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沈嘉文不喜歡過年,因為他很煩走親戚。大娘打電話催了好多次,熱情得過分:“文文啊,趕緊和你爸過來吧啊,大娘把餃子都包好了,你大伯可想淇淇了……”
沈嘉文攥着電話嗯嗯啊啊,心裏這叫一個膈應,文文也是你叫的?!
嘴上說是惦記淇淇,其實是惦記他,或者說,惦記他的錢。
到底還是在年三十兒的中午過去了。五十幾平米的屋子裏擠着十幾口人,烏煙瘴氣。沈父已經到了,看着兒子不甚熱絡的臉色,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趁着沒人的時候,不輕不重地瞪了他一眼。沈嘉文聳聳肩,不說話。父子倆心知肚明的話,不必說。淇淇怯生生地從爸爸身後探出頭來,立刻被一群親戚圍住了:啧啧,你瞅咱弟家這孩子,多招人稀罕。
淇淇年紀還小,跟大爺爺家的人都不親。見到這架勢,恨不得把自己縮到沒有,一個勁兒往沈嘉文身後躲。沈嘉文摸摸他的小腦瓜:“去吧,找哥哥姐姐玩兒去。”
寶寶不情願地蹒跚着小腿走開了。
沈嘉文立刻就被圍住了。
幾個堂哥堂嫂一上來就先表白一番自己日子如何不好過。大哥從電表廠下崗快一年了,到現在也沒找着穩定的工作。大嫂單位是個小廠子,效益也不好。二哥二嫂跟着同學做燈具生意,只賠不賺。三哥也踅摸着下海呢,最近正在考察市場。
然後衆人就感慨,說弟你能耐啊,怎麽的現在也算是一號富豪了。沈嘉文不動聲色,還行,賺點小錢,日子還過得去。
又說起離婚的事,沈嘉文低着頭拂掉落在西褲上的瓜子皮,離了就離了,沒什麽的。
大嫂頭一個就叫起來:那哪成啊。緊接着長嘆一聲:當初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個過日子的人。
沈嘉文一哂,暗道:當初把她誇成一朵花的人,難道另有其人。
二嫂馬上就說:咱們小文這樣的可不愁,我有個表妹,可水靈了,在市一二九中當英語老師呢,要麽你們見見?我瞅挺般配的。
三嫂不陰不陽地笑道:得了吧,上回咱爸住院我見過,那姑娘光腳估計連一米五都不到,咱四弟一米八六的個頭,成日裏低着頭瞅她,脖子都累完了。
二嫂立刻回擊:這人好不好又不在個頭。你前些日子給咱弟介紹的那個倒是高,嘉文也沒看上啊。
三嫂看都不看二嫂一眼,急急追問沈嘉文:涵涵對你挺有意思的,你也見了她兩回,怎麽後來就斷了聯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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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文使勁兒想了一會兒,是有這麽個人,高高的個子,腿長腰細,皮膚也白。只是年末時忙,相親的事早給他忘到一邊兒了。
三嫂喜道:那就是行了?正好,過年時上人家家裏去拜個年啥的。
二嫂酸溜溜地接話:讓她過來就成了,你大哥家的閨女,也算是咱家的親戚。
沈嘉文有點好笑,怪不得,原來還有這一層關系在裏面。
他看着兩個嫂子你來我往地較勁,大嫂在中間不時和和稀泥,煩躁感又湧上來。
大娘這時候探頭進來:“文文啊,過來,大娘跟你唠唠。”
沈嘉文不動彈,兩手籠着,眼光冷淡。
大娘對一屋子兒子兒媳使了個眼色,大夥兒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默不作聲出去了。
老太太進來先給沈嘉文夾了幾個核桃遞過去:“嘗嘗,今年新下來的,可香了。”
沈嘉文把核桃仁兒握在手裏:“大娘,有話您就直說吧。我腦瓜兒不好使,別再整出啥誤會。”
“你說你從小到大,你大伯對你咋樣。”
咋樣呢。都是那麽遙遠的事了。他記得有一回大伯單位上司給了兩個蘋果,拳頭那麽大,那時候蘋果是稀罕東西,大伯拿了一整個給沈嘉文,三個哥哥只能分着吃一個。還有一回他感冒發燒,大伯給他買過一碗兩毛錢的冰糕。那時候的冰棍三分錢一根兒,大伯一個月工資才三十二塊五。
沈嘉文松開手,咬了一口桃仁,生的,澀而苦,照奶奶當年炒的差老遠了。
老太太瞄了沈嘉文一眼,接着說道:“你大伯這幾年身子一直不好,這不,開春時住一回院,切了小半個胃,人遭罪不說,錢也跟着遭罪。你也知道,你幾個哥哥日子過得也不好,買賣不好幹,沒什麽錢,可是我哪能看着老頭子有病不給治……再說賣掉老屋的事,你爸爸也是知道的。”
沈嘉文心裏一陣刺痛,手心裏嘎巴嘎巴地脆響幾聲,被大娘敲核桃的聲音蓋了過去。
“你媽那邊的人,早多少年就沒了聯系。要說家人,還是咱們是一家人不是?親兄弟,也不是外人,能幫你就幫一把呗,對你而言,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幫?怎麽幫?
他三哥當年進他店裏不到一個月,賬上就短了五萬塊。那幾年錢有多實,大家心裏都有數。親戚裏道,沈嘉文不好說什麽,把人勸回去了事。為此還和伯父家翻了一回臉,兩年多都沒上門。
“大娘,跟您說實話吧,我三哥他不是個做生意的料。”目光短淺,見了錢就想着分,偏偏還不肯吃苦,一上來就想着做大老板。真要這麽容易,世上哪裏來的那麽多窮人?
“家裏為了給你大伯看病,加上公産房過戶,早把底都掏空了。我們老兩口又都退休了,可是這日子還得過不是。這人活着,誰都離不了誰,就是你幫着我我也幫着你,你說是不是,你爸爸當年高考,你當年上學,也都是我們供的你不是?文文啊,大娘知道你現在日子過好了,可是人不能忘本你說對不?”
“當年究竟是怎麽個樣子,咱心裏都清楚,您不用老拿這話點我,沒意思。大伯如果再住院,單據拿給我,我會盡力。但是他歸根結底只是我伯父不是我親爹。您當年自己說過的話可別忘了。”
老太太臉色變了變,強笑道:“一時的話趕話,你這孩子,跟自己家人記的什麽仇呢……”
沈嘉文起身,把核桃仁丢回袋子裏:“奶奶的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外屋響起孩子尖銳的哭聲,沈嘉文循聲出去,二哥家的女兒被潑了一身熱湯,站在方廳當間兒嚎啕着,淇淇躲在角落裏,一臉不安。二嫂跑過去怒道:“這是哪個做的!”小姑娘只知道哭,說不出話,最年長的哥哥四下張望,一指淇淇:“他!”
淇淇驚訝地瞪大眼睛。
二嫂立時就不樂意了,回頭見沈嘉文面色不豫,強笑道:“淇淇太小不懂事,四弟你倒是看着點他……”
沈嘉文把淇淇領到自己身邊。寶寶往他懷裏鑽,一臉委屈。沈嘉文拍拍他的背,抱起來悠了悠。
二嫂的女兒哭了一陣,又和哥哥弟弟鬧作一團。幾個大孩子沖到陽臺去放小鞭炮和煙花。沈嘉文伸出修長的一對食指,牢牢堵住兒子的耳朵。淇淇還是被煙花和聲音吸引,掙紮着往陽臺跑,被沈嘉文一把撈回來,夾在胳膊底下,往大屋去了。
沈父正坐在大哥床頭,低低說着什麽。見兒子帶着孫子進來,眼神撲朔:“過來,給你大伯瞧瞧。”
沈嘉文把淇淇抱到床前。大伯伸出枯瘦的手摸摸淇淇的小腦袋,慈愛地笑了:“跟文文小時候長得挺像的。”淇淇有點怯,想往後躲。大伯苦笑一下:“成了這個樣子,都招小孩子讨厭了。”
沈嘉文心裏一酸,溫聲安慰:“沒有的事,淇淇太小,怕生,又不記人,跟您熟了慢慢就好了。”大伯點點頭,回身從床頭櫃抽出一張四個老頭,塞到淇淇的小兜裏:“留着,大爺爺給你買糖吃的,不用給爸爸。”
淇淇伸出小手,兩頭抻着那張錢,好奇地上下看着。沈嘉文把它折好塞回淇淇的小兜裏,順便把扣子也系上:“好好留着,來,謝謝大爺爺。”
淇淇擡頭,奶聲奶氣地:“謝謝大爺爺。”
大伯立刻笑起來:“好好,真是乖孩子……”緊接着又嘆道:“老屋的事,是大伯對不住你……”
沈父截斷道:“不用跟他說,媽在天有靈,也斷不會說你的不是。”
沈嘉文搖搖頭:“沒事的,大伯不必放在心上。以後要是有用着我的,只管開口就是了。”奶奶留給他的老屋,是大娘直接找沈父商量賣掉的。父親做了兒子的主,原也沒什麽不對的。
大伯跟着也長長嘆息一聲,良久,輕聲道:“你大娘她……唉,她一輩子就是那個樣。陪我吃了這些年的苦,我不好說她什麽。你對大伯的好,大伯都記得,大伯沒白疼你。往後你大娘和哥嫂再說什麽,你不願理會,不理會就是了。還有一樁事,就是甭管你有多少錢,千萬別借給小三兒,有去無回。那孩子,唉……老二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老人眼光哀涼,不知在想些什麽。
沈嘉文握住大伯布滿老繭和皺褶的手,手心裏傳來的涼意讓他有些難受。“別想這麽多了,您得好好養病才是。兒孫自有兒孫福,以後慢慢大家都能過得好,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大伯輕輕一點頭:“去吧,吃點零嘴兒,你爸陪着我就行了。”
沈嘉文點點頭。老爺子又摸了摸淇淇的小腦瓜,臉上這才有了一絲笑意。
晚飯很豐盛,大魚大肉。可是淇淇年紀太小,很多東西吃不得,只能吃了兩個餃子,坐在沈嘉文懷裏幹瞪眼。三哥在一旁吞雲吐霧,大嫂有點不高興:“三弟,那煙就別抽了,孩子都小,別讓你嗆着。”
老三嘻嘻哈哈笑道:“過年麽,一年就一回,破個例,啊。”
沈嘉文把淇淇抱下桌。淇淇咳嗽了幾聲,沈嘉文心疼地抱起他,倒了杯白水給他順氣。沈父也下桌了,抱起淇淇颠了颠:“怎麽好像也沒怎麽長胖。”
沈嘉文話在嘴邊轉了又轉,變成:“秋天病了一場,身體一直沒調養好。”
沈父瞪了他一眼:“你是怎麽照顧孩子的。”末了又面現憂色:“這可怎麽辦,孩子沒人照顧……”
沈嘉文掏出皮夾,抽出一沓大鈔:“爸,大伯家孩子的壓歲錢就說是你給的吧。我帶淇淇先回去了。”
沈父數出六百元,餘下的又塞回給沈嘉文:“夠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別錢一多就不拿錢當錢。”
沈嘉文一點頭:“等退休上我那住去吧,我在山水華庭買了一套小別墅,那邊背山臨水,環境很好。不願意的話,藍灣春都我也看中了一套,跟老趙打了招呼,有時間你過去瞧瞧吧,看看合不合心意,總住職工家屬樓也不行,那房子都多少年了……”
沈父不耐煩地一擺手:“你別管,我還沒退休呢。”
“随您吧,您要不去看那我就自己定了。”言罷給淇淇穿戴好,在漫天鞭炮聲裏抱起兒子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