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雲隐玄幽訣別處
更新時間2012-3-20 20:33:58 字數:3419
勝男在模糊的視界中,遙遙見到漫天的雪花紛紛飄落,瞬間那雪片又化作了粉紅的桃花瓣。花雨中,美麗的女子張開溫暖的懷抱,芬芳柔軟的觸感,令人生出回歸母腹般的安全感,直願永生永世在這懷抱中長眠不醒。
突然,疾風呼嘯,吹散了桃花瓣,鼻端飄過一陣濃濃的血腥味,自己又獨立在荒涼的曠野中,四周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和孤寂……
勝男渾身一顫,突然便自昏睡中驚醒,鼻端觸及的是柔軟的皮毛和熟悉的氣味,身子不斷起伏。
“小雲!”勝男緊緊擁住身下的雲豹,熱淚奪眶而出,她稍稍仰坐,覺出周圍山林草木皆是那般熟悉,原來已進入兮望山地界。忽然,她覺出手掌濕漉漉的,提起看時,滿掌鮮血,不由驚得心都抽緊了,一回頭間,清亮月色下,一路血跡蜿蜒淋漓,宛若殷紅的杜鵑花開遍山野。
她心下焦急,輕拍雲豹頸間鬣毛,大聲道:“小雲,快停下,治傷要緊!”
一向善解人意的雲豹卻極為罕見地拒絕了主人的命令,足下發力,奔得更是迅疾,在隐隐發白的天際間,隔絕兮望山前後山的深澗已現出形跡。
雲豹全身肌肉緊繃,四足如飛,顯是正在蓄力,準備飛躍深澗。平日裏,雲豹載着勝男,也不知千百次地躍過這道深澗,但是,此刻,小雲渾身浴血,由一頭骁勇矯捷的雪豹變作了赤紅的“血豹”。它疾行之速不減,勝男卻能覺出它心跳愈來愈快,身子卻止不住顫抖。
“小雲,快停下!”勝男奮力而起,欲自行滾跌下來,一擡腿間,身下坐騎已騰起四肢,躍在空中,她只覺這一躍之力,實已耗盡小雲渾身勁力,直似強弩之末,眼見就要抵達對岸,卻身子一輕,其勢已堕。
雲豹怒吼着,伸爪重重攀在岩壁上,刺耳的刮擦聲中,十枚尖銳的利爪盡數深嵌進岩縫裏,一人一豹竟就那麽生生地懸在萬丈深澗之端。勝男蜷曲着身子,不敢稍動,“咔嚓”一下,又是接連數下,勝男聽得清楚,是四枚指爪折斷了。
她此刻心頭已無恐懼,只剩下滿腹凄恻,輕輕俯在雲豹耳邊道:“小雲,不要掙紮了,咱們一塊兒去吧……”
小雲低低嗚咽了一聲,猛然間松爪重擊岩壁,身子便借這股巨力騰空而起,勝男只覺身子一輕,已被雲豹鋼尾橫掃着遠遠送了出去,“啪”地跌落在崖頂。
“小雲!”勝男痛哭失聲,撲倒在崖邊,徒勞地伸出雙臂,卻只望見一個渾身浴血的身影,愈來愈小,終于杳無蹤影。
勝男已不記得自己究竟哭暈了幾次,只知道天色一次比一次明亮,終于露出曙色。她勉強用樹枝撐着身子,艱難地向兮望山東方密林中走去。
這條道路,自己曾無數次走過,但每一次,都有小雲相随。勝男心頭一酸,淚水又奪眶而出。眼前浮現出第一次見到小雲的情形,那時它才只有兩個月大,脾氣卻兇得緊,一口咬住自己的手指,怎麽也不肯放。只是,它根本就沒有一顆牙齒,咬着也不疼,當時才只有五歲的勝男就問師父,為什麽小豹子要咬自己。師父說,因為它的媽媽給獵人殺了。
勝男幼小的心立刻痛楚地揪成一團,她緊緊地把這頭長着雲彩花紋的小豹子抱在懷裏,喃喃地道:“原來,你的媽媽也給人殺了。”從此,小女孩和小雲豹便做了這兮望山中最默契最親密的一對夥伴。
記憶如潮水翻湧,勝男終于忍不住撲倒在地,痛哭失聲、淚如雨下,良久,她緩緩坐起身子,淚痕未幹、神色卻冷然如霜,她極輕極輕地對着深澗的方向自語道:“小雲,我會為你報仇的。”
這句話便随風悠悠地飄向澗底,連同勝男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
當拄着拐棍跋涉十裏山路之後,勝男已耗勁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撲倒在古洞口,劇喘着呼道:“道長爺爺!道長爺爺!”
然而,良久,寂寂無聲。
勝男心中惴惴,滞漲難言,竟長久伏在洞口,并不進入。
直到日頭偏了西去,群鳥都倦返山林,她才恹恹起身,拖着疲憊以極的軀殼進入洞中。一張石桌、幾個木凳、一只油光锃亮的酒葫蘆。一切一如離去時一樣,只是……仿佛……
一絲不安隐隐地襲上勝男傷痕累累的心靈,她捧起酒葫蘆,晃了晃,咣當作聲,竟還有小半壺。
勝男心頭一喜,又忽然怔住了,愣愣地望着手指,上面附着一層浮灰,她借着洞口亮光看去,那酒葫蘆上分明蒙着厚厚塵土,顯是無主孤立在此許久了。
“道長爺爺!道長爺爺!”勝男惶急地呼喚,團團轉着身子,也不知在尋找什麽,抑或逃避什麽,玄天道長嗜酒如命,這只百年壽葫蘆更是須臾不離身的寶物,此刻,卻這般悄然孤立于此,那它的主人……
“你不必找了,道長在這裏。”一把沒有溫度的語聲毫無預兆地傳來。
“師父。”勝男小聲道,盯着她手中捧着的琉璃寶塔,心口劇痛,眼前一黑,便欲暈去。
褐衣蒙面女子一指冰涼地按在她靈臺穴上,勝男痛苦地張大了霧蒙蒙的眼睛,大顆大顆的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沒用的東西!給我站直了!”那女子厲聲喝道,聲線一高,便嘶啞不堪,立即清了清嗓子,沉聲道,“眼淚,是女人最軟弱的武器!”
勝男自幼受嚴師督訓,素知師父最恨軟弱無能之輩,這十幾年來,為了在師父面前掩藏一顆并不堅強的內心,她已學會對自己的心說謊。然而,此刻,一顆痛苦不堪的真心卻似已殘破,再也不能承受虛僞的拷問,直把千瘡百孔的真相赤裸裸地表白了出來。
蒙面女子驚怒交集,淩空一掌,把勝男扇倒在地,嘶聲道:“十三年了!我竟白教你了!你忘了你爹娘是怎麽死的!被誰害死的嗎!”
勝男緊抿雙唇,沉默不語,強忍住兩團淚水,掙得眼眶似欲滴出血來。
“自以為做了幫主了,成了女俠了?一人獨劍,可以闖蕩江湖了?”她重重一掌擊在桌上,石屑紛飛,“何火雷、宇文月、秦放、玉璁……仗着年輕美貌,以為可以周旋在那些男人中間了,是嗎?”
勝男咬牙拼命搖頭,“我沒……”
“你是沒有,你還沒有這個能耐!”蒙面女子忽然似洩了氣一般,頹然坐在石凳上,“我早該料到,女人的弱點,就在于自恃美貌,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而那些男人又有意無意地助長着這種自傲,終于不可收拾,以為自己無敵于天下了?哼哼,可笑,可笑!”她輕輕撫着自己面紗下的臉,發出如夜枭般的桀桀苦笑。
蒙面女子忽地自袖中抽出一軸,懸挂于洞牆之上,卷軸倏然鋪展開來。
“啊!”勝男似是猛吃了一驚,被畫中人絕世的容光所迫,半響不能言語。
“畫裏的女子,是我。”師父背對着卷軸,低聲嘆道,“前塵似夢、紅顏已碎,但彼時的芳華絕代、目下無塵,又怎忘得掉?”
“勝男,不要被人迷戀,更加不能迷戀上別人。”師父一對渾濁的眼球森然地盯着勝男,顫聲道,“那樣只會令你一生痛苦,失去一切!你懂嗎?”
勝男本一直不敢言語,此時忽然大着膽子,迎着師父的目光,搖頭道:“師父,不是這樣的!當時我雖年幼,也知道爹和娘是深愛着彼此的,他們甚至不惜為對方付出生命。”
“你的娘?哈哈哈哈……”師父忽而狂笑,卻帶哭音,“碧桃仙子,東越陸氏嫡女,萬花潭排位第三的司寶花使者?若不是遇上了你爹,她又怎會犯下判教重罪?受那萬蟻噬心酷刑?最終慘死敵手、屍骨無存?更留下一個可憐的你,要為死去的爹,贖罪?!”
“不是的!娘是心甘情願的,我的爹,也絕不是凡俗之輩,至于我的使命,更是神聖而光榮的……”勝男父母雖早亡,卻一直是她心目中最神聖和親切的存在,她不容許旁人如此述說他們,即使是師父,也不行。
“血海深仇、複國大業。這就是你爹的遺願了。也是玄天道長的。”師父恢複了平日的冷漠,将那琉璃塔置在桌上,“你預備怎麽做?”
“我……我要告訴全天下人,爹和娘是被那個大奸人害死的!我要奪回本屬于爹的江山!”勝男大聲道。
“好啊,你去啊,只怕還沒出這兮望山,就給那些波提斯巨蟒咬死了!”師父冷笑道。
“您……您什麽都看到了?為什麽不救小雲?”勝男雖知師父暴戾陰鸷,卻也不意她竟忍心到這地步。
“絕情棄欲,無悲無喜,方可成聖。你若連這一點,都舍棄不了,憑什麽跟我談複仇、複國?”師父自袖中抽出一瓶黏稠黃亮的液體,掼在勝男懷中,低笑道,“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要做到絕情棄欲,的确太難。把這個拿去,你曉得該怎麽做的。”
勝男似被雷霆重擊,癱坐在地上,握着那個瓶子,渾身顫抖。
師父背對着她,淡淡道:“紅顏枯骨,不過一瞬間,生還是死,你自己選。”言罷,走出洞外,片刻便沒了蹤影。
勝男心中念及那個容貌被毀的農女、鈞天部的騎士,還有那些被人驅使的巨蟒,腦中似是糾纏着一團濃霧,怎也散不去。當下,頭痛欲裂,無力再想,抱起裝着道長爺爺的琉璃塔,就此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天光大亮,思及一夜混雜的夢境,只記得道長爺爺曾經入夢,慈和地對自己微笑道:“欲知真相,唯有靠你自己!”一面将一匣子書遞給自己,一面把那個黃瓶子丢得遠遠的。
再一看,那瓶子已給抛在五丈外,砸得粉碎,濃稠的液體把周圍的石凳都蝕去了一個角,勝男不由輕撫臉頰,冷汗直流。
“我是皓彥帝和陸葶芸的女兒,決不能這樣輕易地放棄自己。”勝男主意已定,安置好道長爺爺的骨灰,毅然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