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年曉米提着螃蟹往車站走的時候路過一家餐廳。門口停着的車很熟悉,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餐廳的門開了,是熟悉的身影,卻不是一個人。
年曉米看着身姿窈窕的女子貼在沈嘉文身上,翹腳在男人臉上親了一下,轉身離開。
這是八月初的晚上,三伏天,他卻覺得很冷。
沈嘉文先看見他,很驚喜:“你怎麽在這裏?”
年曉米說沒什麽事出來走走。
沈嘉文說那正好,跟我回一趟店裏,有點東西拿給你。
年曉米說不用了不用了,沈嘉文笑笑:“趁着有時間,過一陣子該忙了。”年曉米認識他這麽久,從沒看到他這樣喜氣洋洋的。一個可怕的念頭冒出來。
可是他不敢問,好像問了就會被宣告死刑一樣。
上樓的時候看見方致遠,對方笑着說恭喜老板。
這世上,除了那一件事,還有什麽事是值得別人笑着道恭喜的呢。
沈嘉文的助理小何伏在辦公室上寫東西。年曉米遠遠的看着那一片鮮豔的紅,覺得有誰在自己心口上劃了一道。
沈嘉文打發小姑娘出去,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張支票:“這麽長時間謝謝你,我該得的錢都拿回來了,一點意思,你收着,還有……”
年曉米看着那張紅色的請帖,擡頭,忽然覺得自己什麽都聽不見了。他聽見血撞在鼓膜上的聲音,像海濤,轟隆隆的。
他看見沈嘉文臉上的笑意,聽見自己說,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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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他臉上很慢很慢地浮現起疑惑,閉上眼睛,不顧一切地貼上去。
柔軟的碰觸很短暫。來不及體味什麽,他就被一股大力猛推出去,接着臉上一熱。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趴在地上,視線一片模糊。空氣早已凝滞。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臉上很痛,腿上很痛,胳膊上很痛。
但是這些疼痛都不及心口上的萬分之一。因為他在摔出去的前一刻聽見沈嘉文憤怒的聲音,你他媽有病吧,死玻璃。
玻璃。
他遲鈍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個城市是這樣稱呼他這樣的人的,喜歡男人的人。
他慢慢爬起來,在地上摸索。空氣裏只剩下手指摸過地毯那種輕輕的聲響,還有憤怒沉重的呼吸。不久之前他也在一塊地毯上,第一次嘗到那種銷魂蝕骨的快樂。那時有多快樂,現在就有多痛。不,更痛。
他終于摸到了眼鏡,卻沒有把它帶上。他擡頭看了看沈嘉文,什麽都看不到,那裏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在沉默裏微微起伏。水珠從臉上劃過去,他随便拿袖子蹭了一下,忽然很慶幸自己是近視眼,他看不見沈嘉文,就很自然地覺得他也看不見他,看不見他像狗一樣趴在地上,仰望他。那麽近,那麽遠。
最後他想說對不起,嘴裏只能發出氣聲。但是他沒有勇氣再說一次了。蝸牛的觸角嗅到植物的香氣,把整個身體探出殼,然後一塊石頭砸過來,碾過他的身體,碾碎他的殼。
他回不去了。沒有殼的蝸牛從清香的葉片上跌下去。但是誰會同情蝸牛呢,他們說他是害蟲啊。
夜景流光溢彩,他花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迷了路,更可笑的是手上還提着一只蒸好的螃蟹。街邊的櫥窗裏有個青年,T恤斑駁淩亂,左臉高高腫起,年曉米盯着他看了一陣,嗯,頭發該剪了。
他推開了最近的一扇門。看上去很高檔的店裏空蕩蕩的,只有一個清掃的老太太擡頭,愕然地看着他,他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一個清亮的男聲響起來:“客人有事麽?”
“這裏,剪頭發麽?”
樓上走下來一個年輕人,面上含笑,剪的,這邊來。
年曉米神思恍惚地跟上去,沒注意到一旁老太太訝然的目光。
年輕的理發師傅手法很好,指尖不緊不慢地揉着,每一寸頭皮都沒有落下,年曉米在溫水裏慢慢放松下來,好像整個人都陷入了一場安靜的夢,暈乎乎輕飄飄的。店裏靜悄悄的,只有水聲輕輕響着。
理發的師傅沒有問他要剪什麽發型,年曉米也沒說。他不想思考,整個人的魂就這麽稀裏糊塗地飄着,任憑對方擺弄。直到對方輕輕拍他的肩:“好了。”
年曉米:“啊,哦。那個,多少錢。”
青年收拾着工具,搖搖頭:“店慶,不收錢。”
哪裏會有這樣的好事呢。他使勁甩了甩頭,昏沉的腦袋終于清醒了一點:“可是……”
“真的不收錢。”年輕的理發師微笑了一下:“開心點,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再木,也感受到了對方的善意:“那,這個給你吧。”放下手裏東西,一路往大門奔去。出門時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詩韻美容養生會館,好像有哪裏不對……
找到路回去的時候小區已經整個暗下來,郝帥正在鐵門那裏團團轉,見到年曉米不由分說,劈頭在他腦袋後面拍了一巴掌:“你去哪兒了?!手機也不接!這都十點多了!你再不回來我要報警了!”
去哪兒了呢。
出門,偶遇,告白,失戀。卑微又安靜地憧憬了那麽久的事,就這樣結束了。
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夜風把一片葉子卷落在他腳邊。天氣還是熱的,但是秋天已經近了,然後就是北方漫長的冬天。寒冷終究會來。年曉米在夜風裏打了個冷戰,忽然抱頭蹲下來。
郝帥莫名其妙地陪他蹲下來,好久,聽見他壓抑的哭聲。
因為我是個死玻璃。
所以,我說喜歡,就是惡心的,哪怕這喜歡再如何真心實意。因為和別人不一樣,所以,就連去愛的資格都失去了。
“我失戀了。”年曉米抹了把鼻涕。
郝帥拍拍他:“我都失了多少回了,這個東西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女人總是很莫名其妙的,你只是不是這個人喜歡的那一款而已……”
年曉米平靜地打斷他:“不是女人,是男人。”
郝帥還在巴拉巴拉,忽然停住了,難以置信瞪大眼睛:“你說啥?”
“我喜歡男人。”年曉米把頭轉過去,站起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又是新的一天了,過去的事就可以當做是一個糟糕的夢,從沒發生過。生活還會繼續。
快走到樓門口的時候忽然被人揪住往外扯。郝帥一臉便秘:“我請你吃面吧。”
年曉米:“……”
“我說,你不會喜歡上我吧……啊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面館是對街新開的那家,別人一碗牛肉面買七塊他家賣十五。郝帥點了兩碗牛肉面,又豪爽地要了一碟幹切牛肉。
年曉米默默埋頭。
“喂我說你給我留點……好好好你吃你吃……老板再加一碟牛肚……”
年曉米把碗裏的肉撈了個幹淨,面一口都沒動。他看着那一根根柳葉狀的刀削面,默默給自己打氣,你看,你以前那麽愛吃的東西現在也會不喜歡吃,所以以前喜歡的人以後也一定會忘掉的。
都會過去的。所有的事,喜悅的,悲傷的,然後等到八十歲,你甚至不會記得自己生命裏有過這麽一個人……
年曉米臉上的傷好得很快,日子安安靜靜地往前走。那次摔倒的時候用了許多年的手機在褲兜裏一起遭了秧,換新手機的時候剛好辦卡的地方有優惠,他順便換了新號碼。舊卡掰碎丢盡了垃圾桶,像是把自己的心也挖出去一塊丢掉了。感染的地方要徹底切除,不然病毒就會蔓延到健康的地方。他從三歲起就明白的道理。可是還是覺得難過,那是他的一團血肉,丢棄了,就再也長不回來。
他偶爾會去數日歷,覺得心裏空蕩蕩的,記憶的碎片浮上來,撞擊胸口,那些鈍痛,不尖銳,卻不會停止,用細碎的功夫折磨人。
程序猿因為半只螃蟹和年曉米熟絡起來,表達友好的方式是分享了自己的一個超大的移動硬盤,文件名基本都是亂碼和火星文,年曉米疑惑地點開一看,一口茶水全噴在屏幕上。倒是郝帥十分歡天喜地,過來拷走了不少東西。都是男生,也明白是怎麽回事,年曉米憂慮地看着迅速空下去的衛生紙包,覺得自己有必要給好友上個生理衛生課什麽的。哪知道這貨本着獨樂樂不如衆樂樂的精神,從海量的文件裏竟然撈出了好幾部鈣片,獻寶似地拿給年曉米。
年曉米臉紅了一下,也就默默接過來鎖門開電腦了。
本能的快樂往往是最大的快樂。屏幕裏的那些呻吟和糾纏像毒品一樣讓人上瘾。他慢慢開始沉迷在欲望裏。明知道這不對,卻無法停止。擔憂,不安,恐懼,傷心,統統被欲望帶來的快樂掩埋。被子下面的黑暗,潮濕又溫暖,那是安全感。小動物在洞穴裏,貝類在殼裏的安全感。
卻也讓人窒息。
所以他會探出頭來喘息。那時候理智和疼痛都會回來,變本加厲。止痛片的效果,終究只有那麽短短的一點時間。能說放下便放下的,一定是從來都沒有真的投入過什麽。他揪着心口的被褥翻了個身,窗外漆黑一片,好像黎明永遠也不會來。
從前無事的晚上他會看書,專業的教材,他還差經濟法和稅法兩門,才能拿到參加職業綜合能力測試的資格,今年是第四年,必須要确保把這兩門一起考下來,不然會來不及參加後面的考試,從前的成績就會作廢。
可是什麽都看不進去。
年曉米揉揉太陽穴,把書推到一邊。
他最近開始上一個大學時發現的同志論壇,當時因為覺得有些混亂,也對所謂419沒有興趣,逛了幾次就作罷了。再想起來的時候連賬號和密碼都不記得了,只好重新注冊。版塊似乎多了些,不過基本分下去也就是貼圖的,八卦的,直播的,釣人的,還有些海外鏈接,點開後內容都頗勁爆。
他一般上去後會看直播和八卦,基本都是狗血亂潑天雷滾滾的糟心事。很多比他慘上百倍千倍,也不知是真是假。據說人總能從他人的痛苦裏得到安慰,他卻覺得這話其實是騙人的。
不過都無所謂了。時間總會治愈一切。
貼圖的版塊裏有人貼了個小漫畫,一個小故事只有幾格的那種,下面給了個鏈接。慢畫是Q版的,叫《小小原始人》,講一個小受喜歡小攻就每天偷看他打獵,誰知小攻也喜歡小受,每天也在偷偷看他,最後實在忍不住把人打昏了拖進洞裏這樣再那樣,然後兩只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
兩頭身的小人像兩只軟糯的小團子,特別可愛,年曉米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死忠粉,每天必刷,等更新。後來有人商議定制徽章,他也舉了手,期待能把那對可愛的小人別在家裏的某個角落。好像他人的幸福能成為一種力量,鼓勵自己也去努力相信些什麽。
年曉米情緒低落,最痛苦的似乎是郝帥。因為……沒有早餐吃了!在第N次把玉米粥熬糊之後,這人終于崩潰了:“年曉米,求你了你去做個飯吧,我不想天天吃豆漿油條啊!”
年曉米說我沒搬過來住的時候你們不是也天天吃豆漿油條麽鹹菜白粥麽。
郝帥說那怎麽能一樣那完全不一樣啊!你現在不是在麽!你自己也要吃早飯啊!
年曉米說我覺得豆漿油條很好吃啊,你不喜歡吃甜豆漿可以往裏放鹽麽,胡椒粉也不壞啊,辣豆漿什麽的,你不是很喜歡吃辣麽。
郝帥滿臉黑線,油條裏有明礬啊天天吃會變傻的。
年曉米說哦謝謝你提醒我我已經很傻了。
郝帥嘆氣,在年曉米旁邊坐下:“你這樣不行,我跟你講,治療失戀的唯一方式是找個人重新戀愛……”
年曉米說我沒有失戀啊,我只是暗戀失敗而已啊。
郝帥無奈:“不是我說你,你目标首先就不對。猴子和猩猩戀愛會有結果麽?雖然長得很像但是已經跨物種了不會有結果的……”
年曉米說哦,那我是猴子還是猩猩。
郝帥抓狂了:“這不是重點!你喜歡男人,所以你應該找個喜歡男人的人才對!天賦首先就選錯了怎麽練級也都是炮灰!別看我我我我我我喜歡女人……”
年曉米說我不玩網游謝謝你也不是我的菜不然你還能平安無事這麽多年簡直笑話好了你是不是該滾去上班了全勤獎拿不到哪有餘錢給女朋友買東西……
郝帥慘叫着光速滾走了。
年曉米收拾好背包,忽然做了一個決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