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年後的日子并不像從前那般平淡安然。
非典來了。
好像一夜之間滿城的人就少了大半。平日裏人頭攢動的商業街倏然冷清得連汽車聲都欠奉,不少店都挂了歇業的牌子。步行街的磚石道上間或有麻雀蹦來跳去,真正的門可羅雀。偶爾有行人匆匆走過,個個口罩捂得嚴實,不安和恐慌都在空氣裏,一目了然。
年曉米比別人更慌。
省裏的四個疑似病例有兩個在本市,其中有一個五歲的孩子。因為小孩子體質與成人不同,疾控中心從三甲醫院裏往外抽調兒科專家組織會診,其中就有米瑞蘭一個。
年曉米記得他媽媽那天晚上急匆匆回來收拾行李,他緊緊跟在她後頭,小狗兒一樣從裏屋轉到外屋,又從外屋轉回裏屋。米瑞蘭十幾分鐘裏沒有說一句話,末了提着包往門外走,年曉米耐不住驚慌,喊了一聲媽。米瑞蘭回過頭來,看着兒子年輕的臉龐上寫滿擔憂和不舍,柔和地微笑了一下:媽這陣子估計都得在醫院了,我跟你姨媽說了,你每個周末去她家吃飯……沒事兒,放心吧,媽媽就是幹這行的……
一聲散會吧年曉米的思緒拉了回來,辦公室裏嗡嗡聲一片,愁雲慘淡。被公司停薪留職的人裏,也有他一個。但他并沒有像其他人有些人那樣,看到被停薪就直接申請辭職拿一筆賠償費。他只是安靜地收拾東西。對面的張惠依坐在凳子上抹眼淚,頗為憤憤。年曉米并沒像往常一樣過去勸慰,世上有許多不公平的事,職場上這些細小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計較的意義并不大。
他把包斜背上,猶豫着要不要跟衆人說再見。沒有人理會他,有年輕的女同事在哭,老員工三兩聚在一處不知在嘀咕什麽。
年曉米悄悄退了出去。
剛出辦公室手機就響起來,郝帥在那頭長長地哀嚎“我——被——辭——退——了——!”
年曉米:“……有事說事。”
“事實上我沒錢吃飯了啊!我要去你家蹭飯!”
年曉米滿頭黑線:“最近不行,但我可以借你錢。”
“我不要錢!我要飯!”
“那你去要吧,再見。”年曉米無奈道。
“不不不,錢就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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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曉米一面往銀行走去給郝帥轉賬,一面跟好友在電話裏聊起來。郝帥家在本省的另一個小城市,不大富裕,每月工資拿到手裏只留飯錢和房租,其餘都要寄回去給母親買藥。一旦失業,後果就比較悲催。年曉米轉了三千塊錢過去,想了想又說:“等這幾天過去,你要是還找不到工作,就來跟我作伴吧。”
他現在心裏亂糟糟的,哪有心情接待好友。
年曉米在街上亂轉,也不想去姨媽家。去了心裏更難受,米瑞蘭走後的第一天他去過一次,一頓飯是配着姨媽的眼淚吃完的。他不忍看姨媽難過,可是又毫無辦法。
給媽媽打了兩次電話,都是冷冰冰的答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不知不覺又走到知味居門前,車位不出意外地空了很多,不過能看出依舊有些客人。他從後門轉上去,辦公室只有一個小姑娘在整理東西,沈嘉文不在。
我就是想要賺點錢,只是賺點錢而已,真的只是想賺錢……年曉米握着手機拼命自我催眠。
那邊一直沒人接,他只得失望地垂下手。
走出知味居,天色已經有些暗下來,他看着空蕩蕩的馬路,鬼使神差地又撥了一次電話,嘟——嘟——的聲音一直響一直響,正當他打算挂斷時,那邊傳來一聲低啞無力的“喂”。
年曉米握着電話好一會兒,完全忘記自己要說什麽。
電話那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年曉米心裏一緊:“你病了?”
“嗯。”沈嘉文喉嚨啞得說話都困難。“有事麽?”
“沒……”
“抱歉,那先這樣。”那邊啪地挂掉了電話。
年曉米握着手機呆呆站了一會兒,另一股巨大的擔憂慢慢湧上來。
沈嘉文裹着棉被縮在床上,卧室門外傳來一聲清脆的“啪啦”,過了一會兒,淇淇雙手顫巍巍地捧着一個玻璃杯進來,沈嘉文掙紮着起來喝了一口水,開水早就冷了,劃過食道就像冰刀劃過滾燙的烙鐵,冰冷的疼痛從一條線蔓延向整個軀幹,痛得他一個激靈。淇淇兩只小手扒着床,一雙眼睛像小動物一樣驚慌。沈嘉文勉強笑了一下:“寶寶乖,出去自己玩一會兒,困了就睡,爸爸明天就好了……”
淇淇一動不動。
沈嘉文捂着嘴咳嗽了幾聲,哄勸道:“去吧,離爸爸遠點,不要傳染給你。”
淇淇低頭:“爸爸,我打碎了一個杯子。”
沈嘉文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沒事,出去吧,乖。”
卧室的門被輕輕掩上了。
沈嘉文在一片寒冷裏陷入昏沉。
恍惚裏聽見門外有聲音,他被誰扶起來,幹裂的嘴唇觸到了暖而無味的液體。
水,溫熱的水。
極度的幹渴占據了他全部的意識,像沙漠裏烈日下的植物終于盼來雨水,他貪婪地吞咽唇邊的液體,沒喝幾口,溫水卻離開了,硬硬的小片被輕輕塞進口中。沈嘉文本能地閃避,那東西卻堅決地追上來往他嘴裏跑。像憤怒的獅子想趕走身邊讨厭的蒼蠅,沈嘉文擡起沉重地胳膊揮過去。
世界清淨了三秒鐘。
然後,那些小小的硬片繼續不依不饒地往他嘴裏奔,沈嘉文迷茫又氣憤,下意識地扭頭,身體卻被束縛,他在半夢半醒間惱怒地掙紮起來。
身體被放開,跌回柔軟的床上,沈嘉文舒服地放松下來,甚至還愉悅地舔了舔唇邊的水漬。
然而很快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壓上了身體。這一次連雙手都被禁锢。沈嘉文拼命掙紮了一會兒,到底因為生病,很快沒了力氣,只能癱在床上無力的喘息。小小的硬片又一次擠進唇間,沈嘉文憤恨地一口咬下去,耳邊傳來尖銳的慘叫。他迷迷糊糊地意識到嘴裏還有東西,下意識地吮吸然後吞咽,那東西卻離開了。
溫暖的液體再次回來了。他滿意地抿抿嘴。
小腹被沉重而柔軟地擠壓,另一股饑渴慢慢從身體內部湧出來,讓他忍不住擡腰往上蹭了蹭,舒服地喘出一口氣。
年曉米滿頭大汗地騎坐在沈嘉文腰間,對着自己左手食指上變已經紫了的牙印欲哭無淚:不是病了麽!不是發燒39度7麽!為什麽力氣還這麽大啊!喂個藥像殺人一樣啊!你跟我的手指究竟有什麽仇啊!這是要啖其肉而後快麽!
吐槽完畢又呆呆地看沈嘉文的臉,生病的人怎麽說呢,不是應該都很柔弱的麽,為什麽覺得這人一病,眼角有點邪氣呢……
半晌忽然發現自己姿勢十分不雅,更奇怪的是,為什麽下面這麽硌得慌……他下意識動了動,屁股硌得更厲害了,前面還傳來沉重的喘息,年曉米木木地看着沈嘉文滿足的睡顏,感覺身下似乎輕微地搖晃起來,突然醍醐灌頂,臉色倏然一綠,連蹦帶爬從床上滾下去。
沈嘉文翻了個身半趴在床上,留着年曉米平沙落雁地坐在地上,臉色紅紅白白綠綠紫紫,兀自精彩。
淇淇從門外探進一顆小腦袋,弱弱地委屈道:“叔叔,我餓……”
年曉米趕緊抹了把臉從地上爬起來,出去投喂餓得要哭的小寶貝。
沈嘉文感覺自己陷在一片昏暗裏,渾身像是浸了冰水又似落入火海,他大娘從黑暗裏走出來,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尖叫着要他給錢,沈嘉文憤怒地掀開她,那張臉模糊了一下又變成了丈母娘,指着他的鼻子罵他廢物……他心中怒火沖天,喉嚨裏卻好像讓什麽堵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丈母娘似乎被他吓退了一步,那張臉又換成了黃麗麗,妩媚地笑着,上前來解他的紐扣,沈嘉文推開她,又有別的女人湊上來,熟悉的臉,卻想不起究竟是誰,他推開一個又有另一個,惱火和痛苦中,他聽見自己胸腔和喉嚨裏發出可怕的聲響……林林總總的人來了又去,他仿佛變成了一只被困在蜘蛛網裏的小蟲,在束縛中絕望地掙紮……然而冰與火之間暴虐的沖撞慢慢消退了,一雙涼而柔軟的手從身後慢慢抱住他,被冰凍和被焚燒的痛苦漸漸減輕了,沈嘉文回身,只看到一具白皙美麗的酮體。細腰長腿的女子慢慢跨坐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動做起來。烏黑的長發把她的胸口和臉都擋住了,沈嘉文忍不住伸手撩開她眼前的長發,好一張清秀溫柔的容顏,一種溫暖的似曾相識感湧上心頭。他想認真看看她,她卻羞澀地低下頭。
很快就想不起什麽了,因為身體那麽快樂,快樂得好像自己第一次經歷這種快樂……
沈嘉文是被膀胱喚醒的。身下濕漉漉的一片讓他一瞬間以為自己犯了嬰兒才會犯的錯誤。他翻了個身,身體還是沉重得很,腦袋卻輕快了不少。都說春夢了無痕,偏偏那個溫柔女子低頭時的羞澀像畫兒似的留在了腦海裏。沈嘉文苦笑着敲了敲腦袋,上次過性生活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好像是兩年多以前了……
他拖着無力的身體爬起來,忽然一僵。
門外有人。
不是淇淇。
沈嘉文迅速從床頭櫃裏抽出那根21寸的黑鉻asp,利落地一甩,悄無聲息地推開卧室的門,閃電般地沖到那人背後,棍尖倏然停留在人體最脆弱的頭頸處,嘶啞着喉嚨沉聲道:“別動!”
年曉米驚恐萬分地對着那根銀亮如劍的兇器,僵硬地轉過身來:“那個,是我。”
沈嘉文愣了一下。
年曉米手裏端着熱湯碗有點打哆嗦:“我我我我就是來看看你……”
病中的男人松了一口氣:“抱歉。”全身的力氣忽然褪去,腳步踉跄了一下。
年曉米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去扶他。沈嘉文想起什麽,有點僵硬地輕輕推開他:“我沒事,謝謝。”然後迅速進了卧室,門鎖啪地一聲落上了。
年曉米呆站在客廳,內心再次淚水滔滔:我看上去就那麽像壞人麽!!!
沈嘉文再次從卧室裏走出來時已經換了衣服,羊毛衫和休閑褲,很自在的模樣,要不是臉色太過蒼白,沒人會把他當病人。年曉米把電子體溫計遞過來,溫度還是很高,38度5。年曉米憂慮地看着他。沈嘉文一笑:“沒事,不怎麽難受了,謝謝你。”絲毫不問為什麽年曉米會在這裏,方才那股森冷的戾氣仿佛只是年曉米的錯覺。
桌上是熱騰騰的醋溜白菜和大米粥。按照沈嘉文的性格,這時候應該客套一番的,但他偏偏犯懶了。
白菜絲酸溜溜的香氣往人鼻子裏鑽,男人拿筷子輕輕點着碗沿兒:“怎麽沒有肉。”
“感冒不能吃肉。”年曉米認真地說。
看着沈嘉文皺着眉頭開始吃東西,年曉米起身:“你吃吧,鍋裏還有粥,我剛剛給淇淇揪了一碗貓耳朵,面還有剩,我放在冰箱裏了。”
沈嘉文放下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年曉米很怕他這個樣子,總覺得他這麽看人時眼神太深,他不懂,不懂就容易誤會,誤會是不是對方與自己也抱着同樣的心情。然而無數事實都證明這只是他自己在多想。最痛的事不是給人希望又剝奪希望,而是這種希望與失望間永無止境的輪回,他逃不開,所以覺得悲傷。
年曉米穿衣服時沈嘉文沒有攔他,窗外卻突然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咔嚓,随即大雨傾盆。春日很少有這樣的大雨,真是奇事。年曉米只得回頭:“有傘麽?”
沈嘉文擡頭:“有。不過你今天還是住這兒吧,書房裏有床。”
“不不不,我還是……”
“我就是淋雨才感冒的。”沈嘉文夾了一筷子白菜。
一時屋子裏只能聽見雨聲。下雨,天留客。年曉米忽然很想逃跑,再不離開我就把實話都說出來了,他有點悲哀地想着。
沈嘉文的注意力都在飯菜上。他對素菜的接受程度主要是由炒菜人的手藝決定的。奶奶過世後,他已經很多年沒這麽歡喜地吃一盤簡簡單單的白菜了。
越是身強體壯不易生病的人,病一次就越是厲害。他吃過飯後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頭漸漸又開始沉重起來,連帶着身上也開始打冷戰,年曉米在廚房裏忙了一陣出來才發現他不對勁。沈嘉文自己慢慢往卧室走,年曉米緊張兮兮地跟在後面,幾次想去扶他,都被他有意無意地避開了。
沈嘉文倒回床上呼出一口熱氣。39度。年曉米在藥箱裏翻找一陣,沒有退燒藥。這種時候藥店看得很嚴,退燒藥需要醫生處方。年曉米猶豫了一下:“要麽去醫院吧。”
沈嘉文搖頭,無力地嗤笑一聲:“怎麽,怕我是非典?”
年曉米搖頭。
沈嘉文艱難地咳嗽了一聲:“應該不是,我只是前天淋了一場雨。”
年曉米想問他好端端的怎麽會淋雨,又把舌尖的話咽了下去。
藥箱裏有一大瓶醫用酒精,年曉米把酒精兌到溫水裏,浸了毛巾,幫他擦臉和脖子,末了又把他衣袖卷上去擦胳膊和腋窩。沈嘉文一開始很抗拒,可是年曉米表情太嚴肅,乍一瞅竟然與他那個做醫生的媽很是神似,沈嘉文想起那張刀子似的嘴,決定沉默是金。
年曉米出出進進地忙碌,不知道數床棉被下只露出兩只眼睛的沈嘉文一直眯着眼盯着他。
一米七五的個子在北方算是中等,問題是年曉米身形很單薄,落在神智不大清醒的沈嘉文眼裏就有了一種纖細的錯覺。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自己還幾乎看光了對方,越發覺得他很像個勤勞的小媳婦。
這種人以後必然是要娶一個性情剽悍的女人才相配的,沈嘉文昏昏沉沉地想着,他想起他白皙的膚色,也想起女人,半夢半醒間又有了春夢般的迷離,一點危險的違和感從心底冒出一個頭,卻被驟然襲來的睡意湮滅。
再醒來時天光正好,出了一身透汗,嗓子裏幹得直冒火,伸手一摸,床頭恰恰就有一只杯子,水還是半溫的。沈嘉文咕嘟嘟喝了個底朝上,聽見門外傳來兒子嫩嫩的咯咯聲。
淇淇圍着小圍兜坐在椅子上,晃蕩着兩條小腿,年曉米弓着身子坐在小娃娃對面,一勺一勺地喂,沒有半點不耐煩。沈嘉文遙遙望了一眼,疙瘩湯。
小東西看見爸爸,眨眨眼,從椅子上出溜下來,颠兒颠兒跑到沈嘉文跟前,聲音嫩嫩的:“爸爸你好了麽?”
沈嘉文笑笑:“好了。”
小東西猶豫了一下,張開胳膊,求抱。
沈嘉文怔了一下,面上露出驚喜又無奈的表情,腳下反而往後退了一步。
淇淇放下胳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抽噎。年曉米趕緊湊上來哄:“爸爸感冒會傳染,等好了就會抱你的。”
淇淇瞪大眼睛望着他,年曉米望向沈嘉文,沈嘉文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小東西吃了早飯就去玩積木了。
這是個可愛的星期六,春光明媚,瘟疫,長夜和雷雨仿佛都是錯覺。沈嘉文嘗了一口疙瘩湯,一粒粒的面疙瘩珍珠似的,外嫩內筋,飄着翠綠的油菜葉,賣相和味道一樣的清爽。
“你吃了麽?”
“沒……”
“那一起吧。”
于是兩個人對坐着吃一碗簡單的早飯。沈嘉文慢慢嚼着,看對面的人用白瓷勺子輕輕趕着面疙瘩,久違的安逸和舒适緩緩湧上來,周身都是暖的,仿佛在外奔忙時的那些疲憊與寒冷都不過是一場糟糕的夢。
此刻才是生活應有的模樣。
他身邊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和他們,在杯盤狼藉的酒桌上,在光鮮奢華的宴會上,甚至在脂粉香膩的聲色場上,客套,談笑,敷衍,算計,你來我往。但是誰能陪他在一個晨光柔和的早上,吃一碗簡簡單單的早餐呢。
因為那些地方不是家,而他們不是家人。
年曉米最後什麽都沒說。沈嘉文也沒問。他生病了,他來照顧他,好像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沈嘉文不知道他的心思,他也就裝作他只是個朋友。
善良體貼,關心友人,希望對方一直好好的,這樣的朋友。
至少那種善意的心情是真實的。至于它們出于愛還是其他什麽,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