最多不是……“
沈嘉文往沙發後頭一仰:“不是這個事兒。”
李秋生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也倒了口茶水喝:“那還能有啥事兒?你前妻?不是早把話說明白了呢,你不複婚,她們家還能拿刀來逼着你不成……”
沈嘉文臉色沉下來:“別提她,以後跟她一毛錢關系沒有。”
李秋生嘆了口氣:“你說咱麽幾個,你,我,老趙,阿憲,怎麽都栽進女人手心裏了呢?你那老婆早先不省心,離了也罷,離完了還想吃回頭草,跟個狗皮膏藥似地成天巴着你。行了你別瞅我,我知道不是你的錯……好歹是已經離了婚,你不搭理她,她也不能把你怎麽着。你瞅老趙的那個,到現在手續都沒辦下來,我瞅他這輩子是夠嗆了。老趙也是糊塗,開業這麽大個場面,正妻不帶,帶着小老婆,我看都有肚子了,唉……陳憲更是個不着調的,玉華多好的人,愣是不要,找的那個什麽徐佳婷,跟個小妖精似的……”
沈嘉文似笑非笑地瞄着他:“知道你過得好,來氣我的是吧。”
李秋生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那哪能呢。”眼角的笑紋卻擠做一堆。
沈嘉文又抽出一支煙,被李秋生眼疾手快的抽走,跳腳大罵:“還抽!你聞聞你自己這一身煙味兒!想熏死幾個不成。”
沈嘉文揉揉太陽穴:“等下下去換衣服,香水一蓋,聞不出來。”
李秋生無奈地看着他。突然一拍腦門:“诶你那個朋友呢?就老幫你看帳的那個,我剛才在簽到的那裏看了一圈,沒見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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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文低下頭:“他不會來了,我把人家惹了。”
“不是一直都好好的……雖說只是個小會計,但是也幫了你不少,這麽大個事兒,該請人家過來……你怎麽惹着人家了?”
“喝多了酒,在一塊兒撸了一回。”
李秋生“嗐”了一聲:“這多大個事兒?咱倆以前還撸過呢。”
沈嘉文轉頭盯着他:“那你現在還想跟我撸麽?”
李秋生一臉看神經病的表情瞪着他:“你有病吧,我現在有媳婦了我找你幹嘛?你一大老爺們兒啥零件都沒有,我抱着你跟抱個冬瓜有區別麽?”
沈嘉文臉上浮現出一點茫然:“那時候做這個事兒,怎麽就沒覺着不對呢。”
“本來也沒啥不對啊,年紀小,身邊又沒女人,成天憋得嗷嗷的,好兄弟互相幫個忙……要我說你純屬是憋得,下回我媽再給你找相親你得去啊,你老推三阻四的,老太太可不大高興……那誰該不會是因為這個生你氣了吧,也太小心眼兒了。不過也是,一看就挺斯文的,估計沒經歷過這個,有點受不了吧,道個歉說開了就好了,都是男人……”
沈嘉文打斷他:“問題是,他當真了。”
“什麽當真了?”
沈嘉文看了眼表:“快到點兒了,我去換身衣服,你先下去吧……”
李秋生的目光狐疑地在他臉上轉了一圈,沈嘉文沒有理會,徑自離開了。
獨立辦公室的格局和他在店裏的那一間很像。寫字臺,秘書辦公桌,沙發茶幾地毯,只是大了些。換衣服的時候他想起那天把那個人摁在沙發上的情形。說是喝醉了,其實是托詞,他去拉他入懷的時候還記得小心謹慎不碰落茶幾上的杯盤。陌生又熟悉的滿足感,以至于一次不夠又換了種方式要了另一次。那不只是男人之間單純的肉體發洩,而是一個人想占有另一個人,覆在他身上,把他納入懷中,在對方身上留下自己的東西的欲望。
那本該是一個男人對心愛的女人才會做的事。
他卻對一個男人做了。
所以潛意識裏一直在否認,認為這和他少年時代跟哥們兒看片子打飛機沒什麽不同,的确,看上去沒什麽不同。
直到他對他說,喜歡。
那個人打碎了什麽東西脆弱的屏障。而否認,是他能給出的最直接的反應。不是否認對方,而是否認某個呼之欲出的真相,那些本能的驚慌,恐懼,厭惡,其實都是對于那個真相本身。可是揮出去的拳頭卻落到了對方身上。
他無意傷害對方,但這傷害确确實實造成了。沈嘉文木然地想,他活了三十年,除了父親,還真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
這一次他卻實實在在地欠了年曉米一句對不起。但又似乎不僅僅是這樣,好像還有其他什麽。所謂道歉不過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但是那些傷害要怎麽彌補。
還有那些他一直不願意去想的事。
沈嘉文挂斷了即将撥出去的手機。嘆了一口氣。随意整理了一下袖口,推門而出。
剪彩,吃飯,生意場上的周旋。一天下來,沈嘉文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都僵掉了,生生癱成個笑臉。原本吃了飯喝了茶也算完事了,客人陸陸續續走了,可惜沒走幹淨。留下的幾位都不是那麽好打發的,老趙倒是早有準備,大手一揮,我請客,咱去東海龍宮。
沈嘉文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沒有誰不自在,交際場上的這點事而已。沈嘉文夾在人流裏低頭走,有點心不在焉。李秋生側頭瞄了他一眼,小聲問:“想什麽呢?甭擔心,你撞不見那誰,聽說她一個月也來不了幾回,來了都在辦公室呆着……”
沈嘉文輕笑一聲:“跟她有什麽關系。我是在想,這得陪到幾點,淇淇還在幼兒園呢。等會兒要給小何打電話囑咐一聲。”
包房裏敞亮幹淨,洛可可風格濃重,沈嘉文看着茶幾上繁複瑰麗的紋飾,再看看身邊那堆咧着大嘴腆着肚子的男人,在心裏默默将對方的女性親屬問候了一番。
坐下沒多久,領班帶了一隊只裹着浴巾的美人過來,笑盈盈地給客人一一發了玫瑰,躬身退了出去。
沈嘉文看看手裏的花,再看看對面那一排人,晴天霹靂地發現裏面還有好幾個男的。
李秋生咳嗽一聲,推說自己待會兒還得開車,酒就不能喝了,至于這洗澡,家有悍妻,若是紙裏包不住火,只怕要在河東獅手下送了命,小弟的日子實在是苦啊苦啊。衆人哄笑,連聲調侃。沈嘉文在心裏把對方罵到臭頭,決定回頭就跟嫂子告狀。
這等事,自然是客人先挑,他本來也無甚熱情,一走神就被留到了最後,只剩了兩個少爺給他。衆人圍着看笑話,他硬着頭皮把這兩個人挨個掂量了一番,最後揮手讓那個肌肉隆隆的兄貴退出去,留下了身材正常的一個。
那少爺領着他往浴池去按摩,沈嘉文叫住他,問有沒有能直接睡覺的地方,對方臉上竟然略過一抹不好意思,弄得沈嘉文簡直想吐口血出來。房間和賓館套房差不多,沈嘉文給小何打了個電話,然後從錢夾裏抽了幾張紅鈔。那少爺猶猶豫豫地接過去,說費用是最後一起算的,客人私下給的錢只能算小費。沈嘉文有點不耐煩,我不用你陪,到點了你就出去,說我做過了。言罷眼睛眯了眯,目光有點危險,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懂吧。
對方愣了一下,歡喜地點頭,連聲說懂。正要出去,又被沈嘉文叫住了,說你把浴巾拿了我看看。小夥子摸不着頭腦,好在職業道德還在,順從地把浴巾解了,前前後後轉了一圈。沈嘉文皺了眉頭沉思了一會兒,讓人出去了。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想不明白那天跟年曉米是怎麽回事。喝多了是肯定說不過去,要說其他,他看光身子的男人,跟自己在鏡子裏看自己也沒什麽分別。想來想去大概是年曉米比別人白些,皮膚好些,屁股圓些……可是又似乎不止是這樣,有時他看他單薄忙碌的背影,會很想抱上去……這算什麽呢,他迷茫又不安的想着,喜歡麽。除了那一次的失控,他看男人依然沒什麽感覺。但是至少,要見一面,把話說開吧,這樣就斷了,總覺得對不起人,心裏怪難受的……這樣想着想着,疲憊湧上來,慢慢睡着了。
年曉米路過東海龍宮的時候看見了一臺款式熟悉的車,他掃了一眼,低頭繼續趕路。明知道只是同款的車而已,還是忍不住想快些離開,生怕撞到那人,平白生出無數尴尬和苦澀。
他按照手機裏的地址在漢水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四五次,才找到那家酒吧的入口,低調整齊的玻璃門,夾在一家珠寶店和一家眼鏡店之間,沒有店牌,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眼鏡店的角門。進去就是一部下行的電梯,年曉米走上去,後面有人陸續跟上來,他回頭看了一眼,有幾個和自己一樣落進人堆就找不見,也有幾個打扮相當誇張,衣裝像是要給時尚雜志拍封面的。他們在他後面高聲談笑,年曉米攥緊手機,努力想聽清什麽,卻很快被撲面而來的喧嚣淹沒了。
地下的舞池燈光明滅,他貼着牆根慢慢走進去,被鐳射燈光晃得有點頭暈。吧臺邊的酒保一面熟練地晃動酒瓶,一面招呼年曉米:“先生喝點什麽?”
年曉米僵直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開口:“啤酒吧。”酒保把酒遞給客人,面上微笑不變:“哪種啤酒?”
年曉米無措地擡頭:“青島啤酒?”
旁邊一個聲音插口:“給這位先生來一杯長島冰茶,算我的帳。”
年曉米回頭,看見一個小眼睛的陌生男人站在自己後面。他回頭趕緊制止酒保:“不用,我自己付。”
酒保聲音平板:“那您喝什麽?”
年曉米看出對方眼裏的不耐:“那就長島冰茶吧。”他盯着吧臺的桌面,感覺自己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這種酒,又想不起來。他身後的男人靠過來:“弟弟,第一次過來?”
年曉米本能地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吭聲得好,于是往旁邊挪了一點,默默等酒。那男人見無趣,轉身走了。
酒保把酒遞過來:“先生,一共四十二元。”
年曉米看着那不夠幾口喝的小杯子,覺得十分肉疼。
他端着杯子找了個角落裏的位置,小口啜飲,酸甜,有點像紅茶,但是喝下去又覺得舌頭有些辣。他想如果不那麽辣的話也許自己會很喜歡。旁邊一個嗲聲嗲氣的男人正扒着一個光頭說悄悄話。音樂忽然停下來,臺上竄上來個穿緊身褲的小個子男人,扯着嗓子嚎了一句什麽,整個大廳靜了下來。吧裏驟然陷入一片黑暗,只在角落上亮起一束冰藍的光,年曉米眯着眼睛仔細看,那是……一根鋼管?
一個全身黑色緊身衣的影子從鋼管上方的黑暗裏倒立着滑下來,平和但節奏感強烈的音樂響起,年曉米驚嘆地看着對方像飛一樣在鋼管上盤旋。他以前聽人說過,這種舞蹈其實難度很大,對柔韌性和肌肉控制能力要求特別高。然而身邊的觀衆似乎見怪不怪。直到那人的衣服一件件落地,場下的歡呼聲才漸漸高昂起來。年曉米看着那舞者張着腿在鋼管上上下翻飛,舞臺後的大屏幕上亮起了放大的圖像,勁瘦的腹肌輪廓和胯間的形狀清晰可見……
一舞結束,那舞者脫得全身只剩一條黑色平角內褲,赤着腳從舞臺走向人群裏,年曉米看着很多人往他內褲裏塞鈔票,借機在對方身上亂摸,那人看不清表情,慢慢往角落走過來。不知誰喊了一聲脫光,四下立刻有人應和,脫光!脫光!那人抛了個飛吻,并不理會衆人的起哄。走過年曉米跟前時,有意無意地掃了他一眼,描着眼線的大眼睛裏有種冷冷的妩媚,年曉米低頭,不安地抿了一口酒。旁邊那個嗲嗲的男人往舞者的內褲裏塞了一張鈔票,手摸向對方□□。舞者揮開他的手,把鈔票丢回去,聲音裏有種少年的清冷:“演出已經結束了,謝謝您觀看。”
那人被駁了面子,不屑地哼出聲:“神氣個屁,還不是出來賣的。”
勁瘦的身影回過頭來,吐字極其清晰:“你媽X。”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吧臺去了。
年曉米在旁邊被震得有點發愣,然而很快被新一輪的歡呼震醒了。這次是貨真價實的脫衣舞,兩個結實精壯的男人在臺上炫肌肉,本來這沒什麽好看的,可是,年曉米拿手指揉揉眼睛,這是……鈣片現場麽!為什麽抱到一起了啊!年曉米頭開始發暈,身上跟着那起伏的肌肉一起慢慢熱起來,旁邊那一對已經迫不及待地啃到一起,發出了他只在電腦裏聽過的聲音。年曉米慌忙放下杯子,踉踉跄跄地往洗手間跑。
隔間裏有刻意壓抑的喘息和□□,年曉米把水流開到最大,拼命洗臉。冷水喚回了理智,害怕的感覺湧上來,他覺得頭特別沉重,腳下有些發輕。明明只喝了一小杯果汁一樣的酒而已啊,為什麽好像醉了……他關了水龍頭戴眼鏡,感覺自己的屁股被人狠狠掐了一把。方才要請他喝酒的那個男人貼在他後頭,笑嘻嘻地:“弟弟要不要一起玩?”
年曉米甩開對方的手蹒跚地跑出去。快到門口時撞到了人,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走路看着點成麽你。”對方聲音有點不耐煩,往旁邊一閃。
年曉米腳底下不穩,跌在了地上,令他恐懼的聲音噴在耳邊:“弟弟你跑什麽呢……喝多了吧,哥哥帶你找個找個地方歇歇好不好。”
年曉米甩開對方:“我不認識你……”
男人板起臉:“說什麽吶,穿上褲子就不認人啦!剛才明明在洗手間裏叫那麽大聲……”
“你要點臉成麽,人家都說不認識你了。”旁邊的聲音搭腔。
年曉米愕然地看着對方一秒變臉,滿目垂涎:“喲,這不小黑麽,怎麽,找人啊?”
“找鬼。”
一股大力把年曉米從地上拖起來,一個好聽又熟悉的聲音傳來:“你怎麽在這兒,師叔要把我手機打爆了……”年曉米張大嘴巴看着明臻微笑的臉。
明臻卻沒看他,沖着那個男人微微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家裏人急着找,先生是我弟弟的朋友?”
男人憤恨地瞪了明臻一眼,轉身走了。
“你朋友?”方才被年曉米撞到的人揚揚下巴,大眼睛的眼角微微上挑,赫然就是方才跳舞的那個人。
年曉米左看看右看看,只覺得頭更暈了。
明臻笑笑:“嗯,算是我師弟。你是不是還要去星河,一起走吧。”轉向年曉米:“我去那邊送點東西,送完捎你回家,好麽?”
年曉米迷迷糊糊地點點頭。
車子出人意料地嬌小,奶白一團,圓滾滾地趴在路邊,像一只大兔子。看着年曉米張大的嘴巴,明臻不自在地咳嗽一聲:“買了個便宜的先用着。”
年曉米趕緊把嘴巴閉上。
被叫做小黑的男生上了車就蜷着躺在了後座上:“我睡一下。”
明臻調整後視鏡,聲音特別無奈:“不系安全帶出了事可不賴我啊。”
“你不會不出事麽。”
明臻嘆了一口氣。幫年曉米把車窗搖下來一點。冷風一吹,人跟着清醒了不少,他揉了揉鼻子,聽見明臻開口:“沒想到你也是。”
年曉米:“……”
“師叔知道是不是?”
年曉米尴尬地點點頭。
“第一次出來玩?”
“嗯。”
“喝了多少酒?”
“就一杯。”
“一杯?什麽酒啊?”
“長島冰茶。”
明臻愕然回頭看了他一眼:“你膽子可真大啊!”
“不是……”年曉米結結巴巴地把點酒的過程說了,明臻重重嘆了口氣:“那是有名的失身酒,酒量一般的人兩杯下去就醉得連自己親媽都不認識了,你啊……”
年曉米說怎麽會有這麽缺德的酒,明明味道喝起來就是冰紅茶啊……
明臻說所以才叫失身酒麽。
年曉米說對了我媽打電話找你?
明臻詫異地說當然不是,我诓他的。
兩個人一起沉默了一下,年曉米想了想:“你常去那邊玩?”
“常去談不上,有時會過去和老板談點事情,送點傳單和別的東西。”
年曉米這才注意到他白T恤上的紅絲帶,簡簡單單地,繡在心髒的位置上。
“那家店很亂。雖然有些話我不該講,但是……指望在夜店裏靠釣人找伴侶這種事,成功率不是很大。我看你不像是能玩得起的,那種地方,以後還是少去得好。”
年曉米點點頭,想起沈嘉文,默默低下頭。
明臻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麽,最後還是陷入了沉默。
星河是商業街的一家西餐酒吧。年曉米下車幫明臻拿東西,明臻溫和地道謝。小黑揉揉眼睛從後座爬下來,拽着年曉米往裏走,年曉米回頭,看明臻笑着指指車,說要找地方停車,讓年曉米先進去坐。
吧裏的氛圍顯然更貼近餐廳,年曉米跟着人去了辦公室,裏面一個模樣極俊秀的青年迎出來:“過來了?诶?這是……”
小黑懶懶地撇撇嘴:“明哥的師弟,讓我們從熱海那邊撿回來的……”
年曉米盯着他的臉,一時有點茫然。真好看啊。
青年臉上露出一抹調皮的笑:“還記得我麽?”
年曉米覺得似乎是有些眼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認識一個這麽好看的人,古裝戲裏誇人總講眉目如畫,他向來覺得誇張,如今看來,倒不是老祖宗編來诳人的。
“螃蟹怪好吃的。”
年曉米瞪大了眼睛。
“就是那只黃油蟹,那玩意兒怪金貴的,丢了可惜,我就吃了。”
青年說完就叫來服務生,吩咐了幾句。剛好明臻泊了車回來,他領着他們倆挑了個卡座坐下來,服務生過來:“幾位喝什麽?”
明臻說還開車,青年笑笑:“知道,三杯秀蘭。後廚是不是還有培根菠蘿,也上一份來。”
看看年曉米,微微一笑:“想起我來了?”
年曉米老實地點點頭。
青年托腮一笑:“真傷心,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遇見過我卻沒有印象的,看樣子真是老了……”
明臻也笑了:“算了吧,狐貍精怎麽會老。你們見過?這是程曉風,這邊的經理。”
程曉風眼波微微一轉,輕輕擺手:“不過是幫人看買賣的。”
年曉米注意到那個擺手的姿勢很特別,像唱戲一般。他有很多疑問,還沒來得及出口,餐廳裏響起一陣掌聲。回頭看見小黑和一個女孩站在餐廳中間的空地上,一個黑褲紅襯衫,一個一身紅衣黑擺的長裙,随着熱情的音樂聲翩跹起舞。
明臻說,還沒來得及跟你介紹,那是邵怡。
年曉米點點頭:“他舞跳得真好。”程曉風含笑抿了一口酒水。
“那這餐廳是……”
“也不算純的同志酒吧,不過因為老板的關系,來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同志。你以後想出來玩的話,可以過來這邊,既然是阿臻的朋友,也好有個照應。”
明臻沒說什麽,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
披薩端上來,十四寸的,老大一個,菠蘿和培根滿滿登登的,芝士的香味濃厚,看上去特別實惠。
明臻毫不客氣地鏟了一塊出來,低頭開吃,程曉風雖是直接上手抓的,吃相卻意外地優雅。年曉米咬了一口,感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料那麽足那麽香,相比之下某某客就是在坑人啊……
明臻和程曉風在一旁低聲聊着什麽,年曉米一面吃還不忘一面豎起耳朵,可惜不大聽得明白。似乎明臻做志願者時遇到了一些困難,說話時臉上始終挂着淡淡的憂慮。
然後話題好像就不大對了。
“都是你,要不是認識你,我還在好好享受生活,現在什麽都不敢了……”
明臻笑笑:“□□是最安全的性行為,只是單純追求快感的話,有很多輔助的器具可以用,相比找人而言,其實能讓自己更舒服,有什麽不好的呢。”
程曉風幽怨地嘆了一口氣,聲音一變:“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竟是拿戲腔唱出來的。
年曉米一口披薩沒咽下去,被嗆了個正着。
說話間邵怡過來,毫不客氣地拿起一塊披薩塞進嘴裏:“你甭理他,他就是個神經病,習慣就好。”
三兩口吃完,把手指在還沒換下來的舞服上一抹,伸手:“今兒的出場費,交出來……”
程曉風勾唇一笑,眼波有種動人心魄的流麗:“說什麽吶,見外的話,算你一個禮拜在這兒白吃便是了……”
邵怡不自在的別開眼:“誰要吃半生不熟的西餐,快給錢!”
年曉米看着兩人膠着,茫然無措,明臻提溜着胳膊把他拎起來,笑得輕車熟路:“你們慢聊,我送師弟回家。”
明臻自己這段時間很忙,他剛在附院安頓下來,不是出急診就是在住院部坐班,很少有時間能出來玩。好在他的朋友都是性情随和的人,年曉米很快和這些人熟稔起來。邵怡只在周六晚上過來,跳舞,跳了舞後坐下來狂吃東西,似乎不把程曉風吃破産決不罷休,他話少嘴毒,年曉米常常接不上話,通常只能跟他一起默默同食物奮戰。
好在還有程曉風和其他人,不至于孤獨。
最初的那些傷心好像是做了一個不大舒服的夢,慢慢淡下去,只是有時看見有身材高挑的父親抱着孩子在街上走,會跟着心裏酸脹一下。不過也就如此罷了。
他對他的感情只是一顆來不及發芽的種子,沒有水,沒有陽光,沒有土壤,最後會慢慢變成一小撮泥,爛在石縫裏。
或許是和同類在一起的關系,那些孤獨和不安一點點淡化了。程曉風曾問過年曉米的事,年曉米誠實地說了。他以為他會聽見感嘆,結果對方只是笑了一下,說,現在的小孩,真是脆弱。我以前認識一個男孩,十三歲就被男人糟蹋了,長到十七八,被那個人一腳踢開。後來遇上了新的人,過得蠻好……
年曉米想了想,猶猶豫豫地說,如果結果好的話……
程曉風笑着搖頭,還沒完吶,後來這個人也不要他了。
年曉米吃驚地看着他,他笑笑,眼神清亮,可是他現在過得還是很好。其實沒誰離了誰不能活,愛情是什麽,是戲文裏唱給旁人聽的,演戲的都是瘋子,看戲的都是傻子。你把假的當真的,可不是傻麽。
一旁輪椅上擦杯子的酒保好脾氣地笑笑:“弟弟,你別聽我們老板亂講。”年曉米點點頭,低頭笑了一下。覺得兩個人都有道理。
說話間一個模樣普通的年輕姑娘匆匆奔過來,把一個保溫桶放在吧臺上,調酒師臉上倏然光亮起來:“過來了?“
“嗯,都吃了啊,我下班來接你,說着沖程曉風不好意思地點了個頭,又急匆匆地走了。”
年曉米趴在吧臺上,看着調酒師打開飯盒喝粥:“真好。”
調酒師點點頭:“嗯,真好。”
程曉風笑眯眯地:“對了我覺得你頭發該剪了。”
調酒師打了個哆嗦:“謝謝老板不用了……”
年曉米像個孩子似地哈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