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長門永年怨绮羅
更新時間2012-2-21 20:36:57 字數:2456
鎏金香爐袅袅地散着青煙,紫檀木的卧榻沉郁喑啞,似久怨的曠婦,蘊着一股失卻生氣的陰郁。皓彥帝覺得有一點眼熟,八年前的某一個極熱鬧的夜晚,他也曾“駕臨”此處。然而那時四壁皆是刺目的紅,今天這個房間裏卻已失掉一切生命和希望的色彩。
“皇上。”身着暗紫色鳳紋錦袍的皇後自內迎來,步态優雅,氣質高貴,望着她依然美麗卻冷漠蒼白的面容,皓彥帝心中泛起一層歉疚。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甚至也曾是一個像葶芸那樣天真嬌豔的女孩子。可她偏偏生在岳家,偏偏是岳向天的妹妹……
此時帝後已行了見面的禮儀,雙雙落座。
皇後的貼身宮婢随即奉上一壺禦酒,皇後則自袖中取出一對嵌金綠玉鬥,她輕啓朱唇,露出雪白的貝齒:“皇上,可記得這對玉鬥?”
皓彥認得,這不是一對普通的酒盞,被嵌以金龍、銀鳳的藍山綠玉鬥,只會在皇室的大婚典禮上使用,而這一對正是當年自己迎娶皇後岳向虹時盛過交杯酒的那一對兒。
他點點頭,岳向虹綻出一絲笑意,像塵封已久的鐵門吱呀一聲驟然現出一線光亮。她輕盈地端起越州冰瓷禦壺,向玉鬥內斟了滿滿兩杯禦酒。酒漿純清無瑕,在燈火掩映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澤,甘冽的香氣撲鼻而來。
皓彥內心抽動了一下,唇角不自然地牽動着,沒想到竟來得這樣快,這樣直接。
十五年前,父皇崩逝前夜托孤于輔相岳向天,自此後,大衛的皇權便再也沒有回到過江姓手中。
江皓彥少年即位,血氣方剛,也并非沒有為正位親政努力抗争。然而八年前,越向天将親妹岳向虹送入宮中為後,面對謀窺江山的仇人之妹,任她再是豔麗動人,江皓彥只是置之不顧。直到四年前的那個暮春,在冉谷桃花林中邂逅葶芸……
“皇上,臣妾敬您一杯,恭賀皇上龍體無恙。”面對倩笑的佳人,甘醇的美酒,皓彥淡然一笑,接過玉鬥。
就要飲時,皇後忽然将冰涼的十指阻住他腕,“慢着,皇上,臣妾想補一回八年前的交杯盞。”皓彥一愣,岳向虹卻已将她手中玉鬥輕輕移至自己唇邊。附于齒根的“辟犀丸”遇酒即化,可解百毒,皓彥本是有備而來,但皇後她又何以忽然換盞?
岳向虹黯淡的眼眸迸出一點亮光,滿是祈求,這樣的目光,在那個陷溺于紅色的夜晚也曾投射向自己,時隔八年,個中的癡更深重,恨卻已淡。皓彥不能全然領會這樣的目光,但他的心也不由為之一痛,他舉起玉鬥送向岳向虹。二人換過酒杯,鴛鴦交頸,一飲而盡。
皇後毫無征兆地離座,款款走向皓彥帝,一對鳳目深深凝注着這個熟悉而陌生的男人。“皇上,臣妾的越州冰瓷是個鴛鴦壺,壺中一半是佳釀,另一半卻是毒酒。”
皓彥帝“豁”地起身,皇後腳下一軟,重重攀在皓彥帝肩頭,蒼白的面頰覆上一層瑰麗的嫣紅,酒氣噴蒸下,鮮豔欲滴。
“萬花潭的辟犀丸解不了我哥哥的離魂毒的。”她欲再笑,忽然面現痛苦之色,以手按腹,頹然倒下。
皓彥帝慌忙抱持住她,只見岳向虹于極度疼痛中眸光仍亮得吓人。
“皇上以為臣妾要毒害皇上?”皓彥帝搖頭。
“皇上以為這三年來臣妾一直毒害皇上?”皓彥帝搖頭。
“皇上以為臣妾恨怨皇上?”皓彥帝還是搖頭。
“不!”皇後用盡全力大呼,“我恨你!我恨大哥!我恨我自己!我恨這種不生不死的日子!”
皓彥帝心中大恸,忍不住落下淚來,岳向虹面上紅暈漸褪,眸光轉黯,力近虛脫,她的聲音浮在空中:“有誰知道,我多想,多努力地想去愛。可這八年來,你們一分一秒地逼着我去恨。我已經熬到盡頭了,再也無力煎熬下去。”
她異常蒼白的容顏恢複了平靜,哀哀地望着皓彥帝,殷紅的血珠自嘴角一滴滴滲出。
“虹妹妹……”皓彥自心底發出一聲悲鳴,緊緊擁住逐漸冷去的軀體。聽到這一聲呼喚,岳向虹徐徐地綻開一個微笑,安然地阖上眼簾,她已回到十五年前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見到晴溪畔大槐樹下的錦衣少年,舉着一粒夜明珠,在淡淡柔光中,向她招招手,輕聲喚着:“虹妹妹……”
皇後驟然薨逝,朝野上下震動,是帝黨終于向岳氏宣戰了嗎?群臣揣測紛紛,躁動不安的空氣充斥禦殿內外。
“啓奏皇上,岳相國卧病不起,不能上朝,命小臣向陛下告罪。”這已經是岳向天稱病不朝的第八日了,皓彥帝揮袖示意禮部主事退下,濃郁的陰霾籠罩額頭。
岳向天身為當朝首輔與國舅,一日不上朝,皇後便一日不能發喪。而連日來因不同目的登門拜訪的各派朝臣也紛紛被一句“相國心傷皇後之喪,憂思成疾,不能見客。”拒之門外。到了今時今日,甚至沒有人能确定岳向天人在相府。
其實,岳向天哪也沒去,他只是身着家常便服,每日于相府花園中同小女兒玩耍罷了。皇後雖是他的親妹,但既已出嫁,生死喪葬自也理應由她夫家料理,更何況他這妹夫乃是當今天子。
這已是皇後薨逝的第九日,岳向天将三歲的小女兒凝芝抱在膝頭,父女兩個正在相府蓮池畔投喂紅鯉。小姑娘手中魚食才一入水,立時便被群聚的鯉魚一搶而光,“爹,爹,要,要!”小女孩急得一張小圓臉兒通紅,只管伸手跟爹爹要魚食。
岳向天輕輕拍了拍女兒的小臉蛋兒,微笑道:“凝兒別急,有人比我們更急呢。”正說話間,便有親信來報,吾德親王已于相府西廳恭候多時了。岳向天将女兒交于仆婦,立起身來,輕輕拂去衣襟上的晨露。
當岳向天出現在江吾德面前的時候,他仍是穿着那身家居天青色吳絲軟袍,用一把犀角冠梳攏住發髻,腰際懸着的那一整塊镂空透雕變形螭紋的藍山溫玉與綴串的沖牙相擊,發出有節奏的悅耳聲音。見慣了朝堂上紫蟒金袍,峨冠博帶的岳相國,忽然見到他家常閑适的散淡潇灑,江吾德也不由在心中暗嘆一聲,“二十年前藍山之冠,果真名不虛傳,‘君子如玉’。”
“王爺,微臣久病無力,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相國貴體抱恙,皇兄與小王皆不勝惦念,故而今日皇兄特命小王前來探視。”江吾德言即此時便命從人取出禦用名貴補藥相贈。
岳向天輕輕搖頭,道:“微臣之病,恐非尋常藥石可治。”
江吾德神色一凜,問道:“不論何種珍異藥材,只要有益相國貴體,小王必設法尋得。”
岳向天不語,卻命下人取來筆墨,于一雪緞上從容揮毫,交于吾德,笑道:“藥方只此一味,只恐王爺輕易尋求不得,還請帶回交于皇上。并代為啓奏,就言微臣此沉疴已逾十載,皇上若不肯下賜藥方,那說不得老臣便只好自家來取了!”岳向天言畢,望向江吾德的目光中隐現殺伐之氣,這位年輕王爺面色不改,手中雪緞卻已盡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