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03.4
畢竟身體素質好,沈嘉文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星期一體溫就恢複正常了,照常送淇淇去幼兒園,在店裏忙綠。唯獨有點糟心的是咳嗽一直很頑固,越是到後半夜越嚴重,睡也睡不着。好在這種狀況也沒有持續太久。
他是在年曉米離開三天後才發現冰箱裏那罐東西的,一開始還不知道是什麽,打電話問過才曉得世上還有秋梨膏這麽個玩意兒。每次咳嗽得喉嚨幹痛的時候沖兩勺吃下去,都能消停好久,比止咳糖漿還靈。
他拿着那個蜜罐仔細瞅,半透明的淺蜜色在燈下折出瑩瑩的光,雪梨和蜂蜜的香氣幽幽飄出來,連聞起來也是潤潤的,喉嚨裏像被什麽洗過似的。
可惜剩下的不多了。
正琢磨這玩意兒是怎麽做出來的時候,電話響了。
陌生的號碼。
沈嘉文随手接起來:“喂,你好。”
電話那邊一直沉默,有種極力壓抑的屏息感。
沈嘉文心裏一沉,隐約有了答案,握着聽筒的手不覺用力了些。
見面的地點在上島,店裏靠窗的角落,沈嘉文走過去随意一坐,前妻微笑道:“喝什麽?”
“藍山。”
服務生彬彬有禮:“藍山有兩種,請問……”
“極品藍山,熱的。”
沈嘉文不動聲色:“我要冷的。”
服務生應聲而去。場面一時冷下來。黃麗麗抿了一口檸檬水,臉上是得體的微笑:“前些天,我媽媽的事謝謝你……”一切都恰到好處,感激,親昵。
沈嘉文漫不經心地喝着熱水,心思早已轉了好幾個來回。他認識她近十年,一直都承認這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然而現在黃麗麗比從前更加漂亮了,雖然她一直也都是美人。精致的指甲,精致的妝容,一個成熟妩媚,足以讓任何正常男人心動的女人。但她身上曾經讓自己迷戀的那些感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東西,沈嘉文說不清,但他直覺很不喜歡,甚至有些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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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淇淇了,回來看看他,你們……過得還好麽?”
侍者端上咖啡,沈嘉文抿了一口。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喝這種又酸又苦的東西,所謂咖啡香,在他眼裏就跟燒糊了的菜是一個味道,真正的花錢買罪受。舌頭如果是個能說話的小人兒,現在一定在尖叫抗議。他平靜地把咖啡放回托盤,感覺自己的臉上被套了個面具似的,微微僵硬。
“都好。”
對方輕輕舒了一口氣。“想看看他,今天方便麽?”
無法拒絕的要求。
淇淇從大門口蹒跚着跑出來,衣服穿得厚,一擺一擺的像只小企鵝。沈嘉文蹲下來幫寶寶把帽子拉好。四月初北方還是很冷,呼吸時依然能帶出厚重的白汽。淇淇扒着沈嘉文不撒手,軟軟地問:“爸爸,叔叔什麽時候再來呀?我想吃那個甜甜的泥……”
甜甜的泥?沈嘉文苦惱地揉揉額角,這都念叨好幾天了,那究竟是什麽東西啊!
黃麗麗精致的容顏出現的一點裂痕很快消失在親切的笑容裏。沈嘉文背對她沒有留意。
淇淇像是有所感應地擡起頭,疑惑道:“爸爸,這個阿姨是誰啊?”
兩個大人的表情一同僵硬起來,黃麗麗面上似喜似悲,淇淇茫然的眼睛忽然變得有些不安。他下意識往父親懷裏靠攏,揪得沈嘉文襯衫的扣子都散開了。
黃麗麗走過來,廢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兒子從沈嘉文懷裏抱出來,親了親那嫩嫩的臉蛋:“寶貝胖了不少。”
“長了個子的緣故吧。”
三口人出去吃晚餐,黃麗麗挑了家魯菜館子,特地要了拔絲蘋果和清蒸丸子,小東西吃得歡快,末了卻說什麽也不肯跟親媽走。
沈嘉文看着黃麗麗路燈下有些慘淡的臉色,心說早知今日又何必呢。
從這一次開始,兩個人的聯系似乎又頻繁起來,媽媽要看兒子,外公外婆想孩子,似乎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初始幾次沈嘉文還能應付,漸漸就生出了煩躁。
世上還有比女人更善變的物種了麽?他不相信黃麗麗對他的示好是舊情複燃,當初要走時是多麽決然。要說是出于對兒子的考慮,就更加沒道理了,淇淇打從生下來就沒吃過她幾天奶水,她嫌疼,擔心乳房變形影響身材。沈嘉文自嘲地笑了,這也算是報應。他認真時被傷過,于是一直過得随意。随意的結果造就了現在的理不清。認真愛時因為愛而盲目,随意愛時因為随意而失誤。那一次錯在別人,這一次錯在自己。犯了錯誤就要承擔代價。
淇淇趴在他膝蓋上睡得口水都流出來。那軟軟的泥究竟是什麽呢?想破頭也沒有答案。沈嘉文把小寶貝翻了個個兒,在他的小臉蛋上吧唧親了一口,其實我沒虧,他笑着想,我有了你。
黃麗麗這一次回來就沒有要走的意思了。省際行政機關的人事調動并不容易,何況是在這樣短的時間內。這裏面有些東西很值得琢磨。不過沈嘉文沒那個心思,他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一個老朋友在鄰省的林區搞有機食品種植,前期需要大筆資金支持。對方知道沈嘉文的人脈和經濟狀況,竭力游說他入股。機會是個好機會,就是資金缺口實在有點大,五百萬。沈嘉文說我可沒有那麽多錢,我的錢就是我的店,騰不出現款來。那人說嗨,你沒這麽多錢,幫我問問別人也成,到時候有錢大家賺麽。沈嘉文說我看看,那人說不急,先期還有許多手續什麽的要跑,你就記得有這麽個事兒,心裏有數就行了。
丢下這一頭兒,還有另一頭兒。知味居生意清淡,李秋生的老娘又開始竭力給沈嘉文撺掇找對象的事兒,一個常來店裏談生意的女老板也忙着對沈嘉文示好,還有三五不時總出現在跟前的前妻,桃花不可謂不旺。
尤其那個女老板,也不曉得打哪兒聽說沈總病了,特意跟助理打聽了地址,親自上門來送補品,沈嘉文心說那都早八百年前的事兒了,老子現在身體好着呢。可是老話說擡手不打笑臉人,他也就嗯嗯啊啊,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也不曉得是不是态度過于溫和讓人生出了誤會,對方同他坐在一起吃飯時,玉趾一直不安分地追逐着他的腳背。
沈嘉文不易察覺地往後躲了躲,假裝看不見對方面上的失望。一頓飯吃完,對方見他實在無動于衷,倒也沒有挑破,然而大概到底不甘心,半真半假地問了一句,沈老板覺得我手藝如何?
沈嘉文彬彬有禮,很好很好。
我看你吃得不多,還以為是我做得不好。
沒有,是我自己的問題。
把人送走,沈嘉文望着桌上油而鹹的殘羹,無端想念起年曉米清清淡淡的白菜絲和疙瘩湯。心說這人要是個女的,倒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只可惜投錯了胎。
供暖結束的日子,年曉米跟郝帥在冷飕飕的老房子裏作伴,終于等來了一個好的消息。小患者并不是非典型肺炎。米瑞蘭在電話那邊聲音輕快,預計很快就可以出來母子團圓。年曉米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放下電話,聲音幾乎都有些哽咽了。郝帥難得沒有耍寶,只是安慰地拍拍他。
然後某只無業游民又開始發愁,工作怎麽辦。
年曉米的意思是就把它當個長假,充充電,疫情總會過去,然後商業複蘇,找工作很容易。郝帥鄙視他不知人間疾苦。
一閑下來就容易胡思亂想。年曉米的生活實在太簡單,最大的擔憂沒了之後,理所當然就又開始滿腦子都是沈嘉文,他偷偷跑到同志論壇上發帖求助,回複都極度不靠譜,偶爾有幾個誠懇的,都是在勸他放棄。
人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極度渺小,個人的痛苦與世界的痛苦相比什麽都不是。
年曉米想到這些,心裏忽然覺得輕松了不少。畢竟所謂愛情只是生活中的奢侈品,有更好,沒有也照樣活。你看人家郝帥大好直男一個,還不是要大唱單身情歌,所以他身為一個少數者實在沒什麽可以抱怨的。
而且,年曉米抱着抱枕發呆,他也算是吃到了對方的豆腐。每次想起那次感冒時自己觸摸到對方肌膚時的戰栗感年曉米都會臉熱。滾燙又結實的身體……打住!不能再想!
年曉米猛灌了一大口白開水,滾回書桌前發奮。郝帥啃着蘋果過來望了一眼,《經營分析與評價》,無聊透頂的專業書。
不想在家裏長蘑菇,年曉米開始出去看房,比來比去,藍灣春都有一套小戶型最合适,小多層,落地窗,小區不遠就是公園,緊鄰明澤湖,姨媽和大哥來看過了都說好。只可惜價錢也有些不客氣。年曉米和媽媽商量了一陣子,想了又想,還是決定買下來。特殊時期售樓處人跡寥寥,年曉米揣着一大堆證件過去交定金,結果忽然被告知這套房有人定下了。
好大的一個烏龍。年輕的售樓小姐頗為抱歉,一個一個電話請示下來,最終還是遺憾地告訴年曉米,請他另選一套房。
年曉米跑得嘴角起泡,也無力争辯,只得随着工作人員接着看房。結果比來比去,還是這一套最中意,于是就這麽在售樓處默默糾結着。管事的小經理只好又打了一堆電話,末了給年曉米撥了個號碼,讓他自己和那位定了房的先生交涉。
年曉米接過電話,聽到那邊熟悉的男聲,有種被雷劈到的錯覺。
買房子這麽大的事,電話裏當然說不清。年曉米去了售樓處附近的一個熟悉的小咖啡館,點了杯紅茶,有點慌張地等待沈嘉文。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說服對方轉讓,何況心裏還藏着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左思右想絞盡腦汁,萬般心思扭作一團,無從理清。
出人意料的是沈嘉文答應得痛快。坐下沒三分鐘就給售樓那邊打了電話,對方馬上轉撥年曉米的手機,通知他明天過去交定金。
年曉米還沒太反應過來,這就完事了?他結結巴巴地道謝,沈嘉文一笑,招呼老板上了杯檸檬水。年曉米趕緊把飲料單遞過去:“我請我請……”
沈嘉文擺擺手:“飲料不解渴,我喝水就行。”
年曉米尴尬地收回手:“這……要怎麽謝你才好……”
沈嘉文往後一靠,表情很愉快:“請我吃頓飯吧。”
年曉米趕緊點頭說好啊好啊你想吃什麽。
沈嘉文說你容我想想,然後開始喝水。老爺子倔得要死,說什麽也不肯要親兒子的房子,沈嘉文有了投資目标,也要用錢。跟朋友說好的事突然反悔也讓人難做,剛好就這麽做了人情。都是順便的事。有些人滑不留手,油鹽不進,你送他人情,他坦然受之,之後該如何還如何。也有人得了人情,恨不得把自己都賣給人家。前一種人沈嘉文打從十幾歲就不少見,後一種,年曉米是頭一個。
他低頭,嘴角微微翹起來。
年曉米忐忑地等了一會兒,沈嘉文放下杯子,看了眼表:“走吧,去接淇淇,順便一起吃飯。”
年曉米基本已經沒什麽思考能力了,沈嘉文說什麽是什麽,夢游似地跟着走了。
到了地方才覺出不對來,來人似乎都和沈嘉文很熟稔。
李秋生有些詫異地看着年曉米:“喲,這位是……”
“年曉米,我店裏的會計,他媽媽給淇淇做的手術。”
李秋生趕緊把手伸過來:“幸會幸會。”
年曉米連忙點頭。一旁的陳憲和一個叫趙恒志的也過來握手。沈嘉文看出了他的不習慣,摟着他的肩對衆人笑道:“我可是餓着過來的,有什麽客套話咱飯桌上談。”
陳憲啐道:“飯桌上說什麽客套話,還嫌吃的堵不住嘴麽。你說是不是?”沖年曉米笑着一揚下巴。
年曉米再木,也看出來這是個朋友間的聚會,而且還是帶家屬的。李秋生帶了妻女過來,陳憲身邊則是個頗妩媚的小姑娘。他們聊的事跟自己完全不相幹,年曉米只能安靜地坐着,淇淇悄悄蹭過來,往他腿上爬。小家夥剛剛被一群無良的大人逗弄,十分郁悶。
年曉米有點胃痛,把淇淇往懷裏摟了摟,中午沒吃上飯,又空肚子喝了一杯咖啡,現下實在是不大舒服。淇淇的小身子又暖又軟,被他心虛地臨時充當了個小抱枕。
沈嘉文翻着菜譜,看到年曉米的有點發白的臉色,小聲問:“不舒服?”
“沒,中午沒吃飯。”
沈嘉文把菜單遞給趙恒志,高聲招呼服務生:“先上一碗曲曲不加辣!”服務生操着一口生硬的漢話熱情地高聲回應:“好嘞!一碗曲曲不加辣——”
這是一家新疆菜館子,從服務生到老板都是高鼻深目的新疆人,年曉米和琪琪一起好奇地四下張望,看着牆壁上伊斯蘭風格的拱形圖案,以及線條簡單的維族壁畫。這樣的時節,店裏生意居然不壞,二十幾張桌,一大半是滿的。
年曉米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小聲問:“曲曲是什麽?”
李秋生耳朵尖,爽朗一笑:“嗐,就是羊肉馄炖。”
熱騰騰的曲曲很快端上來,大海碗裝着,分量很足。年曉米幫兩個小孩子先盛好,正伸手去夠旁邊那個漂亮小姑娘的碗,被沈嘉文攔住了:“就是給你點的。”
女孩子見狀露出個親切的笑:“我們不吃這個,等下還有別的。”
年曉米只得拿起勺。沈嘉文在他耳邊小聲叮囑:“留着點肚子。”沒注意到年曉米瞬間通紅的耳朵尖。
都說曲曲是馄炖,可是和馄炖畢竟不同。極薄的面皮裹着羊瘦肉,湯底是羊骨加孜然熬的,鮮而不膻,帶着香料特殊的味道。
服務生端了一大罐奶酒上來,年曉米嘗了一口,酸得嗆了一下。身邊的女孩子趕緊遞紙巾上來:“喝不慣這兒有葡萄汁。”
年曉米再不濟,也曉得不能和婦女兒童搶飲料,連忙擺手做沒事狀。身邊的姑娘很多話,巴拉巴拉地不停介紹店裏的特色菜,末了不鹹不淡地總結:“他家其實也不便宜。”
不過年曉米後來就沒留意聽了。他的全副心思都在菜上了。大盤雞,羊肉串,烤羊腿,囊餅,抓飯,粉湯,羊肉湯面。店裏的東西味道很正,比從前在小攤上吃的不知好了多少。
大抵國人的感情都是在飯桌上深厚起來的,男人們推杯換盞,奶酒喝了一罐又一罐。年曉米怕酸,只好一直撈粉湯裏的湯喝。順便小心翼翼地看着淇淇不讓他多吃。羊肉上火,寶寶還小,年曉米擔心他會吃壞肚子。小東西把嘴撅的老高,也不說話,拿小勺子戳碗裏的粉塊,年曉米看着好好一碗粉湯變成糊糊,可惜不已。
等吃到再也吃不動,才意識到問題的嚴峻。五個男人醉倒了三個,其中就有一個沈嘉文,勉強清醒的趙恒志要起身去結賬,被醉倒的陳憲一把拉住,兩個人為誰付賬的事拉扯成一團。年曉米一面祈禱錢包裏的錢夠多一面起身往吧臺去,卻被陳憲的妻子拉住了。席間一直寡語溫和的女人難得帶了些不豫的臉色:“常瑩,這帳……”
漂亮的年輕女人滿臉無辜:“我家錢都是老陳管,我可是沒見着一分錢。”
陳淑娟把年曉米按回座位上:“你方便把嘉文送回去麽?”語氣雖然是問句,年曉米卻在她眼裏看到了懇求,趕忙點點頭。留下身後滿是火藥味的餐廳,拖着沈嘉文走掉。
飯店離藍灣春都和淇淇的幼兒園都很近,沈嘉文也就沒開車,現下倒是讓年曉米省了不少麻煩。
淇淇一吃飽就犯困,等年曉米把沈嘉文安頓好,小東西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年曉米試圖把他搖醒,卻被小巴掌甩在臉上。幼兒消化功能弱,他從藥箱裏找出一盒健胃消食片,看成分都是麥芽山楂一類的東西,就摳了一片哄淇淇吃下去,誰知這小東西跟他爹一個樣,半夢半醒間把年曉米的手指狠狠嚼了幾下,年曉米看着滿是口水和小牙印的手指,聯想起某種年幼的犬科動物。
更加難搞的卧室裏那只大的。沈嘉文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年曉米手足無措地呆站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讓尿憋的。四個人分了十罐奶酒啊。他把沈嘉文扛到衛生間,然後,窘了。然後,當然沒什麽然後。什麽酒後亂性其實都是騙人的啊騙人的,真的醉到神志不清的男人,是絕對硬不起來的。放過水後沈嘉文安靜了不少,由着臉上着火的年曉米把他拖回床上。年曉米被他墜得一頭栽倒在床上,沈嘉文挂在他身上,像摟着什麽寶貝似的,緊扒着不放。年曉米掙吧來掙吧去,卻被對方纏得更緊。喝醉了的男人力氣大得驚人,為了避免自己被勒死,年曉米只得安靜下來跟他一塊兒躺着,心裏還在碎碎念,這不怪我啊真的不怪我,都是你主動的。
他整個人被圈在對方懷裏緊緊摟着,腰上甚至還架了一條長腿,溫熱的呼吸噴在耳邊,讓人恍然生出了一種錯覺,好像他們一直都是愛人,而這只是一個平凡的夜晚,相愛的人相擁而眠。
想象你愛我,其實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年曉米睡不着。思想就開始自由馳騁,從媽媽回家的日子到郝帥的生日再到部長明亮好似燈泡的腦瓜頂,最後不依不饒地轉回到某些讓人臉紅的場景上。那奇異的觸感仿佛還留在手心裏,身後尾椎那裏抵着的不軟不硬的一團,似乎慢慢變成了一團火,燒得他整個人都焦掉了。
他無法克制自己的呼吸,只能悲憤地痛恨這條極度結實的牛仔褲。然而越是壓制,那火燒得就越旺,一瞥間的場景無限放大,原來記憶是這麽可怕的東西。顏色,形狀,觸感,越是克制不去想越是在腦海裏強制回放。
不同于單純疼痛的痛苦開始蔓延。年曉米無法自制地把手放在皮帶的卡扣上,身後的沈嘉文忽然清晰地說:“給我一千億就随便你。”
年曉米被燙了似地縮回手,冷汗瞬間就下來了。他僵硬地轉頭,沈嘉文閉着眼睛又咕哝了兩句,沒了動靜。然後依舊是勻長的呼吸。
年曉米默默把頭轉回去,閉上眼睛開始數羊。
醒過來時只有自己在床上,外面是小孩子嫩嫩的哭聲。
沈嘉文半跪在衛生間的地板上,輕輕拍着淇淇的背,小東西不時幹嘔一下,卻吐不出東西來,只是哭。
年曉米急切地跑過去:“這是怎麽了……”
“可能羊肉吃多了。”沈嘉文心疼地摟着小寶寶:“麻煩你幫我去藥箱裏找找,有盒健胃消食片……”
“我回來的時候已經給他吃過一片了。”
沈嘉文看了一眼表,這半夜一點鐘,去醫院估計也做不了什麽。
年曉米想了下:“我去看下藥店還開不開。你多給他喝點溫水。領他在屋裏走一走。”
沈嘉文剛想說這個點兒哪有藥店開,年曉米已經套上衣服跑出去了。
年曉米再回來時他正架着寶寶繞着客廳轉圈。他看他脫了外套,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沖藥。看着那黑乎乎的一碗,沈嘉文有點猶豫:“要麽算了吧,老吃那麽多藥也不好,就是吃撐了,明天就好了。”
“那他難受啊。睡不了覺明天發燒了你不是更麻煩。”末了覺得自己口氣有點不對,趕緊接着說:“這個藥挺好使的,我姐的閨女胃腸也不好,就吃這個。”
沈嘉文翻開藥品成分表,六神曲,雞內金。六神曲的确是治積食的。“雞內金是什麽?”
年曉米有點茫然:“我就知道是雞身上的……”
連哄帶騙把藥灌下去,年曉米把雙手搓熱,順着寶寶的肚子一圈圈輕輕揉起來。沈嘉文起身時碰到了他冰涼的耳朵,心裏一顫。
“謝謝你。”
“哦,沒事。”年曉米眼不離手,耐心地給沈嘉文解釋:“以後他再吃多,如果不嚴重,就多喝點水,然後這樣揉一揉,很快就會好的,張大夫教的。我小時候胃腸也不好。”
好像回應他的話似的,不一會兒淇淇打了幾個長長的嗝。沈嘉文湊過去:“還脹麽?”
小東西不理人,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呼吸變得勻長清淺起來。
“睡了。”年曉米把被子給寶寶拉好。起身時搖晃了一下。蹲得太久,有點頭暈。
兩個大人忙活了一晚上,這時候都疲憊得不行。年曉米還糾結自己要不要去睡沙發,沈嘉文嘆了口氣,你不困麽。
于是兩個人果斷躺到一張床上去。年曉米困得不行,沒工夫去想有的沒的,頭一碰枕頭就沉入了黑甜的夢鄉。
倒是沈嘉文背對他躺着,思緒萬千。
一個人帶孩子,終究不如兩個人。無論他再怎麽獨立能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适應不了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角色。他欠缺那些本能裏屬于母性的細致和耐心。年曉米這樣的人是極少的,身為男性,身上卻有足夠的溫柔貼心。他想他身上有種來自天性的溫暖,很容易讓小孩子産生信任和依戀。可是要上哪兒去找一個像年曉米這樣的姑娘呢。沈嘉文在心裏道了一聲可惜。
那個姑娘應該要愛他,足夠愛他,因為只有從愛出發的關懷才能填補他和他的兒子生命裏的殘缺。愛,多麽不切實際的要求。
黑暗裏一張極豔麗的臉對他悲憫地笑,說小文你得記得,所謂愛情是這世上最虛僞的東西,多少無恥和罪惡假借着它名義。
可不是麽,聽過多少愛,說過多少愛,最後只剩下他一個,帶着更年幼更脆弱的一個,相依,為命。
單純地再婚很容易。麻煩的是那之後的事。人的一生,有多短就有多長。最折磨人的往往不是突如其來的打擊,而是漫長時光裏永無止境的細碎的研磨。它們就像鞋裏的沙,你可以不在意,但是在某一段遙遠的旅途過後你會發現你無法走下去了。因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痛苦在長久的累積之後變得令人無法忍受了。
清早醒過來,廚房裏飄來淡淡的蔥香,毛玻璃後面的人影微微閃動,在晨曦裏暈出一圈溫暖的影子。沈嘉文在玻璃後站了很久,最後輕輕嘆了口氣,把腦海裏某個異想天開的想法驅逐出去。
淇淇沒什麽精神的樣子,沈嘉文找出體溫計給他量了下,三十七度二,有一點低熱。年曉米端着早餐出來,看到沈嘉文微微蹙起的眉,擔憂地問:“寶寶哪裏不好麽?”
“有點熱。”
淇淇整個人蔫蔫的:“不去幼兒園。”
沈嘉文親親他:“爸爸忙,今天早點過去接你好不好。”
小寶寶把自己縮成一只團子,沒精打采地嘟起嘴。
年曉米摸摸他:“先吃飯吧。”
大米粥,小蔥煎雞蛋,西葫蘆餅。
“又給你添麻煩了。”伸出筷子攪了幾下粥,清晰的米粒在稀薄的湯水裏跟着滾了幾滾。
年曉米趕緊解釋:“怕淇淇吃不下,沒熬那麽稠。”
沈嘉文按了按額角。我們兩個大人總要吃米啊!
年曉米臉紅了一下:“哦我忘了淇淇可以喝米湯。”
淇淇抱着他的小瓷碗咕嘟咕嘟喝米湯,小小的眉頭皺得很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沈嘉文撕下一角西葫蘆餅喂他,他吃了一口就吐出來,眼圈紅紅的:“不吃……”
沈嘉文誘哄道:“吃一口。”
淇淇咬了一小口。
沈嘉文接着哄:“再吃一口。”
“不吃啦好難吃。”
年曉米被打擊了一小下。
沈嘉文只好把淇淇抱下去:“那去自己先等一會兒,爸爸吃完飯送你。”
年曉米低頭默默咬餅,多好吃啊怎麽說不好吃。
“他不怎麽愛吃西葫蘆。”
年曉米耳朵嗖地豎起來:“那你呢?”
“我?我不挑食。”沈嘉文咬了一口熱騰騰的餅,金黃的薄餅軟而嫩,西葫蘆的味道不濃不淡,吃進胃裏暖洋洋的。
小蔥煎雞蛋也是餅狀的,年曉米拿筷子從中間劃開,很自然地把大的那一半留給對方。沈嘉文看在眼裏,卻沒有說什麽。
依然是安靜的早飯。他一個人吃掉了四張餅,在年曉米把最後那張推給他時言不由衷地說吃飽了。年曉米只能開始吃這第二張餅,并在心裏默默記下了“下次要多做一點”。
要出門時書房的電話忽然響了,沈嘉文過去接,半天沒出來。許久聽見他有些不平的聲音:“你總是這樣,算了。”
屋裏很靜,所以驟然提高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年曉米手一抖,淇淇委屈地說:“喘不上氣。”
年曉米連連道歉,把小東西的圍巾解開重新圍好。
沈嘉文走出來沉默地坐在沙發上,雙肘支在兩膝上,雙手扣在一起。
年曉米看着他微微彎起的背,忽然覺得很難過。淇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緊緊抱住年曉米的大腿不松手。
“要,要麽我帶淇淇一天吧,反正也沒什麽事。”
“你不是要去辦房子的事麽?”
年曉米張張嘴,說不出話來。對啊還有這事啊!
沈嘉文思索了一會兒,起身去撥電話。
年曉米跟淇淇不約而同地跟過去。
“麗麗,我是沈嘉文……嗯,還好……這不非典麽,幼兒園放假了,我店裏有事,你能不能……他爺爺上班……實在是沒辦法……好,我等着。”放下電話轉頭對年曉米說:“可能要等一會兒。抱歉不能送你回去了,昨天真是麻煩你了。”
年曉米說沒有沒有我還白在你家睡了一宿了。說完覺得有點不對,臉騰地紅了。
沈嘉文有點想笑的樣子。年曉米輕咳一聲,那什麽藥得按時吃,這兩天多給寶寶吃點清淡的,還有,你有空給他撓個蘋果吃。
“撓?”
“就拿勺……”年曉米比劃了一下,見沈嘉文還是很疑惑的樣子,結結巴巴地解釋:“就……撓……撓成泥,好消化,他還太小,啃着吃費勁……”
沈嘉文将信将疑地點點頭。年曉米局促地摸摸頭,那,那我走了。
防盜門傳來咔嚓一聲輕響。
沈嘉文摸摸坐了一會兒,忽然扭頭問淇淇,你上回說的那個甜甜的泥,是這個麽?
淇淇瞪着眼睛看着他。沈嘉文從果盤裏拿出個蘋果,将信将疑地撓起來,淇淇眼睛亮起來,歡呼雀躍地貼上來:“甜甜的泥!”
沈嘉文撓了兩勺就撓不動了,淇淇還眼巴巴地盯着他等投喂。沈嘉文活動了一下有點僵硬的手腕,忽然感嘆起年曉米的耐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