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年曉米的姨媽家在中醫藥大學的家屬區,老式的住宅區,院子裏沒有停車的地方,噼裏啪啦地鞭炮聲一陣連着一陣,沈嘉文來回兜了好幾圈才找到個小角落停車,急匆匆的,也顧不得是不是車子要被炮仗崩壞漆。年曉米領着他,抱着娃娃往姨媽家跑。家裏房門半掩着,聽見走廊有動靜,一家子差不多都出來迎人,姨媽心疼地數落着:“大冷天的,怎麽這個時候才回來,要凍壞了呦!”
米瑞蘭把兩人迎進屋子裏,解開衣服給淇淇檢查身體,在軟軟的小肚子上按了很久,神色放松下來:“沒什麽大事,我覺得可能是着涼了。這時候也打不了點滴。這樣吧,姐,能不能下樓找張大夫開點藥?”
米瑞梅爽利道:“沒問題,你們跟我來。”
沈嘉文見了張大夫,心就定下一大半。這世上別的他不敢說,但是他知道至少有兩樣東西是越老越好的,其一是酒,其二就是大夫。
老爺子發眉皆如白雪,一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樣,大過年被找上門看診也沒有絲毫地不耐煩。米瑞梅照例客套着:“哎呦老爺子,真是過意不去,這大過年的還來麻煩您……”
張大夫一揮手,中氣十足:“沒事兒,本分的事,你們到這屋來吧。”
原來這張大夫退休前是省中醫院有名的教授,厲害到什麽程度呢,年年拿國務院特殊津貼的。沈嘉文很驚異,沒想到這麽個普普通通的居民區住着這樣的高人。年曉米小聲解釋着:“張爺爺現在還上班呢,被醫院返聘的,沒班的時候就在家給人看病抓藥,人好醫術也好,你放心。”
所謂的這屋,是同一層上的另外一戶,老大夫平時給人看診的屋子。讓沈嘉文抱穩淇淇,老先生便認真摸起脈來,又讓娃娃張嘴看看舌苔,然後提筆開始寫藥方。
沈嘉文忍不住追問:“大夫……”
老先生擡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有點驚訝的神色,又望了一眼淇淇,伸手仔細摸了摸他的頭骨,露出有些欣慰的笑容來。
三個大人不明所以。沈嘉文急道:“我兒子……”
“哦,沒什麽大事,外感風寒,內積食火,加上本來有些體虛,開過刀吧?”
“嗯,九月份的時候……”
老大夫神色忽然嚴肅起來:“小孩子呢,就跟小樹苗似的,生命力最旺盛卻也最脆弱。這孩子底子本來應該挺好,你怎麽能給養成這樣……”
沈嘉文尴尬地聽訓,老先生還在喋喋不休:“三餐一定要定時聽到沒有,那肉啊魚啊不是吃得越多越好,得吃水果蔬菜,吃暖和的好消化的東西知道不……我給你開點藥回去煎,今晚退了燒,明天要是不燒了就沒什麽事了,這兩天吃點清淡的東西,發物就別吃了,過幾天看沒什麽事兒了,弄點蛋殼跟山藥炒炒給他泡水吃,多吃點山楂沒關系……”
沈嘉文一一點頭稱是,老先生寫好方子,喊兒子過來給他們上另外一個房間抓藥。回頭看見年曉米,臉色立時又嚴肅起來:“小米你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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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曉米摸摸頭,不安地笑了笑。老爺子一臉的苦口婆心:“爺爺說了你多少次,就你那個小身板,平時一定要注意休息,要懂養生知不知道,不然不用等六十歲,三十歲你就要開始遭罪……”
年曉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忙麽……”
“唉……”老先生一聲長嘆:“年輕人啊,都不聽話啊……”
沈嘉文見狀趕緊岔話:“您剛才摸淇淇的腦袋,是怎麽……”
“哦,那個,你兒子骨頭長得好,是個福相。你爺倆都是富貴相,挺難得的……”
上樓的時候沈嘉文悄悄問年曉米:“那個老大夫還會看相?”
年曉米一笑:“中醫麽,大概講究這個。”
沈嘉文側頭看見他臉上柔和的笑意:“那他說你呢?”
年曉米想了一陣:“小時候不太好,不過長大了命裏會有貴人什麽的……我也不太懂,總之可能是不好不壞,普普通通那種吧。”
姨媽把兩個人領回家,家裏人聽說是年曉米的朋友,便熱情地留人吃飯。沈嘉文趕忙擺手。大過年的在別人家裏打擾,終歸是不好,福大爺笑笑眯眯地:“沒事兒,別那麽見外,人多熱鬧麽。話說回來,這還是小米頭一回往家裏帶朋友呢……”
大夥兒一想,可不是麽,這一定得一起吃個飯。沈嘉文還想推辭,米瑞梅一句話定了乾坤:“大冷天的,孩子病着怕折騰,住一宿也沒啥的。”
老福家三室一廳的房子,大嫂收拾出了孩子們睡覺的小屋,把淇淇安頓下來,很自然地提起藥包往廚房去,沈嘉文趕緊攔着:“我自己來就行了……”
“沒事兒沒事兒,我指定煎不壞。你跟我弟吃飯去吧……”
話說到這份上,再拒絕就太不近人情了。
年曉米先前沒回來,大家只是草草墊過一口,這時才開始正式吃晚飯。家常的年夜飯,八碗四碟。蟹粉獅子頭,清蒸鳜魚,紅燒肘子,番茄牛腩,杏仁西芹,香菇油菜,家常涼菜,魚香茄子。冷蝶是水晶皮凍,松花皮蛋,老醋花生和幹果拼盤。年曉米的三姐夫帶過來一瓶45度的洋河大曲,瓶塞才起,酒香四溢。家常的宴飲,圖喜慶不圖醉,米瑞梅端出了平時收在櫃子裏的酒器,景德鎮的骨瓷,每一只小酒盅都繪着精巧的青花纏枝蓮,一人一盅。
年曉米的大侄子乾乾蹭過來:“我也要喝……”被他大哥無可奈何地抱到一邊:“你太小……”淘小子把嘴一撅,轉身往年曉米身上爬,抱着他的胳膊使勁兒晃:“小叔……”年曉米給他晃得頭昏,只得拿筷子沾了一點兒,乾乾美滋滋地咂咂嘴。大嫂又好氣又好笑,提溜着淘氣包的領子把他拽走了。
年曉米的二哥使勁往年曉米碗裏夾菜:“弟你吃,我跟你說,今年這個鳜魚特別新鮮,我拿豆豉汁蒸的……還有這個獅子頭,這回螃蟹買得特別好……”
福大爺頻頻勸菜:“那誰,小沈是吧,別客氣,多吃點兒……小米,給你朋友夾菜啊……”
年曉米嚴肅地撈起一個獅子頭放進對方碗裏。
沈嘉文是酒席上的常客,禮數周全得體,這頓飯吃得很是愉快。年曉米在一旁埋頭做苦吃狀,其實心裏美得簡直要冒泡了。
家裏人多,女眷和孩子只得單獨坐了一張桌子,桌上碼着一樣的菜色。因為不喝酒,倒是比這一桌先吃完。三姐的小女兒蹒跚着走到年曉米身邊,輕輕扯他的衣襟。年曉米放下筷子,對上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小娃娃也不說話,張張手臂,年曉米一笑,把她輕輕抱起來,小家夥眉眼一彎,白嫩的小臉上都是笑意。年曉米嘟着嘴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笑眯眯地:“琪琪喜歡小叔麽?”小丫頭點點頭。“給小叔做閨女好不好?”小丫頭又點點頭。一桌大人哄笑。年曉米的三姐夫過來抱孩子,小丫頭摟緊了年曉米不肯撒手,三姐夫一下就酸了:“沒良心的小丫頭片子,這到底誰才是親爹啊。”大人們又樂起來。
年曉米抱着小丫頭哄了好一會兒,娃娃才戀戀不舍地松開手。沈嘉文奇道:“小丫頭和淇淇名字一樣?”
年曉米笑道:“沒,是琪花瑤草的琪。”
沈嘉文微微一笑:“你倒是很讨小孩子的喜歡。”
年曉米沒聽清,笑得有點茫然。
沈嘉文搖搖頭,自顧自地嘴角又牽起弧度。
老福夫婦家裏電話一直不斷,都是熟人和同事打過來拜年的,老兩口忙着應付一通又一通的電話去了。沈嘉文剛想起身去瞧下淇淇,手機響起來。他對年曉米點了下頭,去淇淇睡着的那屋接電話。
果然是從前的老丈人。聽着那邊有些尴尬的聲音,沈嘉文暗嘆一口氣,溫聲問候起來。老爺子跟沈嘉文寒暄兩句,緊接着就問淇淇。身體如何啦,有沒有長高啦。沈嘉文話在喉嚨裏滾了幾滾,出口還是一聲溫溫的“都好”。然後兩廂沉默。
良久,電話那頭欲言又止:“你跟……”
沈嘉文截斷話頭:“還有其他事麽?”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嘆息:“有空帶淇淇回來看看吧……你媽那人,唉……”沈嘉文心裏一刺,噌地竄起一股火:“不敢,阿姨要是想見淇淇,我送他過去就是,您瞧瞧這些日子哪天有時間……”
挂掉電話,沈嘉文在黑暗裏摸了摸淇淇的有點燙手的小臉。柔和的壁燈忽然亮起來,年曉米端着一個木盤進來:“嫂子把藥熬好了,現在吃?”
沈嘉文趕緊起身接過來:“給你家添麻煩了。”
年曉米趕緊擺手:“沒事沒事不麻煩。”
琪琪在光亮裏醒過來,看到沈嘉文手裏的黑乎乎的藥汁往杯子裏艱難地縮了縮。沈嘉文把瓷勺裏的藥吹涼了放在他嘴邊:“淇淇乖,吃了藥就好了。”
小家夥把小小的眉頭擰成個嫩嫩的疙瘩,緊緊閉着嘴把頭扭向一邊。沈嘉文又哄勸了兩聲,小東西伸手把勺子推開,藥汁落在半新的二十四彩蘇繡的被面上,迅速洇出一大片漬子。沈嘉文臉色一沉,把藥碗往床頭櫃上一墩,淇淇哇地一聲哭起來。年曉米暗叫不好,剛要上前安撫,沈嘉文冷冷的聲音傳來:“你不用管,讓他哭。”随後又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被子弄髒了。”
年曉米焦慮地撓撓頭:“沒事,趕緊哄哄吧,小孩子都不愛吃藥……”
沈嘉文拉起他:“走吧咱出去,讓他哭夠了就好了。”
年曉米有點生氣:“可是……”
門邊吱呀一聲,年曉米下意識循聲望去,一排小腦瓜從門邊探出來。乾乾笑嘻嘻道:“羞羞,鼻涕蟲!羞羞,小哭包!……”兩個小一點的雙胞胎侄子應聲蟲一般奶聲奶氣地和着:“鼻涕蟲……鼻涕蟲……”最小的侄女吮着手指,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年曉米靈機一動。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自尊心,淇淇虎着一張挂滿鼻涕眼淚的小臉,抽抽搭搭地沖那一排笑嘻嘻的小腦瓜瞪眼睛。年曉米趁機連蒙帶哄,激得小家夥越發氣咻咻的。
藥碗很快見了底。中藥這東西,猛灌的時候不覺得,待都從舌根上滾下嗓子眼兒,那苦味便立刻溢了滿口,非澀非麻不痛不癢,偏攪得人渾身不舒坦,恨不得立時便嘔出來,卻是連嘔都輕易嘔不出,上上下下地翻滾一個來回,怎一個難受了得,且不論之後灌下多少清水,總覺得滿嘴是藥味兒。
淇淇便是着了此道,幼兒的味蕾嬌嫩敏感,小家夥又難受又委屈,一面嘩嘩淌眼淚一面一抽一抽地喘,年曉米去抱他,他哧溜鑽進被子裏,一副死也不肯見人的架勢。
沈嘉文倒是習以為常,順着小被包一下下撫着。
一衆小侄子們眼見無趣,早都不聲不響地溜走了。
年曉米在一旁站着,有點恍惚。沈嘉文有時看上去對孩子很是心狠,有時又很溫柔。現下這個男人便是溫柔的。年曉米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沈嘉文大多數時候給人感覺很精英,甚至談得上是精致,印象裏這樣的男人應該是十指修長優美的。可是他偏偏不是。男人的手掌寬厚,手指粗長,微微突出的關節不讓人覺得難看,反而有種滄桑的力量感。年曉米想起先前那雙手留在自己腳心上的溫度,耳朵慢慢紅起來。
他有種沖動想要把自己的手心覆上去,甚至幻想着男人會反手握住他,有力的手指插入他手指間所有的縫隙,像這世間很多平凡的有情人那樣十指交扣……
窗外嘭地一聲響,沈嘉文下意識望了一眼。
年曉米被自己的心跳驚醒。
壁燈光亮有限,他半個身子站在陰影裏,望着燈下的那對父子,突如其來的恐慌和負罪感讓他忽然心口脹痛,痛得想要蹲下去揉一揉。
可是他不能。
煙花一團團升起來,在黑中隐隐透紅的天空裏綻放出明亮得有些刺眼的花朵。
沈嘉文沉默地望着煙火,年曉米在暗處望着他。
新的一年到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