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春夢朝雲無覓處(1)
更新時間2012-3-26 19:18:00 字數:2213
突然,小腹隐痛又再次襲來,且不可遏止地蔓延至肩背、腰臀,渾身一緊,又一松,仿佛給千萬道無形的繩索絞拉着。勝男已隐約覺察此種異象實關乎體內氣海運行,但丹田內真氣似已四分五裂作無數碎片,迅速擊向體內各大穴位,當真如野馬脫缰、禍起蕭牆,苦也!
正當勝男苦不堪言之際,武林同盟的新任盟主秦放已龍骧虎步地來到。碧簫在滿月的光輝之下,首次目睹了這位為武林正道譽為神話的傳奇男子。
夜風剛勁正勾勒出秦放一襲白袍之下山岳般的雄軀,秋麥色的肌膚給銀白的月光塗上了一層蜜蠟,閃耀着健康悅目的光澤。他微笑着向衆人颔首致意,潔白整齊的牙齒予人親和的印象,但側臉的輪廓卻昭示出此人不可戰勝的鋼鐵意志。
碧簫在心底暗暗喝彩,此人比之玉郎的俊俦無雙固然稍有不及,但這份淵渟岳峙的氣度卻也足以傾倒衆生,正待答話,耳際便傳來一陣悠揚悅耳的鈴音。
教主!碧簫尚不及拜倒,空中已蕩漾起比鈴音更加悅耳的笑意,“呵呵呵呵,秦盟主,本座可來晚了?”
神仙教一幹人等瞬間單腿屈膝跪伏于地,屈臂觸額,齊聲道:“恭迎教主,六趨無業,四界成聖!”
“都起來吧。有勞紀潭主布置,是栖鯨木嗎?好香!”一記淡淡的呼吸聲響起在紀冰耳邊,她不由得張目四望,然而,茫茫草野,又哪有人蹤?
“是千裏傳音術,果然高明。”花想容悄聲言道,卻不料給碧簫聽個正着,不免又給了一記得意非凡的眼神。
勝男此際正天人交戰,費勁十二分念力才好不容易将四處亂竄的真氣搜集起少許,偏偏聽到場中異變疊生,不由聚起六識,便覺耳中灌滿飄渺無端的樂音,不知為何種樂器所奏,鼻端又襲來陣陣無法辨識的異香,虛空中蹈來輕捷幾不可辨的腳步,由遠及近。
毫無征兆地,秦也便現身在栖鯨木搭就的七星席間,這位與武林同盟明争暗鬥二十餘載、執掌着令正道人士聞之色變的海外第一邪派神仙教的教主,此刻正慵倦地斜倚在天樞星位上。
“秦教主,別來無恙,秦放有禮。”衆人聞言皆有異色,原來二人并非初次見面。
“呵呵呵呵,秦盟主,你我本是一家人,又何必說出兩家話?請坐。”任誰聽到這般妩媚溫柔的語聲,都會生出一睹芳容的想法,更何況眼前之人,正是二十年前豔傾武林的“西王母”。
只是,如今,又有誰膽敢去掀開秦也覆面的輕紗?任是如花美眷,只怕也難敵這似水流年……
秦也一對深湛的美眸在衆人面上輕輕掃過,忽然輕笑一聲,以修長的尾指不經意地磕了磕面前的栖鯨木桌,幽眇的鯨脂香氣猛然加劇百倍,直刺得人禁不住咳嗽,又瞬間消弭得無影無蹤。
萬花潭人衆都是面色一沉,知道秦也這看似無意的一指,已消融了整列七星栖鯨木上的避毒特效,此刻,這一套驅邪避毒的器具已與尋常庸物無異。
“醉嬌勝不得,風袅牡丹花。”秦也一對剪水雙瞳定格在花想容身上,嘆道,“瞧這形容,與‘冰荷’展妹妹卻似不甚對路,倒随了‘春夢朝雲’郦潭主的性子,出衆,果然出衆!”
“牡丹”二句為玉璁醉後戲作,現已為京都攬月樓最時興的花箋題詩,其風流冶蕩之致,自然是為眼前這朵風致嫣然的花王牡丹所發。
花想容聞聽,唇角依舊笑靥如花,鬓雲邊一朵嬌豔絕倫的魏紫卻顫動不止,“春夢朝雲”……面前這個頰邊垂着血紅珊瑚珠的女人,竟一語道破自己的這件秘辛……
原來,十五年前,尚不滿五歲的花想容父母雙亡,被族人帶到集市上出售。也是合該有緣,小小年紀的花想容竟被過路的萬花潭主郦滟然一眼相中,認為可造之材。并不以她出身賤血為意,正式收入門牆,悉心栽培。
花想容時常于心中忿忿,自己才貌武功、解毒技藝,哪樣不是頂尖的人才!若不是十三年前那一場慘事……本可以承襲師父衣缽,何時輪到紀冰這般庸才!
“秦盟主,盟書的內容我都贊成,只是再附加了一道小小的條款,請過目。”言罷,秦也将一束輕薄的卷帙平平抛向七星座搖光位上的秦放,胎息在側的江勝男卻不知這一擲之間實已包含着神仙教秘技恒沙引。
“恒沙萬德,攝藏萬念”,這項善将世間一切力量引為己用的內勁,從來無人敢徒手直膺其鋒。
此際卻有十數雙手掌自桌底湧起,直插向卷帙。
秦放距那卷帙尚有三丈,卻展臂伸掌,五指成爪,輕輕一牽,那薄如蟬翼的卷帙便逆風飛來,堪堪脫出桌底手掌範圍。
與此同時,秦放左袖自下而上,大力一拂,一片痛呼聲中,十數個光光的腦袋七零八落地撞在七星桌上。
神仙教中的年輕女弟子已忍不住笑出聲來,秦放卻悄然鎖緊了眉峰,勝男滿額俱是豆大的汗珠,耳邊卻蹊跷地響起了一陣梵鐘聲。
“阿彌陀佛——”洪鐘也似的佛號宣響在茫茫夜空中,激蕩不已,方剛竊笑不止的女弟子們紛紛捂住雙耳,神情痛苦。
秦放的指尖尚未觸及卷帙,便覺胸口滞悶,一股巨力自天靈蓋襲來,他左足輕擊地面,斜刺裏淩空騰轉三周半,驚險萬分地錯開頂心與後背的一擊,并搶在一枯一腴兩雙手掌之前,接到了那幅卷帙。
不好!我太大意!秦放望着掌中瞬間化作飛灰的卷帙,虎目中流露悔意,這卷軸竟早被施加內力,一觸即碎!神仙教行事陰毒狠辣,自己究竟着了道!這只是一瞬間事,除了胎息在長草叢中六識通靈的勝男,實是無人知曉。
倒地的十數名僧人雙手合十,向着空中冉冉下降的高大和尚行禮道:“弟子參見掌門師祖。”
秦也冷笑一聲,對秦放道:“何不叫那桑梓觀的老道一并出來,我不耐煩啰啰嗦嗦一個一個打發。”
“秦教主,二十年不見,你的戾氣依然不減當年,看來,是沒有按老道開的方子調理了,哎,可惜,可惜,也……難怪,難怪。”一名精瘦幹枯的老道從那胖大和尚身後慢悠悠地轉了出來。
“念空大師、暮雪道長,二位路途辛勞,請先入座……”紀冰的微笑尚自僵在唇邊,秦也已似一只金翅大鵬展翼沖天,同時向着秦放道:“別插手,我就應承你。”
春夢朝雲無覓處(2)
更新時間2012-3-27 19:59:06 字數:2765
“嗤嗤”連聲,十七八支勁箭自秦也腋下空擋處閃電般奔襲而來,秦放舉臂欲格,聽到秦也的話,忽然一怔,竟任由這些烏金箭直貫入岩崖寺衆僧體內。
念空素來老成持重,此際也隐生怒意,兩道白眉一軒,手中念珠滴溜溜飛旋不定,袍袖無風而鼓,正是佛門正宗的龍象獅吟功蓄力之兆。
暮雪亦揮動手中麈尾,向正緩緩下降的秦也發出純陽真力,這股巨力行到半途,忽然打了個漩兒,直逼身側秦放而去。
這一麈中途變招,速度與勁力皆減半,以秦放之能原可避開,卻見他擰住兩道濃眉,竟生生擊出雙掌,與此同時,秦也以迅捷若電的身法,從不可思議的角度激射出一波掌力,層層疊疊,排山倒海,“砰!”如同鐵壁與銅牆相撞,暮雪道長身形晃動,在當世兩大絕頂高手夾擊下,終撐不住噴出一口鮮血。
“道兄!”念空大師口唇翕張,以震懾全場的龍吟虎嘯之音暫時壓制了秦也一方的沖天霸氣。與此同時,足下以步蓮輕功斜插入秦放身側,右臂舞動深紅袈裟,兜頭罩向秦放,他這一罩非同小可,實已祭出了閉關數載終臻大成的“天當”神力,在一呼吸之間,可置敵于三百六十度渾圓無隙包圍圈內。
紀冰見勢不好,便欲攔阻,奈何這“天當”圈內外真力鼓蕩,她幾度靠近又給反彈回來。
當此龍虎相争、高下立判之際,忽聽“天當”圈內傳來清脆呼聲:“住手!”
念空大師素以慈悲為懷,三十餘年來,手底全無殺孽,聽到這呼聲稚弱,不忍傷及無辜,如巨龍取水,瞬息間又将這股無形真力收束。
“千萬別中了神仙教的離間計!”從念空與秦放腳底忽地鑽出一個渾身泥濘的小姑娘,一對亮晶晶的眸子無畏地迎上衆人詫異的目光,自然便是一直胎息在長草叢中的江勝男。
只見她雙手并舉,二指成骈,倏地在空中扯出一道血線。
“極地冰蠶絲!”暮雪道長在兩名岩崖寺僧攙扶下,訝異萬分地指着這道血線。
這蠶絲為世間至柔至細亦至剛至韌之物,一截手指長短的原絲可拉長至十箭之地,且堅韌直追鐵石,尋常武夫只要一線在手,即可将敵手折筋斷骨。
勝男指着秦放腳底,道:“我剛才一直躲在低處,把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正是這種絲線阻住了秦盟主退讓的餘地,令他不得不格擋道長的招數。”
她又指着七星桌靠近秦放的桌沿,道:“諸位請看,栖鯨木何等堅固,盟主身畔這一角何以塌陷?”
紀冰朗聲道:“正是方才盟主與道長對掌之後擊出的。”
勝男對紀冰微笑颔首,道:“紀姊姊好眼力,這一掌正是盟主相助暮雪道長的明證。”
碧簫哂笑道:“小丫頭,若在這木頭上刻上生辰八字,貼上符咒,豈不更靈驗?”
暮雪道長緩緩言道:“江姑娘所言非虛,若不是盟主将秦教主恒沙引的餘力接收洩出,而是任由這股巨力反噬老道,只怕……哎……”言下之意,自是恐怕性命不保之意,暮雪道長享譽數十載,今日一招之間即險些喪于敵手,雖說失于暗算,總也有一世英名盡毀的頹敗之感。
勝男面上卻不由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心想這老道為着幾分虛名,竟然不即刻澄清盟主所為,人品大不可取。
秦放卻對暮雪道長抱拳行禮道:“道長過謙了,實是秦放受道長恩惠為多,若非道長玄功超凡,将恒沙萬藏之力牽引化解,我又怎能将這巨力輕易移出體外。”
“看來都是一場誤會。”紀冰一邊親自為暮雪道長檢視傷處,一邊打着圓場。
“不錯!”勝男手掣幾方碎絹,言道,“這是方才落在我身邊的盟書碎片,上面只字全無,分明有假。另外,花姊姊,岩崖寺的師傅們給這神仙教的妖女下藥迷暈,你可是親眼所見?”
花想容一愣,答道:“正是被這妖女的奪魄散所害。”
“紀姊姊,奪魄散的藥性甚強,如無萬花潭獨門解藥,能使人長眠不醒。而這幾位師傅偏偏在交換盟書的關鍵時刻醒來,很明顯是給人做了手腳。”紀冰姊妹憶起通州遇險之事,都點頭稱是。
“多事的丫頭,去死!”江勝男腳踝一緊,身子突地沒入長草叢中,一截冰蠶絲竟生生在兩名絕頂高手環伺下将人拖走。
勝男驚呼聲中,身子已如破碎的紙鳶一般急速掠過草叢,秦放、念空夜視目力驚人,也無法辨識絲線源自何端。
“慢着!”秦放暴喝一記,俊目中流露出罕見的驚懼之色,他已發現距勝男三尺遠處分明橫亘着一塊棱角峥嵘的尖石。眼見便是腦漿迸裂的慘劇,這盟主足尖互踏,勁箭一般的身軀飛旋激射而出,衆人只覺眼花缭亂,耳力高明的依稀聽到“嗤嗤嗤”三記氣聲,再一展眼,勝男便已完好無損地置身于盟主懷中。
“啊!”勝男最後的記憶便是念空和暮雪二人空洞的大嘴,張至不可能的愕然境地。再度蘇醒時只覺身子仍綿綿軟軟,仿佛一株抽幹了水分的植物,脆弱得不堪,輕輕一碰就要裂作幾瓣。
幸而,所倚靠的胸膛依舊寬厚溫暖,汗水給體氣一蒸,熱騰騰地撲到鼻管裏,竟令從未經歷過男女情事的女孩亦禁不住霞飛滿頰、心如鹿撞,環抱在腰間的雙臂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抱緊些,起飛了。”勝男耳畔微微一熱,身子一輕,已騰空而起。她自小修習上乘輕功,更見慣玄天道長高妙的步法,此刻卻仍止不住感覺天旋地轉,層層林木唰唰向下急退,直懷疑自己已脅生雙翼?
一時三刻之間,勝男已支持不住,緊閉雙目,用勁抵禦全身內息混合血液上沖的大力。
秦放顯已察覺勝男體內氣息紊亂,便自周身散出一股渾厚真力,源源不斷地輸向懷中女子,其溫煦和暖之意,直似冬日陽光,纏綿蘊藉之致,又類春夜和風。勝男眼前一暗,似是進入了一方洞穴,目不視物卻更令得體內氣息流動的感受纖毫畢現,一絲絲先天真力仿佛找到歸屬,随着血脈一道道安靜下來,卻顯然并未回歸原位。
“到了。”秦放輕呼一口氣,将勝男穩穩放下,扶她坐定。期間手掌卻未曾片刻離開她的纖手,始終牢牢相握,使得二人氣海貫通。
勝男緩緩地睜眼,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捕捉到了一對燦若星辰的眼眸,心底猛地一顫,氣息便有些阻窒。
秦放忙環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輕聲誦道:“行氣,吞則蓄,蓄則伸,伸則下,下則定,定則固,固則萌,萌則長,長則複,複則天。天其本在上,地其本在下,順則生,逆則死。”低沉渾厚的嗓音,彌散在沉沉昏暗中,直似一曲最低柔的定魂曲,将一切躁動不安都歸于瀚海一般的平和。
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三生三世,又仿佛只是一呼一吸之間,勝男只覺身子已隐隐浸入一片溫柔的碧波之中,淡淡的青草氣息柔緩地拍打在雙頰上,熟悉的旋律動人心弦卻又催人淚下:
“花開荼靡,落紅飄殘化春泥,莫銷魂,願随春去,不怨東風……”
“娘!”勝男低呼,冷汗淋漓。
歌聲忽止,勝男惶急無措地試圖抓住什麽,十指深嵌入秦放手臂中,秦放知她身在夢魇之中,展喉将那歌聲續上,懷中之人才逐漸寧定下來。
鳥雀呼晴,清晨的陽光絲絲縷縷照射在勝男酣睡的笑靥上,淚痕早已幹透,只在眼角仍殘留些許微弱的悲戚,徒然更增人憐愛罷了。那懷抱着她的白衣男子已忍不住輕輕在她粉頰邊啄了一口,呼出的氣息觸動了這一枚沉睡的靈魂。
勝男懶懶地打個哈欠,忽然覺出身在人懷中,立即窘迫得呼吸不暢,只是低首不語,一動也不敢動彈。只聽那人柔聲道:“江姑娘,這一覺睡得可好?”
這語聲……勝男情急回頭,只堪堪将眉峰錯過,鼻梁卻終于撞上那人,見他一對黝深無限的珠睛蘊着笑意,卻忽覺冷得令人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