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雷果林裏豪雨濯(1)
更新時間2012-2-26 22:09:20 字數:2853
紀冰點燃一爐回魂香,喚醒了屋內昏睡的衆人。不一時,萬花潭師姊妹們與瓊幫一幹人等盡聚偏廳。
紀冰蛾眉深斂,對崔寶道:“此事非同小可,依小妹愚見,不僅與萬花潭有關,瓊幫似也脫不了幹系。”
崔寶聞言急道:“紀潭主,冤枉吶,俺們瓊幫跟萬花潭無怨無仇,哪個做得出這種劣事。”
水潋溫言道:“崔堂主,大師姊絕無見疑之意,只這極霸道的迷藥‘奪魄散’便非一般江湖幫派所能有。”
紀冰道:“不錯,據先師所言,這‘奪魄散’在江湖上只現蹤一次,正是一場人間慘劇的幫兇,若不是先師已鑽研出此藥克星,只怕這趟我們要吃大虧。”
薄琬平日裏與慕容無瑕最是交好,此時忍不住道:“小師妹年紀最幼、為人乖巧,又身無可遭垂涎之物,怎能惹動強敵使出‘奪魄散’相劫?”
一直沉思不語的江勝男突然靈光一閃,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們根本就劫錯了人,他們原本要抓的是我!”
衆人不解望着勝男,她清澈的目光中流露追悔之意:“我本不該将新買的束發銀環送給慕容姐姐,那日購買銀環時我便隐隐察覺遭人窺視,沒想到這賊人暗夜中不及細辨,竟将頭戴銀環的姐姐錯認作我……”
“是妖教那夥死球個妖人!一定是他們!”孟石頭火氣上來,髒話又脫口而出,正忙不疊掩嘴,卻被崔寶搶過話頭,道:“有人來哩。”
“吱呀”一聲,廳門被徐徐推開,來人步履輕捷、面帶微笑,卻令衆人生出一股無形的壓力,仿若此人周身帶着不可名狀的強大磁場,牢牢掌控着現場的每一個細節。
“秦盟主!”紀冰秀眸中流轉驚喜之意,來者竟是新近當選的武林同盟盟主、當下江湖中最神秘的正義化身秦放。
秦放其人自五年前月夜追蹤千裏、連斃青洲十三劇盜始,便接連在江湖中做下數十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無一不是為民除害、大快人心的壯舉。更在三年前獨力偵破桑梓觀掌門失蹤一案,贏得方外佛道系統的尊敬。
不過,若不是近兩年來原本僻居海外的神仙教大肆擴張勢力,令本土武林中人生出累卵之感,由岩崖寺念空大師、桑梓觀樓觀主、丐幫韋幫主及霹靂門何門主四人“共和”掌控的武林同盟亦不會将虛懸的盟主之位交付給漂泊不定、行蹤成迷的秦放。
秦放雖貴為武林盟主,卻只承諾于每月望日現身于通州雲雩頂處理教務,而今次各江湖門派齊聚通州正是為赴他首趟望月大會而來。
故此,這廳中之人,除了萬花潭潭主紀冰曾在雲雩頂大典上見過秦放,餘人均是首次與之會面。
衆人目光均聚焦在秦放身上,估量着他高逾八尺的英偉身軀內到底隐藏着何種驚人的力量,萬花潭衆女更因他充滿陽剛魅力的輪廓線條而心生異樣情緒。秦放卻并未因此而生出絲毫不适之感,舉手投足間,仍充分展現着某種暗合天道的自然流暢。
“紀潭主。”秦放沖紀冰颔首,又向萬花潭衆女微笑致意,潔白的牙齒予人清爽整潔的好印象,他足下并未停步,徑直向江勝男走去。
“江幫主,我連夜下山,本是為你而來。”秦放注視着勝男,卻說出這一句話來,一絲紅暈在江勝男稚美的雙頰邊緩緩暈開,她嬌羞多過驚愕地“咦”了一聲。
“我收到線報,神仙教幽天部已派出數十名教徒,意欲對江幫主不利。這才匆忙下山,誰知仍是晚了一步,竟致萬花潭慕容姑娘遇劫。”
秦放示意衆人落座,自己也在廳中央圈椅上坐下,道,“自責的話多說無益,神仙教衆雖兵分五路撤逃,但可行的逃遁路線只有兩條,一條是向東北安陵郡,另一條則是往南直通天南霹靂門。其餘三條不僅途中關卡重重,更是神仙教勢力薄弱之所,只這兩條路線均是世家豪族自行監管,反而不易被我武林同盟攔截。”
“秦盟主,既然慕容姊姊之事因我而起,瓊幫自然義不容辭,我們即刻便啓程向南。”江勝男果決道。
“好啊,那我們萬花潭就往安陵郡去,不過,江妹妹你為何那麽快就揀定往南,莫非有把握?那我們何不一齊去追?”薄琬快人快語。
勝男搖頭道:“正好相反,據我估測,那夥賊人應當劫着慕容姊姊往北去了,因為霹靂門界內暗哨密布,外人踏足,殊為不易。”
紀冰點頭道:“據我所知,安陵郡首富趙氏的大小姐同那幽天部之首碧簫為金蘭姊妹,若她挾持小師妹,必北上安陵。”
“幫主,這是哪門子事嘛,你幹啥怕那幫死球個妖人?”孟石頭急了。
“孟寨主可錯怪你們幫主了。”秦放插口道,“江幫主正是兵行險招、以身為餌,誘得志在于她的神仙教徒掉頭往南,既然他們志不在慕容姑娘,到時紀潭主救人自然輕而易舉。”
勝男微笑着對上秦放閃亮的眼眸,竟定住了心神,又沖紀冰用力點頭,一股自信的力量令人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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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不分晝夜地疾馳往南,只作誘敵之計,卻不曾見到半個敵蹤,這實在把瓊幫一幹漢子憋屈了。幫主江勝男一身惹眼的火紅勁裝,似一團滾燙的火焰,明麗得耀眼。
“崔大哥,你們歇歇,我……去去就來。”勝男指着前方小丘,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崔寶已知是幫主要自行方便,便招呼弟兄們就地休息。
勝男緩步走向山坡,只見蒼茫暮色中,草木批離、葳蕤郁勃,暗蘊着一股不可名狀的生機。自遠及近,忽見有溪幽麗,水流婉轉,有小山出溪中,山皆美石,合歡蔓生、蘭芷轇轕。天風輕拂,紛紅駭綠,蓊葧香氣,令人心生淵然而靜之感。
“啪——”忽聽一聲輕響,小山上落下一枚果實,浮在水面上,給夕暮餘光一映,金黃燦爛,煞是好看。勝男心下歡喜,便順手撈了起來,誰知這圓圓的果子滑不留手,竟“彭”一聲滾落腳邊,與此同時,一記焦雷炸響腳邊,勝男只覺小腿處一陣劇痛,竟昏死過去。
勝男是被一陣豪雨打醒的,她雖自小在嚴師教導下苦修文韬武略,卻從未試過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獨自在荒郊野外淋雨。更兼四周已一片漆黑,本能的恐懼與身體的疲倦重重侵襲着勝男的意志,使她只想沉沉睡去。
不行!勝男在心頭吶喊,嘗試着檢查傷口,卻發現整條右腿都已麻痹,空中劃過一道閃電,勝男借着一剎那的光亮,已見到身周一灘蜿蜒的血水,連這般暴雨都未将鮮血沖淨,唯一的解釋便是自己的傷腿仍在不斷流血。勝男咬牙克制着身體的顫抖,用盡全力點住了膝上的環跳諸穴,又竭力撕下裙擺,用作包紮。
忽然,一陣馬蹄聲隐隐傳來,勝男心頭一喜,大聲呼救,卻只聽到嘶啞微弱的氣聲,原來外傷加上暴雨已使勝男發起高燒,嗓子也全啞了。密林地勢複雜,草木繁茂,瓊幫的人沒找到自己,這群路人就更不可能在黑暗中發現重傷的自己。
勝男惶急得四下亂摸,試圖搜集木柴點燃火把,卻猛然記起老天正降暴雨,不由得猛拍地面,“噼啪”兩聲,勝男直覺到腦袋被個圓圓物事砸中,頓時靈魂出竅,暗呼吾命休矣!
這回,果子并未爆炸,只是自內淌出油狀液體,當真窮則思變,勝男忽地憶起幼時哭泣不止,道長爺爺曾演過一出冰霜烈火的小把戲,靠的不正是油麽!
耳聞馬蹄聲漸近,勝男奮起力量,折斷樹枝、裹上蘸滿果油的裙裾,火折子一晃,“嘩”地一聲,竟爆出如斯明豔的一個火球。
“籲——”聽得一記雄豪的勒馬聲,便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來,火光中現出十幾個武士身影,領頭的男子面容沉毅、蓄着微蜷的髭須,一對深目在擋雨帽下注視着霹靂林雷果園中這個受傷的女孩。
勝男揮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清清嗓子道:“各位大哥,小妹貪玩,不慎被個奇怪的果子炸傷了腿,現在的狼狽樣兒,大家也都瞧見了……”髭須男子打量了這個渾身濕透、負傷狼狽卻仍面帶笑容的小女孩一眼,回頭吩咐道:“帶她走。”
雷果林裏豪雨濯(2)
更新時間2012-2-28 18:43:08 字數:1877
“越州十畝地,九畝是水田。”在一個這般風和日麗的天氣裏,泛舟游于越湖之上,實在是一樁令人羨煞的雅事。
此刻的江勝男,顯然也有着不俗的心情。她身上裹着一套寬大得出奇的男式衣裳,上衣下擺幾乎長及膝蓋,腰間随随便便紮着一條玄色腰帶,正舒舒服服地側卧在躺椅上曬太陽。
一旁不遠處,端坐着那名髭須男子,手持釣竿,紋絲不動,正靜待魚兒上鈎。
勝男細細地打量着男子,心道原來這霹靂門主樣子粗豪,性子卻平和得很,整整三個時辰了,幾乎不見他眨一下眼。
忽然,浮标悄然下沉了幾分,何火雷注力于臂,猛地振起釣竿,一道美妙的弧線末端便銜着條活蹦亂跳的金色鯉魚上了甲板。
勝男見那魚兒圓頭胖尾、通身皆是赤金一般光燦燦的鱗片,不由得心生歡喜,兜手抱那魚兒在懷,意欲看個明白。
不料那金鱗鯉魚出奇地滑不留手且力大無窮,金尾劇甩,圓頭跐溜一下便掙脫了勝男懷抱,直躍入碧波粼粼的越湖,立時逃遁得無影無蹤。
“啊——”勝男驚呼一聲,滿面羞愧地望着何火雷,心叫糟糕。誰知何火雷卻無絲毫愠色,還對勝男溫和地笑笑,道:“小小魚兒,值不得什麽,只是趕不及中午炖上一鍋鯉魚湯了。”
“爹爹,要炖鯉魚湯,我有法子!”船艙裏突然冒出來一名八九歲的小女孩,快步奔到船舷邊,笑嘻嘻地把一巴掌亮晶晶的珠子對着勝男晃了晃,便全投進了水裏。
“噗嗤、噗嗤”數聲,湖水煮沸了一般翻滾起來,冒出縷縷白煙,不多時,船舷邊便浮起了各色魚蝦,方才溜走的那尾金鱗鯉魚自然也難逃厄運。
那女孩正忙着用網兜将魚兒撈起,突然腳底一軟,身子便向湖水中倒去,勝男離她最近,情急間顧不得傷腿,合身撲上抱住了她。何火雷冷哼一聲,食指微彈,一串鈍悶的爆裂聲便自水底傳出,不多時,湖中浮上來一股血水,兩艘風帆高懸的船只同時追了上來。
那小女孩先謝了勝男,瞧見那兩艘船上赫然挑着一個“海”字,便扮個鬼臉,脆生生道:“又是那幫海賊,霸占着越湖不算,竟欺負到我們霹靂門頭上!”說罷,氣呼呼地望何火雷道,“爹爹,您可得給他們些顏色瞧瞧!”
海幫本是越州水面上的賊寇,專司打劫過往漁船,對本地船家則收取保護費為主。因海幫對天南霹靂門的船只向來禮敬有加,逢年過節孝敬亦甚豐厚,何門對此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但自從兩年前,海幫新任幫主投靠了神仙教,氣焰頓時嚣張起來。此刻竟敢挑釁何火雷座駕。
海幫的船舷立滿了手執兵刃的壯漢,氣勢甚是駭人,何火雷卻并未叫手下出倉,只與勝男、小焱兩人談談笑笑,顯是絲毫不以海幫衆人為意。
果然,兩船離着五丈遠便不再靠近,船頭躍出一名書生打扮的瘦高個,高聲道:“原來是霹靂門何門主,幸何如之!耿松有禮了。”言罷躬身行禮。
何火雷一揮手,道:“救人去吧。”竟是正眼也不瞧那書生一下,海幫衆人已多有忍耐不住便要破口大罵的。書生卻仍滿面堆笑,打量了勝男數眼,道:“這位想必是新門主夫人了,果然傾國傾城。”
勝男一怔,何火雷的面色卻陡然如罩嚴霜,眼神凜冽地盯住耿松,陰沉道:“嘴巴放幹淨點!”
他的話聲并不大,卻給人一種肅殺威嚴的感覺,直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那書生打個手勢,兩艘船漸漸駛遠,到得十丈開外的時候,海幫船頭忽地爆出一陣哄笑,衆壯漢齊聲吼道:“何門主做得,我們說不得?叫大姑娘穿自己的衣裳出來曬太陽,真算深情無悔、天南一雷哦!”
小焱拉拉勝男衣袖,扁了扁小嘴,暗示要糟,卻見何火雷面無表情地走入艙中,片刻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掀起巨浪,海幫艦船已支離破碎,被炸作幾截。
夜色正凄迷,湖中蕩漾着一輪碩大金黃的圓月,随着船兒靜靜前行,勝男拄着拐悄然來到何火雷身後,卻聽到這寡言少語的霹靂門主正低聲吟誦一首詩歌:
葛生累累,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累累,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花容粲兮,雲裳豔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語調低沉沙啞,于無盡的哀傷中蘊含着纏綿悱恻的深情,令聞者不由得生出感同身受的哀豔之思。勝男聽到此處,何火雷卻突然不再吟誦,而是俯身望着滔滔東去的湖水,深思不語。
勝男年紀雖小,遭際卻殊不尋常,盡管尚不曾經歷男女間情事,卻天生一顆敏感多情的心,便忍不住接口道:“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與子同歸。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與子同穴。”
何火雷全身如遭雷擊,顫抖着轉過身來,正對着紅衫翩翩的勝男,一時怔忡無語,他苦澀一笑,道:“此詩古奧,難為你小小年紀,能出口成誦。”
勝男抖開一件風衣,道:“《詩三百》雖古,卻最是深情綿渺,今人往往止步于其古奧文字,終不能領略個中風神。”此話一出,突然覺得自己太過自誇,笑笑道:“其實我又能領略什麽,何門主,夜涼風大,添件衣裳吧。”
何火雷接過風衣,并不答話,只若有所思地朝勝男點點頭,嚴霜般的面容上綻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