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單位該幹的活兒年前基本都忙完了,但是上班這種事,可丁可卯的,沒有事做,也是要去的。部長很會做人,既然事情少,財務這邊就私底下排排班,大家這幾天輪着休假,不用在辦公室幹坐着,一天來打三遍卡就行,趕上輪休的人可以出去買個年貨什麽的。
年曉米正好就輪休。下午說好要給沈嘉文看帳的。姨媽家離單位有點遠,他為省錢乘的是公汽,等打完卡,飯點兒早過了。年曉米摸摸毫無反應的肚子,苦笑了一下。年前瘋狂加班,吃飯不應時,他管饑餓的生物鐘似乎壞掉了,有飯吃時不知饑飽,沒飯吃時沒有食欲。單位的午飯照舊是七塊錢一份的盒飯,他看着那一灘亂七八糟的飯菜,有點惡心。發了一小會兒呆,忽然又高興起來。
年曉米是直接從後門乘電梯上去的,保安被囑咐過,點個頭就放他進去了。知味居四樓的走廊靜悄悄,不知道人都哪裏去了。推開沈嘉文辦公室的門,一個人也沒有。哦,不,有一個。
淇淇蜷成一個小球坐在沙發的角落啃手指,見到年曉米,扁扁嘴:“叔叔。”
年曉米愣了一下,小家夥模樣很委屈,臉色也不好,連帽衫上的卡通熊貓沒精打采地當啷在小腦瓜邊上。小娃娃想站起來,結果一頭從沙發上栽了下來。年曉米吓壞了,趕緊沖上去把孩子抱起來。拍拍膝蓋:“疼不疼?”
小東西搖搖頭。冬天穿得比較厚實,沙發前的地板上又有地毯。年曉米放下心,發現孩子臉色不大對,怎麽這麽蒼白。“寶寶告訴叔叔,哪裏不舒服麽?”
寶寶扒着他的衣服把頭埋進他的懷裏,聲音有氣無力的:“餓……”
“沒吃午飯麽?”
“爸爸出門,讓等一會兒。叔叔,一會兒,是多久啊?”
年曉米心疼了,這都快下午兩點了。想也不想,從背包裏翻出姨媽拿給他的點心來:“淇淇先吃這個墊墊肚子,你爸爸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棗糕被裹在兩層幹淨帕子和兩層熱毛巾裏,竟然還是溫乎的。年曉米掰開一塊來,濃郁的甜香立刻充滿整個房間。
沈嘉文急匆匆地往辦公室跑,兒子還在裏頭不定怎麽着急呢。結果推開門的一瞬間,被一陣誘人的甜香熏得一愣:“什麽東西?這麽香!’
年曉米舉着剩下的半塊點心,笑道:“棗糕,要嘗嘗麽。”
“好啊,謝謝。”沈嘉文毫不客氣地接過來,三兩口就吞了個幹淨。拖這麽久沒吃上午飯,他也餓了。唇齒留香,他意猶未盡地吮了吮手指。“還有沒有?”
淇淇瞪大了眼睛:“那,是我的。”
沈嘉文難得看兒子這麽氣嘟嘟的,玩心大起:“嘿嘿,沒了,誰讓你吃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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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淇咬着嘴唇,伸出小小的手去抓年曉米的衣袖:“叔叔,爸爸欺負人。爸爸壞人。”
年曉米抱起來親了他一口,“還有別的,淇淇別急。”說着又從包裏翻出一只花布口袋。裏面有幾只小小的袋子,白糖花生蘸,怪味胡豆,芝麻糖和花生糖。淇淇立刻都摟進懷裏不撒手。沈嘉文蹲下來,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爸爸好餓,爸爸也沒有吃午飯。”
淇淇扭頭不理他,聲音漸漸低下去:“不給爸爸吃。爸爸壞,爸爸不要我。”年曉米看着,小家夥眼睛裏水光盈盈,馬上就要掉眼淚,雖然有點一頭霧水,還是趕緊幫着哄:“爸爸怎麽會不要淇淇呢,爸爸最喜歡的就是淇淇了,是不是?”說着沖沈嘉文使眼色。
沈嘉文見狀不好,趕緊使勁兒點頭;“爸爸最喜歡的就是淇淇,爸爸不會不要淇淇。”
淇淇偷偷看了他一眼,沈嘉文趕緊嗚嗚假哭扮可憐。小家夥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伸出軟軟的小手:“我們拉鈎。”沈嘉文趕緊把自己的小指頭也伸出來。小小的手指艱難地勾住沈嘉文小指的指根,糯糯地念着:“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沈嘉文眼睛一熱。抱過兒子的小腦瓜,狠狠親了一口。
淇淇嘟着嘴掙開:“口水……”
年曉米看着他們父子鬧來鬧去,鼻子有點發酸。他揉揉眼睛,把寶寶送到沈嘉文懷裏,自動自覺地過去翻看賬本。
沈嘉文打電話叫服務生送餐上來,又哄了一會兒兒子,咂咂嘴,發現棗糕的甜香還在口中揮之不去。他有點驚訝。淇淇好奇地挨個擺弄着小袋子,最後掏出一塊芝麻糖,一點一點地啃了起來。見爸爸眼巴巴地瞅着,又從自己嘴裏拿出來,遞到沈嘉文跟前。沈嘉文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大口。
芝麻糖越嚼越香,很甜,但不是那種齁得人難受的那種甜。口中棗糕的香氣還在,混在一處,倒也舒服。沈嘉文敏銳地意識到,這個做點心的師傅,手藝很不一般。“這是哪家店的點心,味道真好。”
年曉米笑笑:“棗糕是我姨媽做的,花生糖什麽的是姨父做的。”
沈嘉文驚訝道:“你家裏人都是大廚麽”
年曉米茫然道:“不是啊,都是制藥廠的……”
“……”
年曉米驚訝地睜大眼睛:“真的很好吃?”
“是啊,趕上我店裏的點心師傅了。”沈嘉文回味了一下:“棗糕裏加了蜂蜜吧,還有紅糖,大棗拿蜜腌過的吧,口感和普通的紅棗不大一樣……”
說起吃,年曉米一下子有了精神:“是啊,因為大棗不是市面上賣的那種紅棗嘛,是姨媽的同事從新疆老家寄過來的,好像是駿棗的一種,有雞蛋那麽大。單獨吃的話實在太甜了,就拿來做點心了。對了,裏面還摻了一點阿膠小蜜棗,我姨媽自己腌的。和面用的是玫瑰花打碎了泡的水。”
沈嘉文笑了:“你家又不開飯店,吃得這麽講究。”
年曉米認真道:“就是應該吃得講究啊,吃難道不是人活着頂頂重要的大事麽。”
沈嘉文往沙發上一靠,仰頭看天花板,嘴角還挂着笑:“沒錯呢。的确是頂頂重要的大事啊。”
年曉米望着他修長的脖頸上那一枚形狀漂亮的喉結,小腹下面竟然有點發熱。他趕緊低頭看賬本。阿彌陀佛,非禮勿視非禮勿視……要是這時候那個了就糗大了……
因為過了飯點,服務生端上來的是檸檬紅茶和小吃。水晶蝦皇餃,蜜汁叉燒包。年曉米本來不覺得餓,聞着暖暖的香味兒,肚子不争氣地咕嚕了一聲。沈嘉文渾不在意:“吃吧,別客氣。”兩個大人一個娃娃圍着茶幾補餐。
沈嘉文是真餓了,一籠蝦餃才四個,蜜汁叉燒六個,怎麽看都不夠吃,他叫住要出門的服務生:“再送一份糯米雞上來”回頭問年曉米:“你還想吃點什麽?”
年曉米趕緊搖頭:“不用了,應該夠了。”
“我不夠。”沈嘉文瞟了他一眼:“再加一份素腸粉好了。”
年曉米給他那一眼瞟得受不了。趕緊去夾了一個蝦餃分散注意力:“今天的蝦怎麽這麽大?”
沈嘉文疑惑地咬了一口:“難道不是每天都這麽大麽?”
“可是外賣那裏的明明就是普通大小的蝦仁啊。”
“哦,店裏的和外賣那裏用的蝦不一樣。”
年曉米黑線了。真是奸商。
淇淇下午犯困,吃了兩個小包子就迷糊了,爬到沙發一角,把自己團成一個舒服的小球,迅速睡着了。
年曉米從衣架上取了衣服蓋到寶寶身上。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個外人做這件事有多麽奇怪。他喜歡這小娃娃,一想到他沒能被好好照顧就覺得心疼。沈嘉文沉默地望了一眼給兒子掖衣角的青年,接着吃他的午餐。
“你怎麽把孩子一個人人留在這裏,小孩子不經餓,老是這樣,腸胃要出毛病的。”年曉米忍了又忍,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沈嘉文放下空了的盤碟,苦笑道:“臨時有事,一忙起來就忘了。下次不會了。”想到午間的糟心事,明知跟一個外人講不合适,還是忍不住沖年曉米倒垃圾。
無非就是大飯店裏後廚常見的那點事。二廚跟大廚偷藝,把自己做的菜給客人端上去。結果味道差着十萬八千裏,客人怒不可遏,吵嚷着跟經理要說法。本來這種事,遇到別的客人,重做一份,最多打個折扣就了了。偏今天這位客人仗着身份驕橫慣了,擺明了要找茬。經理應付不了,只得沈嘉文親自上陣。好說歹說,連哄帶吓,把客人擺平了。沈嘉文窩了火,就沖着後廚去了,那位二廚還一臉死不悔改。沈嘉文跟一個小卒子生不起這個氣,交給楊經理,着急忙慌回來看兒子。
就這麽個事兒。
年曉米笨拙地勸慰兩句,也再說不出什麽,乖乖回去看帳本。
沈嘉文翻看最近的餐位預定情況和日程,調整了幾個重要客人的單間,又仔細翻閱幾家入了股的餐飲機構發過來的文件,忙完都快五點了。天黑了,燈火慢慢亮起來。
他踱到年曉米身後的窗子前往下望。車位漸漸被填滿,五光十色的燈火漫天璀璨,無聲昭示着新區旺盛的生命力。沈嘉文從新區開始規劃建設時就在這兒紮了根。他比誰都清楚,這個地方遠不像它外表看上去那樣光鮮。夜總會,洗浴中心,五星級賓館,CBD(中心商務區)。有人一擲千金前擁後呼,更多的人則像蝼蟻一樣四處奔忙。新區是全市自殺率最高的地方。Z銀行雙子樓,P事務所的寫字樓,X建築公司的天臺,年年都有人一躍而下,一了百了。
這麽多的燈光,卻沒有一盞能給人以安心。
他晃了晃頭,覺得自己情緒有點不對頭。可能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
年曉米還在專注地盯着賬本,寫寫劃劃,不時無意識地拿筆杆頂着下巴,一臉認真,連沈嘉文靠近了都沒有發覺。
沈嘉文盯着他又看了一會兒。心裏使勁兒憋着。他想笑。
年曉米這個人和他認識的其他人都不一樣。沈嘉文有鐵哥們兒,有交情頗好的老同學,有生意上的合作夥伴,有需要打點和拉攏的關系人,也有平淡如水點頭之交的普通熟人。年曉米不屬于其中任何一種。
他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是沈嘉文出于人情考慮拉進關系網的人。然而他又和這張網格格不入。像是一個孤立的點,只同位處中心的沈嘉文本人間拉着一條線。
年曉米是他接觸過的所有人中最單純的一個。很稀罕,很新奇。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因為沒有過多的利益牽扯而簡單,舒服,不必想太多。
能有這麽個朋友的話,也挺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