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群山作和鳟魚肥
更新時間2012-3-22 19:20:27 字數:2433
“快蹲下!”勝男已聽得耳邊傳來呼喝聲,本能地将那少年按倒在牆角,忽地抓過倚在牆邊的一把敝舊不堪的油紙傘,撐開在那少年身上。自己也一溜坐倒在側,正好遮擋住少年一雙蓮紋官靴。
“大爺,行行好,給兩個錢兒吧。”勝男一見着巷子口現出一串官差的影子,便逼粗了聲線,大聲乞讨。還試圖扯住一名藍袍領頭人的褲腿,那面白無須的藍袍人狠狠瞪了勝男一眼,見是一個肮髒年幼的乞丐,一腳就往她身上踹去。
勝男不防,一俯身正好跌在那破傘上,傘底的少年人不由低低驚呼出聲,勝男見那本已走遠的藍袍人忽然疑心回頭,猛然将一雙手掌在碎石地面上重重一擦,舉起鮮血淋漓的雙手,放聲大哭道:“殺人啦!快來人啊!官差殺人啦!”
那藍袍人向她方向狠啐一口,罵罵咧咧道:“待會兒再來收拾你個小畜生!”一甩手,帶着那串官差出了巷子。
半晌,那少年才慢慢地從傘底鑽出來,見這素不相識的乞兒正笑眯眯望着自己,雙手給幾條粗布草草地裹了起來。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歉疚,想說些什麽卻突然漲紅了臉,期期艾艾道:“你是……是個姐姐。”
這下輪到勝男面紅過耳了,方才一俯身正好跟這少年抱了個滿懷,雖說還是個孩子,究竟在陽光下站直了身子,也是個青蔥一般的少年郎。自己嫌熱沒有裹胸,終究還是疏漏的。
一轉念間,勝男已淡淡笑道:“瞧你模樣,是個少爺吧,是逃了先生的學,怕給爹娘打嗎?”
那少年面上紅潮頓時消退,黯然道:“我沒爹娘。我是不願相……不願那些相幹不相幹的人老拿家規來鉗制我,一點兒自由都沒有。”
勝男望着他與年齡不符的憂郁情緒,腦海中泛起在師父督責下艱難度日的情形,不由起了狐悲之意,怕是這少年的師長對他苛責過度,但那些官兵……
“對了,你跑了出來,預備去哪裏呢?”勝男問道。
“我……我也不知道。”少年猶豫道,“我一直想去京郊看看,我二哥常常跟我描繪京郊獵苑的風光,那些野物,嘿!可真帶勁!”
“只是那些相幹不相幹的人,不準你去?”勝男道。
“可不是嘛,老把我關在屋子裏,快悶死了。”少年抱怨道。
勝男忽然想起自己六歲那年,頭一次見着道長爺爺,給他抱着健步如飛地掠過山腳下的田園村莊,見着了一輩子沒見過的人和事,那份新奇和震撼直至今日仍在心田深處激蕩。
“姐姐帶你去!”勝男拉起少年,風一般地飛奔起來,烏黑的秀發從油漬漬的帽子裏逸出來,是束不住的青春。
山巒連綿起伏,淡紫色的輕雲點綴其間,遠望直似瑤池仙境,身入其間卻又有種飄渺無依的朦胧感覺。
少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郊野的新鮮空氣,生平頭一次感受到自由的氣息,一種無法言說的幸福感漲滿了整個心胸。
勝男望着少年癡醉的模樣,眼角忽然有些濕潤,壓抑的苦痛和童年的牢籠,她是深知的。
她放下手裏的枯枝,指着遠山,對少年道:“那山裏,藏着一個秘密。”
少年一對大眼立刻忽閃忽閃的,連額頭的幾粒痘子都泛起了亮光,“是什麽?”
“山裏面住着山神,他若心情好時,會跟你對話。”勝男笑道。
“真的?好姐姐,快教教我!”少年急切道。
“看着哈。”勝男卷起衣袖,雙手成筒,支在唇邊,一股天然之氣自丹田升騰,瞬間沖出喉管,一串抑揚錯落的音節便金箭一般射向巍巍群山。
“哦—嗬—喲—喂—你好嗎?”
餘音尚自袅袅,群山忽然發出轟鳴:
“哦—嗬—喲—喂—你好嗎?”
“啊!”少年星星一樣的眸子瞬間燃燒了起來,卯足了勁兒,對那山喊道:“喂——”
群山也低沉渾厚地應他:“喂——”
“哈哈,好神奇啊!”少年拍手叫道,忽然張開雙臂,向着山巒奔去,一排排芨芨草逆風而倒,踏出一路的青綠芬芳。
“我好開心啊!”少年喊道。
“好開心啊—好開心—好開心——”群山作和,萬木蕭蕭,将少年的歡樂一圈圈蕩漾了開去。
勝男已升起了一堆跳躍的火焰,将一口從農家求來的陳舊鐵鍋支在上面,沸騰的河水汩汩地翻滾着魚眼細泡,一陣撲鼻的香氣在群山碧草間彌漫開來。
少年循香來到勝男身邊,好奇道:“姐姐,這……這裏面是什麽?怎麽那麽香?”
“只是一把細羅蔥,用來調味的,正經魚兒還沒上鈎呢。”勝男伸袖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又道,“這個季節本該水草豐美、野物繁盛,只是這裏地近皇家獵場西林苑,野物都給圈了進去,不然,倒要叫你好好嘗嘗姐姐的手藝。”
勝男一回頭,忽然見那少年略略狹長的清秀面容染上了粉色紅暈,給快要沉下山頭的夕陽一照,竟比女孩子還妩媚幾分,不由伸指頭在他頰上輕輕一彈,谑道:“你可長得真好看。”
話一出口,勝男就有些後悔,及至見了那男孩子騰一下連眼皮子都通紅了,更是自責口沒遮攔的。但瞧他這副臉嫩的模樣,實在可愛得緊,自己若是有這麽一個幼弟,可該有多疼他呢……
一鍋鮮香撲鼻的虹鳟魚湯很快便炖好了,勝男又麻利地掘出一早埋在炭灰裏的地薯,少年迫不及待地将那地薯一口咬在嘴裏,一面燙得咝咝倒吸冷氣,一面又香甜得直想吞掉舌頭。
“姐姐,你……”那少年愕然指着勝男,舌頭忽然打結,話說了半句就再也接不下去。
“出門在外,總要喬裝才安全些,現下到了吃飯的時候,是再不能這般腌臜的。”勝男笑笑,一張剛剛洗淨的素面在夕陽下美得不真實。
少年愣愣地望着眼前娴靜美麗的女子,在逐漸四合的暮色間,面目雖漸模糊,輪廓卻愈見清晰,每一筆都仿佛與這自由清新的空氣融為一體。這美麗,是與他之前所見的豔妝靓服、矜貴優雅的美全然不同的,是一種沁人心脾的、親切到讓人流淚的美。
這少年淺淺的心中升起了一縷搖曳無依的憂傷,在他短暫的生命中,所有曾經眷戀難舍的人和事,都不曾長久地擁有過,而眼前讓他生出依戀情緒的姐姐,也必然如剎那盛開的夕顏花一般,只是匆匆過客。
果然,犬吠馬蹄人聲遙遙地傳了過來,少年痛苦地擰起了眉頭,澀聲道:“姐姐,謝謝你,我不會忘記今天,不會忘記你的。”說完,便猛地放下端在手裏的魚湯,轉身便跑,忽然,在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晖中,他回過頭,向着勝男高聲道:“姐姐,我叫阿濤,別忘了我,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勝男也站起身,向少年揮手,遠遠道:“阿濤,以後都要開開心心的!”直到最後一絲光亮都終于沒入群山,勝男還未從沉思中醒過神來,忽然,她覺肩頭被人輕輕一拍,本能地便想回過頭去,不對!她敏感地嗅到一陣腥臊的氣息自背後傳來,這絕不是人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