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生幾許傷心事
更新時間2012-2-21 20:33:45 字數：3464
天際鋪滿玫瑰色的晶雲，在四月溫煦的熏風中徐徐流動，夕陽無限慷慨，揮灑着最後的熱情，青山一色如碧玉鑲金，重重障障。
山谷之間，一脈清泉飛珠瀉玉奔流而下，注入深潭之中。潭水依山勢流淌，溫柔如月籠輕紗。水色幽幽，蕩起數點嫩紅，氤氲着淡然芬芳，一折彎處，竟有碧桃千樹，迎向落日，雲蒸霞蔚。
“花開荼靡，落紅飄殘化春泥，莫銷魂，願随春去，不怨東風……”
舞袖飄飖，朔風回雪之間，流光急轉，清歌淩空，百啭千回之下，黯然魂銷。
桃花落，伊人獨舞，男子褒衣博帶，倚坐桃花樹旁。
男子緩緩折身，自桃花樹下落紅冢中取出一張古琴，琴身色作玄紫，細密的年輪遍布蔓延，顯出其材質乃是取自百年以上樹齡的鳳栖梧。琴碼是沉水紫檀精雕而就，依音階整齊地碼放，幽幽地發散着些微似有若無的淡淡芳香。筝弦雪線一般，柔韌輕滑，正是極北大雪山上冰蠶絲與幽冥海底最深處鲮鲛的淚腺混合而成。筝尾微微上翹，上面三道焦痕觸目驚心。
“焦尾鳳凰……”花雨中的女子倏然停下飛旋的舞步，綿長的廣袖柔順地輕觸地面，面對這尾絕世古琴，沒有一個樂者會不驚心。
然而，這本就是屬于她的。三年前那個甜蜜而憂傷的夜晚，男子珍而重之地交托于她，真摯地懇請她延續江衛皇族兩百年不絕的曠世歌吟，而她流着熱淚毅然決然地以自己纖弱的雙手接過了她。
“葶芸，再為我奏一曲《箜篌引》吧。”男子遞過去焦尾鳳凰。
葶芸豔若春桃的面龐不經意地黯然了一下，“我……我去看看囡囡，只怕她已經醒了。”
“葶芸！”男子猛然拉住她的手，桃花色的面頰瞬間慘白如雪，豔麗的紅卻洇濕了粉色的廣袖。
男子顫抖着褪下葶芸的廣袖，她整雙手掌竟都纏上了一層厚厚的紗布，指根處，豔麗的紅花一朵一朵緩緩綻放。十指連心啊，很久的時間裏，皓彥始終都不忍想象，這樣柔弱纖巧的女子是如何承受斷指之痛……
“對不起了，彥哥，我已經不能再彈琴了。”葶芸輕輕地吐出一句話，然後如玉樹頹然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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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潭刑花臺側的罂粟開得極盛，豔麗的花冠飽滿地似乎就要滴出汁液來。新任掌門“冰荷”展漓裙裾曳過處，花殘紅溢。
這個以妙手解毒馳名武林的名門大派，在短短數月之間，經歷了秘寶毀損、掌門更疊、人事變遷的種種劇變。展漓望着森然的刑花臺，玄冰一樣的玉顏不禁微微色變。
十天之前，正是在此處，發生的那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令她數日來每每自噩夢中驚醒。
“潭主！潭主！潭主您開恩啊!”刑花臺下數十名身着七彩錦衣的弟子跪成一片。獨有萬花潭二弟子“冰荷”展漓立在當首，望着刑花臺上身披枷鎖，即将被施以萬蟻噬心酷刑的三師妹陸葶芸，神色平靜。
她們向以花容傾國、駐顏有術而豔傾江湖的掌門師姐，自三師妹盜盡鎮潭之寶劍花後，即一日千裏地衰朽下去。到今日将罪人捉捕歸潭，前後不過區區七日，青春美貌尤勝少女的掌門人竟然變作了鶴發雞皮的老婦人！
身為萬花潭二師姐的展漓早已将事态反複掂量：三師妹陸葶芸本因聰慧秀雅被命為司寶花使者，誰知為救情郎，竟然做出監守自盜的叛教之事！
萬花潭創派始祖，原是為了遏制西南瘴疠毒物，特選址在地毒彌漫之所，培植出能解百毒的劍花予以壓制。如今鎮潭之寶失落，萬花潭必面臨地毒漫溢危局，不僅百年基業毀于一旦，此地方圓百裏亦将化為人間地獄。
此罪本已難逃一死，更何況……掌門師姊為駐容顏，秘密以劍花煉制膏藥，如今停藥，反噬之力竟如斯可怖！三師妹今日恐難得善終……
刑花臺上，“碧桃”陸葶芸容色靜如止水，一對秀眸中隐隐投射出毅然決然的光輝，展漓與她對視數秒，竟驚覺三師妹堅毅目光背後無悔的深情。她原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只是為了再延那将死之人三個月的命數。而那人，以那人的勢力，若三師妹有心避禍，就算百倍萬花潭的力量也休想傷她分毫！
萬花潭主郦滟然用嘶啞蒼老的聲音厲聲喝道：“叛教罪人陸葶芸，盡毀鎮潭重寶，萬死不能以贖其罪！”
她驟然衰老的軀體似乎不能承受這樣的激動，一時急喘不止，片刻停頓之後，忽然尖聲道：“以花神之名，賜罪人萬蟻噬心！”
臺下一片慘然，只聽一名紫衣弟子顫聲道：“太可怖了！真要讓食人蟻咬死三師姐嗎！那……該有多痛、多痛……”
萬蟻噬心原是将罪人鎖定在鐵罩之中，只餘雙手在外，以觀效用，待得雙手血肉盡銷，酷刑便畢。此刑耗時極長，受刑之人所受痛楚比之魚鱗剮不遑多讓。因是，萬花潭開派以來，從未使用。
臺上人卻輕笑婉轉，用她美如歌吟的聲線道：“放罩花影吧。”
衆人懾于陸葶芸的大勇，連潭主素日親信盡皆畏葸不前。郦滟然眼中怒意漸濃，轉瞬間就要親自動手，展漓忽然跨前一步，踏上刑花臺，按動機栝，精鐵煉就而成的罩花影便如沉沉陰霾一般緩緩下降。
在冰冷的鐵罩即将遮沒陸葶芸眼前繁花景色的剎那，展漓玄冰一樣的眼色忽然一動，一枚細細的金針“咄”地一記噴入鐵罩之內，悄沒聲息地冒出一股濃煙。
陸葶芸微笑阖目，無邊的黑暗降臨了。
鼻端可以嗅見秘香草濃烈的氣息，它們是噬人蟻致命的誘惑。
“呀！”陸葶芸低低呻吟，食指指尖襲來一陣劇痛。
刑花臺下頓時騷動，展漓仍如雕塑一般沉寂，望着罩花影入煙口處緊緊卡住的十根纖指，望着郦滟然瘋狂扭曲的臉孔，望着嫩白的十指逐漸布滿黑色蠕動的噬人蟻，靜如雕像。
有晶亮的水珠自展漓冰雕的額頭悄悄滲入濃密的鬓發，順着輕滑的绡衫，滴滴落到地面……
一個時辰過後，食人蟻逐漸一個個跌入刑花臺下的火盆當中，哔啵作響、鮮血爆濺。森然的白骨支離地碎落，一節一節……
揭開罩花影的剎那，展漓慌忙閉目，直至聽到師妹們驚喜的呼喊，才緩緩睜開眼睛。
萬幸！那些花瓣菇所制濃霧真的阻住了食人蟻！三師妹十指雖失，藏于罩花影內的身子卻完好無損，望去只似熟睡一般。
展漓尚未醒神，喉頭突被陰寒的氣息鎖住。
噩夢還沒有結束！展漓心中低低嘆息，手中利刃已如冰鋒般橫掃而出，在敵人肩頭拉開一道血口。
展漓一掠戰場，數百名黑衣殺手已将衆姊妹團團圍住，形成一個生生不息的戰圈，秀眉一蹙之間，展漓已被逼至距刑花臺十丈遠的所在。
戰圈越縮越小，不斷聽到師妹們驚惶的痛呼，展漓忽地騰身而起，以連環踏莎步踢開包圍圈，戰圈乍開，刑花臺側火光沖天而起，展漓心神一顫，一名黑衣人趁機襲近。
“龍禁衛！”在這近身一擊中，展漓終于發現敵人夜行衣領口所繡的暗紋團龍。
偷襲者見被叫破，攻勢頓緩，為首一人沉聲道：“萬花潭諸位仙子，我等意不在傷人，只是主上有命，今日務必救得碧桃仙子歸去，恕我等得罪了！”
郦滟然身形如風，擋住龍禁衛去路，冷笑道：“怎麽，一群狗仗人勢的奴才，想在我萬花潭動粗，統統去死吧！”
“大師姐住手！”展漓驚懼的瞳仁中映出一卷薄薄的枯葉，眼見郦滟然便要以掌心冷火催燃這釋迦之葉，釋放出具有摧毀神魔之力的毒瘴。
“劍花！我還有！”一個微弱的聲音炸響在郦滟然耳畔，她立刻抛下釋迦之葉，瘋狂地尋找這個聲音的來源，布滿皺紋的臉上擰出猙獰的表情：“劍花！劍花在哪裏！”
“哈！三師妹，你還有劍花！快給我！給我！”衆人見她疾速掠向烈焰中的刑花臺，狀若瘋魔，盡皆失色。展漓施展踏莎步，欲阻住掌門，誰料她容顏雖毀，功力仍在，淩空一掌，将展漓擊退數步。
“大師姐！”“掌門！”郦滟然在衆師妹的痛呼聲中，如同她倏然消逝的青春與美貌一般，投入烈火之中，無影無蹤。
此刻，重傷的陸葶芸正與夢靥殊死搏鬥，夢中烈焰吞吐，一片蒸騰的熱氣中，世間影像盡皆虛化。
“娘，娘……”眼前黑霧漸次消散，一雙淡淡的眉蹙成一座小山，一對濃濃的眉蹙成一座大山，一高一低現在葶芸眼中。小山的下面，兩顆黑珍珠一般的眸子卻是瑩然有淚，再下面，是兩片桃花瓣一樣的小嘴唇，輕輕一扁，就哭出聲來，哭音裏還帶着淡淡的奶香。
葶芸心中充滿着柔軟的歉疚，自己這一病一定把這幼小的生命吓着了。眼神上移，卻觸到了他高貴卻憂郁的眸子，“葶芸……”一語未畢，似乎被什麽梗住嗓子，聲音啞了。
“是誰？”葶芸十指雖失，聽音辨位的功夫仍在，立時覺察出窗外有人。
江皓彥低聲道：“是五弟。”一面轉身向湘妃竹簾外打了個手勢，一位輕袍緩帶的青年公子便閃身入內。
那公子見到皓彥，立刻單膝觸地，便要行禮。
“五弟，此間毋須多禮。”江皓彥就要扶他起來，誰料那公子雙膝着地，就勢跪倒，磕下頭去，用顫抖的聲音呼道：“請皇兄回朝。”
皓彥良久無語，那公子便接着道：“就在皇兄離朝的一個月間，岳老賊又以各種名目拔除了忠于皇兄的三個藩鎮，牛、王兩位元老已辭官返鄉，郝司空不堪受辱，在朝堂之上觸柱身亡，鎮南大将軍被矯诏回都後忽然暴病而亡……”
“不要再說了！”皓彥帝忽然怒喝一聲打斷了吾德親王的話。傾心相随的愛人身負重傷，傳自祖輩的江山岌岌可危，自己作為一個丈夫，一名帝王，有太多的事情要完成，有太沉重的責任要背負。然而，生命啊，竟如此吝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