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葉落空殿冷秋槐
更新時間2012-2-21 20:37:39 字數:2819
皇後薨逝第十日,入葬京邑東郊嚴陵,皓彥帝着一身玄色回文雲龍袍,親率王室諸戚與文武群臣送葬。葬儀隊伍綿延長達數裏,蔚為壯觀,兩隊素衣素服的龍禁衛當先開道,其後便是皓彥帝所乘禦辇,禦辇左側緊随着白馬素服的吾德親王,其後是江姓諸郡王、公、侯以及在京供職的各路藩王世子。
右路居首者,一身純墨織銀翻江蟒袍,身形俊拔如山,目中精光閃閃,神情不怒自威,胯下純種胡爾踏雪駒不住打着響鼻,正是權傾天下的當朝相國岳向天。皓彥帝側身向近侍內官吩咐了幾句,即刻便有一人自右側文武群臣隊列中馳馬超上前來。當麻衣孝服的禮部主祭令馳過岳向天身邊時,他所乘棕黃色駿馬竟打個蹶兒,畏葸不前,只是低低嘶鳴。
岳向天仿若不經意回首,對這一人一馬微微一笑,頓時,某種無形的壓力驟然消弭。主祭令哪敢正視這沖天霸氣,慌忙勒馬繞至禦辇左側,定定心神,向皓彥帝道:“回禀陛下,玄宮因九崛山脈南麓,鑿深七十五丈,緣山傍岩架梁為棧道,懸絕百仞,緣山二百三十七步,始達玄宮門。主祭壇設于陵山北約五百米處玄武門內……”
浩浩蕩蕩的葬儀隊伍終行至主祭壇,這裏依山勢略呈南高北低,由五階臺地組成,林立着森然白幡,青銅巨型夔龍鼎中三支安魂香悠然噴吐青煙不絕。
葬禮正式開始了,頭戴喪冠的主祭令登上祭壇,開始誦讀冗長的祭文:“孝靜康慈昭慧懿端虹皇後,睠徽音之丕著,鹹仰遺規;宜婳谥之崇加,式昭亨典……”陰滲滲的聲音沉悶、緩慢,祭壇下諸王親、重臣都有了昏昏欲睡之意。
“哇——哇——”親王內眷中忽然傳來嬰孩的啼哭聲,吾德親王心中一突,低低向皓彥帝告罪,急忙趕去問視。右側岳向天望着江吾德匆匆掠過的背影,問道:“皇上,啼哭的嬰孩是吾德親王世子?”皓彥帝略一點頭,沉聲道:“相國,朕心傷痛,這就與卿送皇後梓宮入陵吧。”
冗長的祭儀正行進到諸王公依次向夔龍鼎內上香禱祝,皓彥帝已與岳向天一先一後送皇後金漆梓宮入陵。
越過朱雀門內的五孔拱券橋,可遠遠望見高處一座重檐歇山頂的神道碑亭,亭內龍首龜趺上豎立神道碑一統,皓彥帝遙遙指着空無一字的神道碑,向岳向天道:“朕即位十又五載,無尺寸功業,不知這碑上将來所刻何字?”
岳向天輕輕按住辔頭,道:“陛下文治武功,臣心中已有萬言。不若将來這神道碑文就由臣進獻吧。”言罷,遙遙遠望,神情中充溢豪情。
随行官員聞言俱是一震,幾乎不敢前行,只因這神道碑文按祖制須由嗣帝進獻,岳向天此言中之意,實屬大逆不道。
皓彥帝淡淡一笑,示意前行。山勢漸陡,穿過隆恩殿、玉帶河道,轉過琉璃影壁,便是嚴陵地宮正門。
皓彥帝下馬後示意鴻胪寺卿、陪祀王公等儀官在外等候,只同岳向天兩人随棺入陵,鴻胪寺卿欲言又止,皓彥帝道:“朕與相國乃皇後至親之人,這地宮中森寒黃泉之路,也只我二人相伴即可。”
嚴陵地宮為九券四門規制,長長的墓道壁共燃九十九盞長明燈,入了第九券金券後,即可見到浮雕十二章紋樣的龍山石棺床。
“請皇後。”八名禦杠穩穩地将皇後所睡水晶棺請入棺床。
皓彥帝一揮手:“你們都退下吧,朕與相國要在此處陪伴皇後最後一程。”他踱至棺旁,見到岳向虹面容如生,嬌紅的雙靥似乎還噴蒸着酒氣,柔潤的豐唇仍保持着她生前最後一個微笑,如斯甜美,如斯深情。
岳向天望一眼泫然欲涕的皓彥帝,冷冷道:“陛下此刻再來痛惜吾妹,不怕為時已晚嗎?”
皓彥帝一定心神,嘆道:“虹妹妹原是被你我二人所害,我不配做她丈夫,你也不配是她兄長。”
岳向天一時默然,便欲去撫腰側藍山玉佩,不料今日葬儀,按制已除去一切瓒纓環佩,只得撣了撣衣角,沉聲道:“陛下只顧傷感,莫非忘記了與臣下的盟約?”
皓彥帝自懷中掏出一方雪緞,輕輕展開,上面赫然四個張揚大字:退位讓賢!
“朕一時不敢或忘,只是……恐怕……朕——看不到了——”皓彥帝腳下一軟,勉力撐住棺木。
“你——”岳向天忙扶住頹然欲傾的皇帝,被野心無限擴張的心智猛然收縮,“你服了毒!”皓彥帝目赤唇焦,四肢冰涼,口鼻中已有血絲滲出。
“千日離魂散,不會,這怎麽會!你應該已經解毒,不然,三個月前你就該……”岳向天額際已滾出密密的汗珠。
這“千日離魂散”是三年前他種于皓彥帝身上的一種慢性奇毒,只要時滿千日,必會毒發身亡,征兆與心脈受損無異,況且千日前的事,也根本無從稽考,可謂殺人于無形。
不料,三個月前千日之期已滿,皓彥帝竟安然無恙,密探又來報知號稱“解毒聖門”的萬花潭鎮潭重寶盡皆被盜。
岳向天由此推知“千日離魂毒”已破,才轉而施“美人毒酒”之計,卻不期妹子竟仍戀舊情,心存死志。今日逼皓彥帝退位,已調動人馬,周密部署,一道禦旨也已在手,不料大功将成之際,竟被江皓彥陰耍了一招釜底抽薪。
岳向天面上笑容依舊,深沉的嗓音卻似沾染一絲顫音:“江皓彥,以死相拼?可惜,罪己退位诏已握在我手!”
皓彥啞聲道:“只怕我五弟手中的才是真诏書。”
岳向天神色一變,陰滲滲笑道:“我麾下神策營、奇略營千萬将士已重重把住嚴陵各口,逆我意者,格殺勿論!”
皓彥帝竟笑了起來,牽動髒腑,咳出滿襟鮮血:“相國枉稱英明,竟看不到今日定北王、鎮南王各藩世子都在祭儀隊列中,他們的父王怎舍得愛子涉險?若再加上五年不收供賦的許諾,相國以為,夠不夠?”
到得此時,岳向天心中已無勝算,他放下皓彥帝,仰天長嘆一聲:“也罷!瞧在先皇面上,我便再佐你江氏一朝!”
皓彥帝背倚棺床,七竅中鮮血盡皆汩汩流出,用極微弱的氣息喚道:“岳大哥……”
岳向天一個淩醒,心內鈍鈍一痛,這樣微弱細小的聲音,倒像二十年前,做太子少傅的第一日,見到那個裹在石青縧絲螭龍襖裏的孩子,文靜謙遜地叫一聲:“岳大哥……”
在地宮幽冥般森寒肅穆的氣氛裏,低低一聲呼喚竟穿透岳向天生鐵鑄就一般的心腸,直蕩起心湖最深處一點溫情的餘波。
他蹲下身,低柔地問道:“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皓彥帝艱難地掙出幾個字:“請放過葶芸和我們的女兒。”
岳向天斂容搖頭:“誰也無法坦然面對一個出身萬花潭的複仇者。”
“我的女兒,她只有三歲……”皓彥帝哀哀的目光正一絲一絲渙散掉生命的光彩,凝芝幼嫩的小臉忽然浮現在岳向天腦際,他的命門再次被無情擊中,便嘆道:“好,我答應你,不殺那孩子!”
皓彥帝蒼白如紙的臉上現出一抹微笑,喃喃道:“假如你見到囡囡,……,告訴她,爹爹想和娘親葬在一處,還有……”岳向天俯身屏息聽完了皓彥帝最後的低語,有些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得到的卻是一個與世長辭的微笑。
“皇上駕崩了!”凄厲的哀嚎夾雜着慌亂的腳步向地宮入口隐去,岳向天冷哼一聲,暴起身形,急掠而出。
那八名杠夫輕功不弱,幾個起縱間已奔至鐵券門外。忽然,墓道側壁長明燈齊齊黯了一瞬,待到燈燭複明,甬道中只剩下八具屍體。
片刻之後,岳向天自墓道過洞中緩緩踱出,殺氣蒸騰漫溢,玄色喪袍于勁風中狂舞,雙眸映入血色,盡皆赤紅。
一物雪白,翩然旋舞而下,岳向天輕拈食指,瞳孔驟緊,捕住的竟是一尾信鴿尾羽。此時墓道內已無人聲,想來祭儀正上演一出好戲。岳向天兩枚瞳仁漸次舒張,其間精光閃爍,幾經詭變,終歸寂然。他忽握緊拳心,切齒道:“江皓彥,你既有膽拿命來搏,這局,便讓于你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