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慈子孝肝腸斷
更新時間2012-2-21 20:35:23 字數:3816
京都五月,浮蕩着盛世繁華之氣,巍然皇城之外,有東西二市。
東市多為王公貴胄、富商巨賈、名流大儒所居,西市則販夫走卒、三教九流,不一而足,多是市井小民所居。
但這東西二市之間卻又有一俗世樂土所在,自東市眺望,可見壁瓦粉垣,飛檐鬥拱,彩旗飄飄,一派富貴風流氣象。而自西市看去,則烏瓦藍牆,只覺潔淨可親,并不奢華難近。這一處好所在,正是京都第一名樓“攬月樓”。
若說這“攬月”由來,還頗有緣故。相傳本朝開國之君肇慶帝年少之時,本是飽讀詩書的文士,一日欲赴都城尋找進階的出路。途經當時乃是陪都的京邑,見一汪清泉甘冽可喜,不禁俯身探看,卻見一輪極明亮的圓月映在水中,晶瑩剔透,一時心動神移,竟探手入泉,一份掬月入懷的豪情噴湧而至。
然而,波湧、月碎,水中之月終歸于虛幻。
以“讀聖賢之書,入廟堂之高,救天下黎民”為畢生理想的少年肇慶帝狠狠摔開手中一灘破碎的月光,舉頭深深仰望深黛色穹蒼中那一輪冰魄,一瞬間,一道靈光經由清冽的月華開啓了肇慶帝的心神。
與其屈膝于季世之庸君,随歷史滾滾濁浪而逝。何不于這亂世之中,奮發圖強,開創一番天崩地裂的大業績!
“哈哈哈!”肇慶帝在京邑的荒野裏仰天長嘯,“欲取明月,必上青天!”自此,毅然投筆從戎,奔南方割據勢力而去,歷經數十年驚濤駭浪,終于成就了一番令山河變色、日月重輝的不世功績,開創了綿延數百年的大衛王朝。
随着大衛定都于前朝陪都京邑,那一汪改變了歷史軌跡的清泉也被肇慶帝賜名為“攬月泉”。又歷經了幾世幾代,這攬月泉周遭逐漸興盛起的各種聲色犬馬的三教九流們終于歸并為一體,又幾經興衰、幾易其主,竟成就了今日“天下第一樓——攬月樓”的規模。
而歷任攬月樓主皆是有非常之能的神秘之士,雖無人知曉他們的真面目,但無論江湖與朝堂,攬月樓皆有着不可思議的實力,在關鍵時刻,甚至可以扭轉乾坤。
位于東市以西,西市以東的花街林立着整個京邑最為“物美價廉”的秦樓楚館,眼前只見妖童豔女,春色無邊。在這片缤紛至失掉色彩的歡場樂園中,緩緩地穿行着一大一小兩片雪色,于五色目迷中分外醒目。
“師父,那樓上的姑姑們都在朝您招手呢,您怎麽都不應一聲兒呢?”着雪色輕衫的中年劍客聞言輕皺了下劍眉,深邃的眸光黯然了瞬間,森然道:“你若答應了,便等同與夜叉做了交易,自今而後,永堕輪回。”
“是這樣麽……”這個十歲的孩子忽然揚起腦袋,一縷斜陽暖暖地映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他唇角逸出一抹邪邪的淺笑,清稚的童聲朗朗:“樓上的姐姐們,你們好啊!”
白衣劍客一驚,滿樓的女子亦是一驚,這面若麗日朝陽的孩子,清澈如水的眸子裏卻隐現着魔鬼的狡黠。這一驚只是彈指間的直覺,随着女子們的陣陣嬌笑,白衣劍客拎起小徒弟的後領,帶着他飛快地離去了。
出了花街,一溜兒便是西市的食肆,熱騰騰、香郁郁,南北西東各樣吃食皆備。
白衣劍客拉着小徒弟便撩開一家鋪子的門簾,未待坐定,那伶俐的小二早已擺開四碟果子,茶博士也已沏好一壺香茶,菜碼兒整齊地排在桌前。
劍客滿意地點點頭,“攬月樓”名聲在外,确是經營有方,凡屬其名下的所有店鋪商肆,無不整潔明快,打點得井井有條。
“師父,又有一位阿姨在瞧我。”小徒弟悄悄向西南角努了努嘴,劍客執起筷尾,“叮”地敲在這頑皮小子的頭頂。“阿璁,不許胡鬧!”
這一筷大約頗為難捱,阿璁疼得直抽冷氣,但還是勉強自牙縫中擠出一句:“可這位阿姨比方才那些統共加起來還要美十倍呢。”
而此刻獨坐酒肆一角自斟自酌的陸葶芸,确乎一直出神地凝望這名俊美男童,她游弋的眼神并未将焦點定在阿璁身上,而是穿越虛空直指向一張粉嫩的小臉蛋兒。
一個小小的三歲女孩兒竟能迸發出那樣慘烈的哭喊:“娘!娘!不要走!”
她嫩藕一樣的小手小腳拼命掙紮着:“娘!娘!不要丢下囡囡!”她清脆的鈴音兒已經嘶啞得近乎失聲。
但陸葶芸竟狠心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她只是機械地往前走着,任由淚水無休止地漫溢。
陸葶芸渾渾噩噩地步出酒肆,行屍走肉一般朝着約定的終點進發。
“天泉!曲澤!內關!中沖!啪——”陸葶芸耳中突然不斷沖入暴虐的掌掴聲,她不由停下腳步,擡起淚眼,正見到攬月食肆中見過的那中年劍客以雷霆般嚴峻的手法課徒授業。
作為外人,在別派授業過程中理當回避,陸葶芸出身萬花潭,當然深知此理。然而,她一顆母親的心卻無法忍見這孩子紅腫的雙頰與倔強的淚眼,當下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架開了白衣劍客狠狠落下的手掌。
“你!萬花潭的賤人!滾開——”那劍客見到這女子眉心一點花钿,頓時失控,如猛獸咆哮。
“你不許打他!”陸葶芸不驚反怒,緊緊護住男孩,狀若雌虎。一雙盈盈大眼燃燒熊熊火焰,直欲擇人而噬。
那劍客見這女子近乎癫狂,心知必是傷心人無疑,心底倒湧起了幾分同情,平順了氣息,溫言道:“姑娘,我自管教徒弟,請不要插手。”
“你這樣虐待于他,可曾想過,他的母親該有多心痛?!”陸葶芸怒視劍客,淚水滾滾落下,阿璁擡眼望她,小小的心靈搖曳痛楚起來,輕聲道:“阿姨,您別哭,別哭,阿璁不痛,一點也不痛。”
陸葶芸聞言更是泣不成聲,緊緊摟住阿璁,幾乎肝腸寸斷。那劍客緊蹙眉峰,深深的法令紋顯出內心焦灼的情緒,忽然長嘆一聲,轉身離去。
在阿璁的記憶中,那一個懷抱,溫暖過世間所有冬日的旭陽,那一場恸哭,洗淨了肺腑間十年累積的塵埃。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和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就這樣相擁而泣,直到天降瓢潑大雨,陸葶芸才如夢初醒,匆忙拉着阿璁避入一方山洞中。
葶芸見阿璁渾身俱已濕透,忙四下搜羅了木柴生了一堆篝火,一面支起簡易晾衣杆,對阿璁道:“孩子,快把濕衣服脫了,小心着涼。”
阿璁望着眼前美麗的女子,忽然有點害羞,漲紅了臉不說話。葶芸瞧見這男孩粉雕玉琢一般的俊臉上浮起了一層鮮豔的緋紅,只覺又憐又愛,不由笑出聲來,道:“好,芸姨背轉身去,不看,總行了吧。”
不一時,二人已換上葶芸随身攜帶的幹淨衣物,阿璁裹着一套柔軟的棉質中衣,鼻端嗅到陣陣悠然的花香,正自陶醉,肚子卻突然大煞風景地叽咕作聲。葶芸笑着拍拍他肚皮,道:“喲,是芸姨疏忽了,忘了祭拜你這五髒廟了。”
說着,便支起了鍋子,從幹糧袋裏取出些白色粉末,又四下裏張羅了些野菜。碧桃仙子陸葶芸本是東越豪門貴女,自小精通諸般女紅技藝,在萬花潭修習期間,更以廚藝聞名,就連一國之君皓彥帝吃了她的菜色後,都覺禦廚房佳肴索然無味。此刻雖失卻十指,做幾色風味獨到的小菜卻仍是綽綽有餘。
“芸姨……您是仙女吧……”阿璁望着晶瑩剔透、如花朵綻放的水晶包子,異香撲鼻的山菌煲湯,還有色澤濃豔的荷葉熏肉,瞠目結舌,幾乎不敢下箸。
葶芸舀起一勺菌湯送到阿璁嘴邊,柔聲道:“乖,飯前先飲湯,長命又安康。”
阿璁怔怔地望着芸姨,張開嘴将一口湯含在口中,卻兀自流下了兩行清淚。
葶芸用衣袖抹淨了阿璁頰邊淚水,強笑道:“看這孩子,燙着了?還是,被湯噎着了?真是個傻孩子,快吃吧。”
阿璁點點頭,端起碗筷,一陣狼吞虎咽,風卷殘雲般掃淨了一桌美食,葶芸見他猴急的吃相,一面笑一面連聲道:“慢點吃,別噎着。”
飯畢,阿璁揉揉肚子,滿足地嘆息:“原來吃飽是這麽舒服的事情——”
葶芸怪道:“你……從前沒吃飽過?”
阿璁苦笑道:“師父說,吃太飽了人會變笨,身手也不靈活,劍氣就更練不出來了。”
葶芸停下手中的活,拉着阿璁,認真道:“孩子,你這樣苦練武功,究竟是為了什麽?”
阿璁黯然道:“為了複仇。”
“然後呢?”葶芸追問。
“然後……”阿璁忽然語塞,他自出生起便跟随嚴師苦練武功,生命存在的意義仿佛便只有“複仇”,那仇恨頑固地深植在師父心中,卻從來不曾真切地觸及到阿璁的內心。
畢竟,他從來不曾見證過家族的輝煌,也沒有感受過五世同堂的溫暖,他甚至不能使出家族傳承的武功,因此,師父對自己總是如此嚴苛,不存絲毫憐惜。
“孩子啊,人生不可以建立在‘複仇’這兩個字上,否則,等到你手刃仇人的那一日,生命的坐标就會坍塌呀。”葶芸望着阿璁迷惘的深墨色眼眸,憂慮道。
“也許這些你不懂,那……阿璁,你快樂嗎?”葶芸柔聲問。
阿璁遲疑了片刻,望着芸姨善意的眸子,終于輕輕地搖頭,又重重地甩了甩腦袋。他忽然反問:“芸姨,您快樂嗎?”
葶芸突然感覺十指一陣刺痛,不由頹然坐倒,夫君命在頃刻、幼女相見無期、己身更是黃泉路近,此刻的自己,還可以奢談“快樂”嗎?
然而,那些碧桃爛漫的日子、那些蜜意柔情、那些天倫之樂,又何曾有一刻不充盈于內心,令自己尚有柔韌的力量來溫暖更弱小的生命?
葶芸微笑着點頭:“我很快樂啊。我擁有傾心相愛的夫君、活潑可愛的女兒,還有一段與他們共度的幸福時光,我的快樂已經永恒定格在心中,什麽苦難也奪不走。”她一面說着一面撫觸着胸前佩戴的一枚墜子,阿璁見那墜子色作墨綠,六角峥嵘,非石非玉,甚是古怪,好奇道:“芸姨,這是什麽?”
葶芸托起墜子,鄭重道:“這是我的心。”她指指心房的位置,柔聲道:“我本已将我的心獻給了夫君,後來女兒出世了,我又把心交給了女兒,這是我心房的最後一瓣,有她在,無論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都可以跟我的女兒團聚。”
阿璁望着芸姨閃閃發亮的眼眸,雖在似懂非懂之間,卻也深深地被她的愛女之心打動。唏噓道:“我真羨慕您的女兒,她有你這樣的母親……”
葶芸一聽此言,動情地笑了,她将阿璁輕輕地擁在懷中,柔聲道:“孩子,你若歡喜,我也願做你的母親啊。”阿璁如聞仙音,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深深地把頭埋在葶芸懷中,心間升起從未有過的溫暖情緒,只覺十年來的逼仄困苦都遠遠消逝了,自己已尋到世間最安全幸福的所在,他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渴望,渴望時光可以停駐在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