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眨眨眼,聖誕匆匆過去,元旦來了又去,日子奔着春節轟隆轟隆地前進着。媒體上還是沒有瘟疫的消息,從南方跑回來的小雇員身體健康活蹦亂跳。沈嘉文心裏的擔憂還在,但是卻有更多的事要他先去操心。每年的這段時間,他都特別心煩,身心俱疲的那種。他覺得現在的人越來越無聊,什麽節都過,洋節土節光棍節黑色情人節,五花八門的名目到頭來無非是消費二字。借着節日的名頭拉關系攀交情就成了很正常的事,飯局在此自然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知味居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座位要提前半個多月才能訂到。後廚的師傅們忙得叫苦連天,沈嘉文立刻發獎金安撫。沒有哪個生意人會跟錢過不去,他一面看着賬面上嘩嘩增長的數字忙得停不下來,一面又很希望錢不要來得這麽容易,這樣他就能壓一壓自己的貪心,好好歇一歇。多麽矛盾的心情。
還有比較麻煩的事就是食材的采購。謹慎起見,他沒有再派人去那邊,泰國綠西米的供應鏈斷了,只能用普通的西米代替。有一些食材,像螃蟹和鲑魚,季節性很強,菜單上只好都改成了暫停供應。餐飲業像很多其他行業一樣,也有自身的食物鏈,供貨商借銷售旺季擡價擡得厲害,貨品良莠不齊,采購部的新人一個月之內買了兩次劣質食材,這種東西要是擺到餐桌上無疑就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沈嘉文大發雷霆,差點把人辭掉,還是楊經理苦苦勸着才壓了下來。事後楊經理哭喪着臉跟沈嘉文說:沈總,本來要過年了回家的人就多,您再辭人,咱這生意可就不用做了。沈嘉文冷靜下來了也後悔脾氣發得太過。楊經理的話沒有錯。員工不少都是外地上來的,指不定過年就都走了。沒有人,自己要怎麽賺錢。
可是他真的是克制不住。火藥桶一樣,逮到誰都想吼一頓。鮑師傅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張清火湯的方子,說白了就是一副藥方,天天讓後廚給沈嘉文送一碗上來,黑不溜秋的,裏頭有黃連和連翹,苦得要命。沈嘉文滿臉不爽:盼我早死呢師傅?鮑師傅戴着個将近一尺長的高帽子,心平氣和地籠着手:小沈啊,你最近上火,我這是為了你好,免得生病。知道鮑師傅不會害他,沈嘉文勉為其難地捏着鼻子灌了兩天藥,然後就說什麽也不肯喝了。開什麽國際玩笑,他從小到大連個點滴都沒打過,還喝中藥?算了吧。沈嘉文不知道的是,鮑師傅和好友楊經理私底下憂心忡忡地說:沈總得趕緊找個老婆,再這麽下去,搞不好要憋出病來。就是就是,楊經理連連點頭,末了又長嘆,男人不容易啊。
再有的糟心事兒呢,就是人情。別人在知味居拉關系,沈嘉文要為了知味居拉關系。工商衛生消防,商會客戶供貨商。大多是送禮偶爾也有收禮。尺度很難拿捏,多了錯了是行賄,少了人家不稀得搭理你。大客戶都是有頭臉的人物,老來吃飯你得給人家意思意思吧,既要讓人家覺得占了便宜有了面子,還要毫不客氣地把錢撈到手。一溜十三招下來,饒是沈嘉文四面玲珑八面透風的性子,也把自己繞得頭昏腦脹。
所以年曉米一月中旬終于有了一天假時,看到的就是沈嘉文躺在沙發上的頹廢樣:鞋子也不脫,四仰八叉,雙眼無神,整個一死不瞑目的真人現場版,吓得年曉米雙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聽見聲音,沈嘉文雙臂劃了幾下坐起來,嗓音有點啞:“來了?”
“來,來了。”年曉米看着他棱角愈發分明的臉頰,心裏怪不好受的,心疼。“你怎麽了,病了?”
沈嘉文搖搖頭:“沒事,最近事兒有點兒多。賬本都在桌子上,你看吧。等會兒有人送吃的上來,你午飯想吃什麽,跟那個服務生說一下就行。”
年曉米緊張地點點頭,坐下來開始翻賬本。他的能力對付大型公司尚有些吃力,不過對于這種私人的餐飲店,還是很有把握的。年曉米工作時很專注,很快就沉浸下去了,完全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服務生送了一壺甜菊薄荷茶和一碟缽仔糕上來,問年曉米午飯吃什麽。年曉米想都不想:“跟沈總一樣就行。”服務生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卻也沒說什麽,禮貌地退了下去。
缽仔糕很可愛,一塊塊手指大小的瑩白的粘米上撒着一層甜糯的紅豆,配着清爽的花草茶,咬一口,舒服到胃尖尖上去。年曉米吃了兩個,就不敢再吃了。一碟總共也就那麽數得出個數的幾個。他吮了吮叉子,才想起沈嘉文還在。慌亂地擡頭,卻發現對方早就躺回到沙發上,已經睡着了。
年曉米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蹲下來認真看他的臉。
帥男人大抵長得都差不多,飽滿寬闊的額頭,細挺的鼻梁,深邃的眼。沈嘉文皮膚并不算好,離近了看會有很多細小的毛孔,甚至還有一層細細的絨毛。可是依然很英俊。眉毛又長又濃,睫毛也密實卷翹,小刷子似的,在眼睛下方投下淡淡的影子,融到淺淺的黑眼圈裏去。
年曉米看着那淺淺的暗影和下巴上青青的胡茬,又一次心疼了。很想摸上去,把那一層東西輕輕地抹掉。當然是不敢的,于是只能這麽偷偷摸摸地看着,有點難過,又有點幸福。沈嘉文衣服穿得不多,襯衫加羊絨坎肩。年曉米摘了衣架上的羽絨服輕輕蓋在他身上,戀戀不舍地回去接着看賬本。這回就有點看不下去了,過一會兒就要擡頭瞅一眼熟睡的沈嘉文,瞅一眼就悄悄地在心裏高興一下,那粒埋藏許久的種子在這小小的喜悅裏悄悄萌芽。
不知過了多久,沈嘉文動了動,年曉米趕緊低頭看帳,連大氣都不敢出。
沈嘉文是被熱醒的,一身汗濕。他迷迷糊糊地擡頭,身上一件厚厚的羽絨服,不是自己的,誰沒事老給自己瞎蓋什麽被子。睡得口幹舌燥,以為助理小何還在,随口問道:“有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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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有。”
半天也沒端過來。沈嘉文起床氣有點大,不耐煩地催促:“快點,渴死了。”
“冷的行麽?”
“都叫你快點了聽不懂話啊!”
一杯溫茶遞到手裏。沈嘉文一口氣喝到底,人也清醒了。“怎麽是你?啊,對,你來看帳。”
年曉米點點頭,有點心慌,低頭走回到辦公桌前,把目光釘在賬冊上。
又亂發脾氣。沈嘉文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煩。
服務員又敲門,送來兩份盒飯。沈嘉文斜楞了他一眼,服務生馬上解釋:“這位先生說和您吃一樣的就行。
年曉米不知道沈嘉文和員工一樣是吃盒飯的。算了,沈嘉文擺擺手。
盒飯就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白菜溜土豆片,炒蘿蔔辣子,青椒溜肉段。不過出自後廚大師傅們的手,滋味自然是街上那種七塊錢一份的快餐所不能比的。知味居的盒飯好吃,從前就有心思活絡的服務生跟後廚串通,每天偷着多做那麽幾十份賣給附近公司的上班族。沈嘉文知道了,跟楊經理講了聲,又開了次員工大會,順道把相關責任人辭掉了。助理小何還曾不知死活地建議沈嘉文中午在外賣窗口加盒飯賣,多賺一點是一點。沈嘉文恨鐵不成鋼,開什麽玩笑,高檔餐廳賣盒飯,營銷最忌諱的就是這種檔次分散的經營方式。小丫頭還不服氣,那您那個外賣窗口,這麽說也跟盒飯沒兩樣,一樣拉低餐廳的檔次。沈嘉文臉色一沉,我的事你少管,把你自己的事幹好。小姑娘委屈地坐回去排日程,再也不敢給沈嘉文提建議。
沈嘉文原先一直想把這姑娘辭了,無奈沒有啥好借口。每次剛要開口說要麽你明天別來了這姑娘就開始噼裏啪啦掉眼淚:老板我哪兒不對你說,我改還不行麽。害他只得把要出口的話咽回去。要說工作能力吧,她就是比一般強那麽一點點。相貌氣質吧,都只是湊合。比較難得的是工作上她是個實心眼兒,就聽沈嘉文一個人的,別人你說出天花來,我也要聽老板的意思。沈嘉文思來想去,人無完人,留着慢慢磨吧。不行還有個方致遠呢。
想到這兒又看年曉米,覺得他也挺實心眼兒的。沈嘉文喜歡老實人,好擺弄,缺點就是做事不夠靈活。不過會計這種工作,要那麽靈活也沒什麽用。
年曉米心滿意足地扒完一整份盒飯,打了兩個小小的飽嗝,沈嘉文望了他一眼,他立刻臉紅了。完了完了,給人家留下貪吃的印象了。年曉米在心裏罵自己,讓你吃吃吃,丢人了吧。
“味道還成吧?”
“啊,成。”其實豈止是成,是相當不錯。我又說錯話了,年曉米內心再次寬面條淚。
“賬目上有什麽問題麽?”
年曉米撓撓頭:“十一月份開始有幾份盤存有點問題,還有庫存有一部分對不上帳。”
沈嘉文默默聽着他解釋什麽先進先出法和加權平均法。簡而言之,就是又有會計打算趁着賬務忙的時候坑他的錢。錢倒是不多,只是事情太過讓人惱火。
“還有一部分對不上,可能是食材的自然損耗,會計沒有記錄到賬面上。”
沈嘉文嘆了口氣,頭疼。現在要是辭了人就沒人可用了,把這個年忙過去再說吧。眼前這個人倒是個不錯的候補。
“對了你現在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加上獎金有三千多吧。”年曉米實話實說。
“那也不多啊。聽說在四大一般都有一萬多。”
“那是幹了好多年,做到上面去的才行。而且四大太累了,吃不消。”
“就這麽沒追求?拿什麽讨老婆?”
年曉米想說我不用讨老婆啊,不能說,就呵呵地幹笑。
沈嘉文也不追問,人家的事,和自己沒什麽關系。
然後聊起淇淇,沈嘉文嘆氣。小家夥跟自己比從前親近了不少,但是還是挺內向,不怎麽活潑,有時候會長時間一聲不吭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麽。對老師也有敵意,在幼兒園裏只喜歡和奇怪的小朋友玩兒。最讓沈嘉文憂心的是他的身體,從手術後就一直不大好,米瑞蘭這個人他打聽過,是全省最好的兒科專家之一,她的技術沒有問題,是淇淇的體質太差了,不然也不會這麽小就去做手術。
年曉米有點擔心:“要麽再找我媽看看?”
要的就是這句話。“米主任挺忙的,我也不願意老帶淇淇往醫院跑,人多病菌多的……”
“那,上我家裏來呢?”說完才意識到好像自己在騙人似的。年曉米又有點羞愧。
沈嘉文當然做夢也猜不到年曉米的這種心思。于是事兒就這麽定了,年假時有時間去米主任家裏拜訪。
年曉米前腳剛走後腳方致遠就過來了:“喲,把人騙過來剝削了。”
“什麽騙不騙,人家自願的。”
“哦,那你知道為什麽嗎?”
“能有為什麽,年輕人做做兼職是很正常的事啊。”
方致遠不說話了。
沈嘉文也不在意。合作了兩年,這男人有時候有點怪,他習慣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