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下看取蓮花淨(1)
更新時間2012-3-1 18:51:07 字數:2272
此後的日子,小焱發覺向來嚴肅的父親多了笑容,何門兒郎們更驚奇地發現門主在席間甚至願意說兩個笑話了,這一切的改變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成了絕佳的話題。這個消息在何火雷一行抵達霹靂門前,便已傳到了老太君耳中。
霹靂門所在的衡水鎮坐落在越州明山秀水之間,接連過了七座高大的牌坊,才算見着了巍峨肅穆的大門,五根朱漆楠木擎天而起,左右绛色大門洞開,兩頭高逾常人的石獅把道,上方紅底金字匾額題的是“天南第一家”,落款竟是端方威嚴的“肇慶寶玺”。
勝男此時腿傷已好了大半,只是行走仍略有不便,就一手牽着小焱緩緩地跟在何火雷身後,她直覺到許多道目光正打量着自己,飽含着挑剔甚至敵意。或許是血脈裏天生的一種高貴氣息,令這些暗地裏的窺視者們并未對她造成實質性的影響。
勝男在何火雷的引見下,落落大方地拜見了迎出門外的霹靂門老太君,這位老婦人一生的故事足可以寫就幾大部傳奇,今日就站在绛紅的大門外,黑布包頭、龍頭拐杖,并無紮眼的裝扮,仿若一個平凡的祖母。然而,勝男卻在她下垂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淩厲的光芒,只屬于生命的強者。
入了何府,便似進了座大迷宮,一百多座五岳朝天的馬頭牆,錯落有致,傲向藍天的獸狀飛檐翹角,栩栩如生,屋宇連片,交錯銜接,大井明堂,虛實鑲嵌。
接風宴很是豐盛,對桌的三嬸十分殷勤,向勝男頻頻布菜,布完一道莼菜鲈魚羹後,同鄰桌的四姑竊竊私語起來,三嬸道:“一個村野黃毛丫頭,只怕一輩子沒吃過這些個好菜,小心吃歪了嘴,回去拉肚子。”
四姑也附和道:“可不是,拉她一晚上的,瞧她還怎麽跟老大……”說着各自掩嘴笑個不住。勝男面上不動聲色,耳裏卻聽得一清二楚,一回神,見老太太正凜凜地望着自己,便報以微微一笑。
忽聽得小焱嬌聲埋怨道:“好腥!”老太太一筷子金鱗鯉魚便沒下嘴,只湊近鼻邊一聞,立刻皺眉,擱下餐具,面色不豫。衆人見狀,知老太太不喜,誰敢動筷,一桌子靜悄悄沒點聲息。
勝男卻徑自将一筷子鯉魚送進口中,細細嚼了,又伸手端起魚碟,微笑道:“老太太,許是大師傅一時忙裏忘了些佐料,容勝男入內回個鍋。”何太君點點頭,若有所思。
片刻間,勝男便将重新翻炒的金鱗鯉魚擺上了桌,小焱已先忍不住伸箸試了,嫩白的魚肉甫一入口,圓圓小臉上便露出詫異神情。下人也早盛了些在老太君碟中,衆人只專心一致地瞧着她唇齒間輕輕咀嚼,越嚼那眉頭便越是舒展了開來,至後甚至連唇邊亦綻出笑意。
何火雷望着勝男,微笑颔首,小焱歡叫道:“真好吃!太好吃了!”衆人紛紛下筷,品後皆是一疊聲地贊不絕口,那三嬸四姑之流見勝男露了這一手,再無話說,只黃了臉埋頭嚼去。
飯畢,何太君心情甚是暢快,三盞茶後便問勝男去向,顯是已将這女孩子放在心上。不多時,勝男端着一盤點心姍姍而來,身上已換了一套嶄新的淡黃色綢衫,愈襯得雪膚嬌嫩、玉容如花,鬓邊盤了一個雅致的簪花髻,直瞧得何太君老懷大慰。邊嘗着盤中的糕點,邊瞧着長孫何火雷與勝男,贊道:“好,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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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明淨,勝男望見窗前一地銀光流瀉,風動碧蓮,傳來陣陣荷香,不由起了夤夜漫步的雅興。便披衣出門,分花拂柳,在幽谧的何家花園裏徜徉起來。
她踱至中庭,忽見園中有一口巨大的青銅水缸,古樸敦雅,紋着猙獰的饕餮,便湊到缸口,望見裏面一輪明月映襯着如花玉容,再定睛細看,游魚點點,悠游自在。不由得探手入水,頓感一陣清涼,正自惬意,勝男忽覺指尖一陣刺痛,忙抽出手掌,竟被一頭鋸齒鋒尾的黑魚咬住了。
勝男眉峰一蹙,将那魚口一捏,竟滾出一顆蠟質小球,球內裹着一張細細紙條,上面寫着兩行暗語:中帝夜臨,速備雷心,奉于菩提樹下。
勝男心中納悶,忽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回頭望去,原來是何火雷的三叔何震邦,便即将紙條遞于他,道:“何三爺,您瞧這是什麽?”
何震邦細讀了紙條,眉頭深鎖,道:“此事甚是嚴重,江姑娘,這魚兒你是自何處捉到?”
勝男帶着何震邦來到巨缸前,何震邦俯身察看,道:“不見那條黑魚啊。”
勝男也俯身探看,隐約見着黑魚身影,道:“在這裏,啊……”突感後心劇痛,整個身子便被捺入水中,當此之際,勝男腦中不亂,暗忖何震邦功夫高明,反抗必遭毒手,自己從小學得水底閉氣的功夫,當緩圖良策。就假意扭動掙紮,片刻後便無聲息。
何震邦只當勝男已被溺斃,便慌忙松開緊扭的腳踝,就近尋來一塊巨石将那缸口封死。
勝男在缸中暗暗叫苦,足尖下行欲觸缸底借力反彈,誰知足下始終虛懸,她心下驚疑,回身探看,見那缸竟是個無底洞,只隐隐有水流聲傳來。莫非此缸通向外面的江河?勝男心內閃過這個念頭,當機立斷,奮力前游。
周圍仍是一片漆黑,冰涼的河水将勝男緊緊裹在其中,仿佛無有盡頭。勝男只覺胸口一團滾燙,下一刻就要似火器一般爆裂,四肢逐漸麻木,失去生機,委屈、懊惱、心酸,百種滋味糾纏在一起,實是痛苦到極點。
但她心中一點執念未滅,竟又硬撐了一炷香功夫,渾渾噩噩中,聽到“嘩啦”一聲,胸口一輕,鑽出了水面。
星光燦爛,金黃色的月牙如璀璨笑顏,鑲嵌在湛藍色的蒼穹中,勝男從未如此刻般感受到星空的曼妙多姿,不覺怔怔地仰視玄妙的穹頂,兩行清淚緩緩劃過頰邊。
良久才回過神來,環顧四周,見這是一個四面環山的幽谧湖泊,叢生着高大的楊柳和不知名的野花,在夏夜清風中催發出陣陣馨香。
她撥開亂發,抹淨臉上水珠,忽然低低“呀”了一聲,湖邊低垂的楊柳樹下居然坐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淡淡地坐着,修長的鳳目中飽含着沉靜的光芒,就像他腰間的月光石帶圍一般,散發着清泠泠的游彩。
在這般皓月當空的密林湖泊邊,他仿若與身周景物融為一體,勝男下意識地望了望頭頂的彎月,疑惑這男子是星河中的月神偶然降臨在人世間。
月下看取蓮花淨(2)
更新時間2012-3-5 9:49:13 字數:1936
“月兄,好腳程,我終究是慢了一步。”柳林外傳來疏朗的笑聲,勝男心中一緊,是他!情急中,朝那月下男子急急擺手,然後深吸一口氣,緩緩潛入水中。
漫天星光驟然一暗,玉璁自密林中走來,唇邊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道:“仿佛有人?”
柳樹下的男子淡然道:“不過一朵水蓮花,自開自謝罷了。”
玉璁又走近五步,感受到一股柔和堅韌的氣勁緩緩釋放,他輕輕摘下一片柳葉,吹一口氣,翠綠的葉片悠揚地飄向柳下男子。那男子終于動容,以輕若無物的柳葉打破他用煦陽功布下的結界,這實是前所未有的勁敵!
宇文月長身而起,望着五步外幾乎與自己一般身量的玉璁,道:“玉兄,今次你又想比什麽?”
玉璁朗聲笑道:“我同月兄相識雖不過短短五日,心內卻早已把你引為當世知己。鬥琴、比畫、博弈、賽書、聯詩……若非月兄乃念空大師高徒,我們原可再比一場‘品花’。現下麽,只剩下武功一途了。”
宇文月乃京都四大家族之首宇文世家長子,佛門高僧念空大師的俗家弟子,現襲散騎常侍的清要職位。
他武功高明、人品俊雅,在世家子弟中本已無人能望其項背。但自從三年前,年方弱冠的宇文月在岩崖寺蓮花臺登壇弘法三個月,先後折服來自胡爾、琉元的多位高僧,更引動數萬信徒頂禮膜拜,便得了“月神”的雅號。
宇文月性情舒淡,無意于世間種種争鬥,獨喜漫游于山水之間,參悟天心佛法。卻在五日前于越湖之上偶遇神仙教的鈞天帝君玉璁。
當時玉璁一襲白衫,英立龍舟之首,橫笛吹奏,如龍翔九霄,數不盡的風流寫意。引得湖上無數船只為之停留,更有婦人女子颠倒不能自己,紛紛揭開簾幕,只為一睹玉璁風采。
其時宇文月正獨駕一葉扁舟,頭戴箬笠,埋首作畫,心中澄明如鏡,絲毫不為外物所擾。最後一筆正待收尾,卻聞得身後傳來一聲動聽的慨嘆:“畫真是一幅好畫,奈何缺了三分顏色!”話聲未落,竟有數點深紅疏疏朗朗落在黑白兩色的畫面上,恰似夏花數朵絢爛盛放。
宇文月長身而起,箬笠下一對深邃鳳目打量着英立船頭的玉璁,良久嘆道:“此畫蕭索至極,本該破壁沉江,被幾點胭脂打破,倒絕處逢生,兄臺筆力超卓,更兼眼光獨到,宇文月佩服。”
自此,二人遂生惺惺相惜之意,短短五日內,已将詩、書、畫、琴、棋一一切磋較量,今日正是相約比試輕功,卻是宇文月的旋天步法略勝一籌。
宇文月沉吟片刻,道:“武功一道,有損天和,如無必要,我本不欲施行,但難得與玉兄棋逢對手……”
玉璁見宇文月面露難色,啞然失笑道:“月兄莫非怕被令師知曉,要被當頭棒喝不成?不如我們鬥得斯文一點,只以單手過招,既不動腿腳,更不附內勁。”言罷,以足尖在身周畫個一人徑的圈,微笑示意宇文月。
宇文月微一颔首,躍入圈中,道:“好,我們便畫地為牢,手談一局。”言罷,右掌掌心向月,微屈食指,正是拈花指法的起手式承露。
玉璁卻挫指成勾,成龍首之狀,正是神仙教的神龍拳法。宇文月手腕忽轉,承露之姿翻作垂露,橫掃龍首逆鱗,玉璁指節微沉,四指龍形彎曲避過垂露,拇指反轉疾扣宇文月食指。那食指輕飄飄一彈,卻是由迎風轉映日,刮出一陣勁風。
玉璁贊道:“好!這招若用實了,我立時便要挂彩。”一面說,一面手肘連抖,食中二指一骈,一招雙龍戲珠,直插宇文月面門。
宇文月喝一聲彩,五指翻蓮、拂雲,化作散馥佛手之姿,疾速按落,玉璁手背驟然突起若龍脊之狀,眼見得一招便要分出勝負。卻只聽得“嘩啦”一聲,玉月二人手掌、手背各各停在半空,愕然望向湖中。
只見碧沉沉的湖水中央,探出一顆千嬌百媚的腦袋,她不及抹淨滿臉水珠,先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氣,一時間,靜谧的夜色中只聽得到她急促的喘氣聲,落在兩名青年男子耳中,饒是玉璁歷盡千帆,宇文月心如明鏡,仍止不住地绮念叢生。
勝男見二人罷鬥,喘息道:“對不住啊,你們……繼續,我實在憋……憋不住了。”玉璁帶着一抹會心的微笑,對宇文月道:“月兄,你的水蓮花開了。”一面走向湖邊,向勝男伸出手去,道:“江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勝男尴尬一笑,拉住他手便上了岸,月色下,青春少女美好的身段在單薄濕透的衣衫勾勒下,纖毫畢現、玲珑動人。宇文月直覺到胸膛中炸開了一團明豔的火花,這少女身周的世界陡然間化作了佛所說的彼岸天都,一切紅顏枯骨、剎那芳華都自這一瞬間始被遠遠抛諸腦後。
這念頭轉過之際,玉璁已脫下外衣披在勝男肩頭,笑吟吟向宇文月道:“這位是瓊幫幫主江勝男江姑娘。”又指宇文月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月神’宇文月。”
二人互道久仰之意,勝男望着宇文月沉靜面容,展露一個狡黠的倩笑,道:“聽聞‘月神’蓮花臺講經時立下宏願,将游歷四方,以佛法渡化苦海衆生,絕不輕動武技,今日勝男卻有幸得睹閣下絕技,當真嘆為觀止。”
玉璁見宇文月面色尴尬,忙道:“這都怪我,硬迫得月兄出手,我二人不過手談而已。”
勝男格格嬌笑道:“要是二位幫我打發了小小麻煩,勝男在水底,自然什麽都看不到、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