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了
柏,你就是個廢物。”林一柏一直用那種機器人似的腔調重複着這句話,簡直像走火入魔。
喬亦初直覺哪裏不對,卻又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只好繼續往下問,“那究鳴和薩爾是怎麽回事?他們是你創造出來的嗎?”
“餘哲雖然老是打我罵我,說我是廢物,可是他也怕我一個人很寂寞,所以就有了薩爾。可是我不是很喜歡薩爾,薩爾喜歡和小女孩玩親親摸摸,還一定要我在旁邊看……”林一柏喘了口氣,“親親摸摸,像爸爸媽媽一樣……”
喬亦初無語,這個林一柏的心智分明就停留在了八九歲的年紀。
“我覺得薩爾不好,我就找了一個新玩伴……剛開始究鳴是很好的,他很愛看書,懂得很多,愛學習……可是後來餘哲發現以後就把他關了起來……我以為究鳴已經死了,可後來他又出來了。他出來的時候跟小時候一點也不一樣,他比薩爾還壞,他只想打我,所以我都躲着他。”林一柏皺皺眉,露出那種小孩子說到壞同學時讨厭又無奈的表情。
喬亦初心思一動,“為什麽你們名字都不一樣?”
是了。如果林一柏才是最開始的正主,那麽他應該就叫林一柏才是,怎麽會叫餘哲?
“哦,那個啊……”林一柏撇撇嘴,“還不是餘哲。他說他不要跟那個打人的爸爸一個姓,所以改成了和我媽媽一樣的姓。這個名字是他自己起的,難聽死。”
至此,喬亦初終于将隐藏在[餘哲]身體內的秘密弄的一清二楚。[餘哲]才是那個篡奪身體的第二人格,而眼前這個孱弱、幼稚甚至有點智障的[林一柏],才是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一切都源于少年對這個世界的憎恨和不安全感。或許在[餘哲]的心裏,這個世界欠他的太多。當[林一柏]沒辦法保護好自己的生命時,[餘哲]應運而生。他是在冰冷的憎恨中誕生的,自然也就無情、狡詐乃至冷血殘酷。[餘哲]最大的敗筆,恐怕就是沒有及時将[林一柏]除掉。然而一則,[餘哲]是[林一柏]無意識人格化的後果,二則,他也對這個脆弱如小雞仔的本體有着憐憫和不舍,他最終沒有下得去手。
[林一柏]才是[餘哲]存在的真正意義。他為保護他而來,卻又最終為他所困。
☆、鬥智鬥勇
〔林一柏〕才是〔餘哲〕存在的真正意義。他為保護他而來,卻又最終為他所困。
喬亦初為眼前的這個事實感到震驚,然而當務之急不是搞清楚餘哲變态的分裂,而是怎樣讓自己出去。現在雖然【林一柏】占據主導地位,搶到了身體的使用權,但【林一柏】是脆弱的,不穩定的,而沉睡在意識之下的【餘哲】仍是最危險的定時炸彈,誰也不确定他究竟還會不會醒來。
喬亦初動了動手腕,發出繩子摩擦的細碎聲音,把林一柏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就目前的情形看來,林一柏是安全的,最起碼,他對喬亦初是真正的卸下心防的。或許可以一試。
喬亦初沖林一柏露出一個十分具有親和力的微笑,“一柏,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他扭動肩膀示意,“能不能幫我把繩子解開?”
Advertisement
“不行。”
出于喬亦初意料的是,林一柏十分幹脆的拒絕了。
喬亦初一陣愣神,搞不懂林一柏的心裏活動。他皺眉,“為什麽不行?”
林一柏屏息沉默了幾秒真,接着扭過頭,“解開了你就跑了。”不過他很快就安慰,“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你、你能不能不要生氣?笑、笑一個,笑一個嘛。”林一柏的心智還停留下七八歲的階段,想逗喬亦初笑,用的卻是大人拿來哄小孩子的那一套。
見喬亦初面無表情,林一柏有一瞬間的慌張,随意鎮定下來,扯了扯嘴皮子,“你、你看我,看我,笑~笑~笑~”一邊說,他嘴角的弧度一邊僵硬的緩緩擴大,最後扯出一個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示意喬亦初學着自己,“你看,像我這樣,笑~笑~笑~”
喬亦初冷眼看着他。
林一柏在短暫的安靜之後,毫無預兆的抽泣并且狂暴起來,“你為什麽不笑!笑一個給老子看看!啊?笑!你會不會?會不會笑?!”他沖動的沖上前來,扯住喬亦初嘴角的兩邊,用力往外拉,臉色猙獰,“給老子笑!”
喬亦初一邊冷冷的看着他,一邊艱難的發出模糊的句子,“一柏,我不是你,你也不是你爸爸。”
林一柏愣了一下,如夢初醒,慌張的松開手。
喬亦初心裏不由得生出一絲憐憫。林一柏個人存在的氣場太強,他是和餘哲完全不同的個體,喬亦初沒辦法把他和餘哲混為一談。很顯然,林一柏度過了一個充斥着家暴、欺淩和孤獨的童年,喝醉酒的父親因為幼小兒子對他本能的害怕而造成的驚恐表情,像一頭狂躁的暴龍一般,強迫着自己兒子這樣來做出笑臉,否則便拳打腳踢,棍棒伺候。終于,少年林一柏學會了做出剛剛那樣皮肉分離,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微笑”。
然而更顯而易見的一點是,因為童年陰影,林一柏害怕一切家長式的人物。
剛剛喬亦初不過是語氣微微冷了下來,林一柏便馬上受不住,露出小孩子做錯事等待大人懲罰的忐忑不安的神情,胡亂躲閃的眼神和支支吾吾的語言,絞着一角的雙手,都暴露了他內心的惶惑和驚恐。
喬亦初安靜了幾秒,再說話時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他。
“林一柏,給老子死過來!”
林一柏原本就瑟瑟縮縮的肩膀在聽到了這句話後,很明顯的抖了一抖,而後迷茫的擡起頭,小孩般無辜純淨的眼睛裏收縮着驚恐的光。
“你這個髒小孩,又在外面玩泥巴弄髒衣服!看老子打不死你!”
要學林一柏父親說話并不難,剛剛林一柏已經示範過了。一個酗酒、家暴、猥瑣、毫無出息的市井小人,一個因為抽煙喝酒而面容肮髒,聲音粗粝沙啞的卑微男人,一個滿嘴髒話,嘴比茅坑還臭的無恥之徒……喬亦初伸腿在水泥地上狠狠跺了一腳,“給老子死過來!”
林一柏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天下午。
記憶裏那個面容已經模糊的男人,進屋後先大手大腳的脫下外套,随意丢在門口,接着一腳踢翻門口擺着的那張小凳子,“林一柏,給老子死過來!”
林一柏剛從外面和幼兒園大班的朋友們玩耍回來。小區要擴建,路上對了很多沙子,他和小夥伴們玩的很開心,衣服也有注意到不要弄髒。現在他正在寫家庭作業,準備等媽媽下了夜班回來給她檢查。
林一柏聽到這話瑟縮了一下,拖着步子過去。
“快點!”
林一柏差點被這男人身上刺鼻的酒味熏得一個跟頭栽倒過去。他皺鼻子的可愛動作激怒了意識已經不是很清醒的男人。跟往常一樣,他提起林一柏的耳朵,疼痛讓林一柏不得不就着他的力氣拼命踮起腳尖。
“老子他媽倒了八輩子血黴,生了你這麽個沒出息的龜兒子!”酒精的作用讓男人意識不到他把自己也罵進去了。
南方梅雨季節的潮濕悶熱,讓林一柏一陣陣頭暈目眩。男人這樣不停的罵了十幾分鐘後終于覺得累了,停了下來。半開着的玻璃窗外,轟隆隆的雷聲協同暴怒的狂風,卷着林一柏攤在桌子上還未寫完的試卷,在昏沉沉的屋子裏飛飛落落。
那個晚上,因為狂風大作,林一柏的母親騎車在濕滑的路上摔倒擦傷,不得已耽誤了回家的時間。而她還未吃飯的寶貝兒子在沒出息的老公手裏,僅僅只是被當做了一個出氣的破爛布偶。
喬亦初的模仿其實破綻百出,并不那麽像。林一柏父親是用Y市的方言來罵人的,一言一句都粗俗不堪。喬亦初不會說方言,聲音即使再模仿,也仍然幹淨透亮。但他無意中說出的幾句話,卻将孤獨無依的林一柏卷入了回憶的漆黑漩渦。
雷雨聲和咒罵聲都如此清晰,打在身上的拳腳似乎疼痛如當下。林一柏的呼吸減重,終于迷失了回到現實的出口。
喬亦初持續罵了五分鐘後,終于把搜腸刮肚想出來的髒話都罵了個幹淨,再也沒東西可罵。自從被餘哲騙到這裏來以後,他就時時刻刻覺得自己的經歷實在是玄幻荒謬的可以。如果不是條件不允許,他簡直要被自己蠢的笑出來。
林一柏此刻跟個小孩兒似的蜷縮在他的腳邊,不住的喃喃,“爸爸我錯了,爸爸別打我,別打一柏……”
将近一米八的個子,境地荒涼而可笑。
喬亦初踹了林一柏一腳,“滾過去給老子手上東西解開!”
“動作快點信不信老子踹死你!”
“狗娘養的,有沒有點用?啊?老子白養你了!”
林一柏被他罵得縮着頭,畏畏縮縮的移到喬亦初的身後,動手開解他的繩子。
時間在這幾秒尤顯漫長。每一次心跳都好像在胸腔裏發出金屬般的回聲。喬亦初不敢呼吸,掌心裏的汗沁入指縫中。
他回憶起和諸葛霄說的最後一句話,雖然只是短短幾個小時過去,他卻已經想起不來那句話究竟是什麽。
出去後……
喬亦初的思緒戛然而止,他敏銳的微微偏頭,機警的質問,“怎麽停了?!”
林一柏冰冷的手攀上喬亦初溫熱的脖子,那裏,指腹之下,喬亦初的大動脈正在充滿生機的跳動。
“你倒是很聰明……”
直到那人發出幾聲哼哼的惡心笑聲,又用那種黏膩挑逗的聲音開始說話,喬亦初才意識到,【林一柏】已經沉睡,此刻站在他身後的,是再度蘇醒的【餘哲】。
“我沒有看錯你,你的确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要聰明。”餘哲的手指在喬亦初脖頸處流連摸索,像一條冰冷的蛇攀援而上,最終扣住獵物皎潔光華的臉頰,将自己沾滿毒液的唇舌送上。他舔了舔喬亦初的耳垂,說話噴出的熱氣讓喬亦初一陣戰栗。
“想讓林一柏給你解開繩子,很好的主意。不過……”他強迫喬亦初半扭過頭,“你忘了,我恰恰是在一柏受到危險之後才創造出來的。沒有那個被毒打的林一柏,就沒有如今的餘哲。如何,服輸嗎?”
喬亦初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受到命運的殘酷嘲弄。事已至此,他想不出還有什麽自救的辦法。
作者有話要說:一個酗酒、家暴、猥瑣、毫無出息的市井小人,一個因為抽煙喝酒而面容肮髒,聲音粗粝沙啞的卑微男人,一個滿嘴髒話,嘴比茅坑還臭的無恥之徒……
……………………………………………………………………………………………………………………………
喬亦初轉過頭,留下兩條寬條淚:這個人家真的演不來……
→_→這才是真實情景,以上都是喬亦初為欺騙單純的諸葛霄而編出來的大話。
恩,真想只有一個,我叫名偵探,是個柯南。
☆、世界的盡頭。
喬亦初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這個時候,他無法想見自己還能指望誰。
雖然在他不知道的道路上,諸葛霄正為了救他而拼盡全力。
喬老板在北京的實力太弱了,估計也是他自己對餘哲掉以輕心的緣故。他安排過來跟諸葛霄會面的兩個人,也就是他派去跟蹤餘哲的那兩人,根本就是半吊子。長期的跟蹤下來,對餘哲的生活作息還是一知半解,說半天說不出一個規律。問餘哲常去的地方,除了畫室和樓下的星巴克,就再也說不出別的了。
諸葛霄又氣又急,胸口直疼,巴不得替喬老板把他倆立刻馬上給開掉去。
喬老板在電話那頭做總指揮,也是火急火燎的,完全沒了平常那種舉重若輕的大将風範。他讓諸葛霄好好想一想平常喬亦初會去哪裏,諸葛霄想半天,“學校,家裏,沒了!”
喬老板氣的要摔電話,“再想!”
他越催,諸葛霄就越急,腦門一抽一抽的疼。他死命揉太陽穴,嘴裏一疊聲的嚷嚷,“別催別催,在想在想,我靠,我在想!”
開車的和後座的那兩個漢子嘴角都抽的不行,簡直可以想象到自家老板那臉色鐵青要跳腳的樣子,簡直想想就要打冷顫了好嗎!
“喬叔,真沒了。他也不可能是去露營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一定會跟我說的!”
“去找!”喬老板在沙發上也坐不住了,不停的邊捏額角邊來回踱步,“去找,找他那些……反正去找那個亂七八糟的管你是露營還是打麻将的同學朋友老師學長,給我一個個找過去問過去!”
周北岑站在喬楚身後,剛想勸他別着急,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喬楚就一個玻璃杯子砸過來,“閉嘴!”
周北岑躲閃不及,被杯角刮到一下,頓時紅腫了一片。喬老板挂了電話,心知有錯卻也沒心情也懶得軟下來安撫他。周北岑一句話沒說,走去廚房弄了塊冰塊用毛巾包着捂在額角。
“你這樣沒用。”
不等喬老板掙紮,他用力單手把人按進懷裏,“聽我說。”
喬楚委屈的對他又打又踹,“你賠我兒子!”
一米八幾的大老爺們,要安撫起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周北岑幹脆把冰塊一扔,雙手鎮壓,把人擠到沙發角上,“別動,聽我說。”
喬楚氣呼呼的等着聽他狗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來。
“聽着,我在北京也有人,你如果願意的話,我讓我的人跟諸葛霄他們分兩頭行動。諸葛霄去找小初,他們去找餘哲。你派去的那兩個廢物是指望不上了,餘哲估計也早就知道你在盯他,你查不出什麽來。讓我的人去。”
周北岑那不由分說又沉着冷靜的氣勢讓雄性荷爾蒙呈爆表形式激增。喬楚眉眼一瞪,“那你還不快去?!”
周北岑微微一笑,“早就出發了。”
周北岑說的沒錯,早在喬楚的人和諸葛霄會合前,他的人就已經在去餘哲畫室的路上了。意料之中的,那裏沒人。餘哲雖然平時住外面,但不排除有時回宿舍的可能。在确定他的租屋裏也沒人之後,他們馬上去了學校。宿舍的人也是百十年見不着一回餘哲的,就算平常上課餘哲也并不跟他們一塊兒,所以對于竟然有人找餘哲找到宿舍來了的這件事實在覺得很神奇。
“畫室去了吧。”其中一個叼着煙正忙着打dota的男生頭也不回的回答。
“畫室沒人。”
“擦,會不會打啊,屎一樣的操作!”電腦傳來被雙殺的音效,那個男生拍了下鍵盤,“艹!”看樣子是死了,這才忙裏偷閑的回過頭來,“畫室沒有的話就去問輔導員好了挖,哦等一下,我想想。”他撓撓看樣子有兩天沒洗的頭發,“你去問問廖森林,有可能跟他在一塊兒。”
“瞎扯淡,廖森林早他媽出國了。前一陣兒還問我餘哲有沒有用他那個畫室來泡妞,我說我哪他媽知道!”
“你什麽時候跟廖森林這麽熟了?”
“那小子出國前瞞着你們泡我妹妹,還他媽的寫詩,艹!”
宿舍裏爆出一陣大笑。
“那個畫室在哪裏?”
剛剛接話的那個小個子戴眼鏡男生想了想,“什麽先鋒書店旁邊?記不清了你等等……”站起來在書桌上一頓亂翻,“喏,這個。”扔個周北岑的人一張紙,扭頭對dota男笑着說,“他本來說把鑰匙給我,讓我沒錢就帶妞去那裏,我說滾滾滾你他媽死人樣的地方誰他媽敢去那裏談情說愛!”
又是一陣大笑。
兩人從宿舍裏退出來,給周北岑打電話,三言兩語把情況說了。周北岑想起餘哲以前似乎的确跟他提過這麽個人,心裏掠過一陣說不上來的感覺,只有種預感,就是那裏了!
周北岑接電話時喬楚都在旁邊支着耳朵聽着,一言一語聽得一清二楚的。他的直覺跟周北岑差不多,再一看周北岑表情,知道沒跑兒了,肯定就在那裏,當即就回頭給諸葛霄打電話。
諸葛霄不敢相信事情竟然會這麽簡單,但仍抑制不住如鼓擂般的心跳,把地址報給司機後,黑色的奧迪調轉車頭,向着喬亦初所在的方向飛馳而去。
喬楚給過來的地址在北大附近,說不上太偏。這個時間點還不算太晚,又是周末,一群一群的學生聚餐回來或者剛剛去趕夜場。車子在巷子門口停下,諸葛霄顧不得等那兩人,率先下車,心裏默念着那個門牌號,在一盞盞相隔很遠的路燈光暈中,像一頭黑色的豹子往巷子深處飛奔而去。
168號!
諸葛霄站在那扇緊閉着的防盜門前心跳如鼓擂。門關着,怎麽辦?不能敲門,也顯然不可能破門而入。諸葛霄往後退了兩步,助跑,兩腳在牆上先後一蹬,借力雙手攀上圍牆頂部,一鼓作氣依靠臂力和腰力翻身上牆,而後輕巧跳下,往年逃課的功力總算是派上了用場。等後面兩人追上來的時候,諸葛霄已經在院子裏面了。
喬亦初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和人聲。
餘哲現在情緒很穩定,透過他冷硬殘忍的臉龐,喬亦初仿佛能看到林一柏安靜的蜷縮在他體內安全的港灣。他在那裏面長大,看這把保護他的堅硬的盾牌如何在懷疑和不安全感中變成一把嗜血的屠刀。
他拉起喬亦初的手,打量着他的手腕。
“我曾經模拟過很多次,從哪個角度下去會最浪漫。”
“制作标本是一項藝術,就好像寫詩一樣。浪漫主義雖然熱情如火,然而過多的情緒是有害的。這世界上,凡事都有個美的限度。往杯中注水,高出水平面的那一圈弧線最曼妙,超過則滿溢,滿溢也就是破壞。就我個人而言……”
“我所欣賞的浪漫與美,是內斂細致的,要有慢條斯理的感覺,就好像肉眼能看到時間在沙漏裏流逝。要行雲流水卻又有絕對的秩序……”
餘哲停頓下來,擡頭微笑着看喬亦初,用一種醫者安慰病人的親切笑容,“放血也是一樣。”
他把刀尖停在了喬亦初手腕纖細的血管上。
就是在這個時候,喬亦初和餘哲都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不僅是餘哲,就連喬亦初也是緊張的。兩人俱是寒毛倒豎如遭遇險況的貓。
餘哲看了喬亦初一眼,把刀子放下,慢悠悠的将手擦了擦,然後順手塞進了喬亦初的嘴巴裏。喬亦初嘴裏彌漫出一股血腥味。他握着拳頭,手心裏全是汗。
餘哲走向屋外。
在這漫長的幾秒鐘內,諸葛霄甚至覺得他能透過時光和夜晚的迷霧,看到喬亦初在餘哲的刀尖下噴濺在空氣裏的血像墨般暈開。
他的神情緊張、尖銳卻又夢般迷糊,也因此,他沒有等身後那兩人,莽莽撞撞的就沖開了屋子的木門。院子裏安靜的吓人,門被踢開的聲音尖銳如飛鳥穿過耳朵。
“什麽事?”
餘哲站在門口,對眼前探頭探腦的人淡定的說道。
“不好意思……”
諸葛霄略一猶豫後,對屋裏面的人鞠了個躬,卻飛快的竄入了屋內。
“神經病啊!”
沒有。
“喂你這算私闖民宅,報警了啊!”
“對不起打擾了。喂把他抱住,諸葛霄,不是這裏你不要再找了!”
怎麽可能不是這裏!
諸葛憤怒的看向屋子裏已經呆掉的一男一女。
“神經病!”
“哦,你說裏面啊。”餘哲略略側過身子,讓過屋後黑漆漆的內堂,“貓在抓老鼠呢。”他笑了笑,從褲兜裏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煙,彈出兩根,一根叼在嘴邊,一根遞給來者。打火機啪的響聲在黑夜如蚊子死于掌心,他迷霧般的笑容在竄起的火苗裏浮現又隐去。
“天真熱啊。”他仰起頭,靠着門框,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老鼠都呆不住了。”
“那不好意思了,小夥子,別介意。我聽你這屋子裏窸窸窣窣的,以為小偷呢。我說咦好像這屋子裏的小夥子出國去了嘛。”
“啊,他的确出國了,我是他朋友。”餘哲彈了彈煙灰,“不好意思,讓您費心了。”
“沒事沒事,不是小偷就好。”
來者将煙夾在耳朵上,沖餘哲擺擺手,着白色老人背心的身子佝偻着穿過梧桐在夜空中的濃蔭,出去前他轉身對餘哲善意的笑了笑,順手拉上門的時候他無意識的擡頭看了眼門牌號,147。
餘哲看着他走出院子門後仍舊待着,等到把一整根煙抽完後,才拍了拍手,關上房門,慢悠悠的走了回去。
諸葛霄無力的靠着那家門牌上的确無疑寫着168的院子的圍牆下,第一次想來根煙。
“肯定是這裏!餘哲那麽狡猾!”他站起身,漲紅着臉倔強着又要破門而入,被身後兩人及時拉下。
“不會是這裏……”
諸葛霄看着說話的這人。
“如果他們是協同作案,那在你進去的時候不會那麽自然的憤怒,甚至看不到一點緊張。”
“是對方給錯地址了。”
司機低頭點燃一根煙。
諸葛霄憤怒的踹了一腳牆壁,再多的力氣和怒氣都不過是徒勞無功。
沒用。
沒用!
“容我多嘴,我們留在這裏也不是個事,不如回去和周老板的人會合,再做打算。”
往巷子口走去的時候,在某個只有神知道為什麽的瞬間,諸葛霄莫名的內心一痛,那種從懸崖上跌入無盡黑洞的無力感和恐慌感緊緊的攫取了他,他像是遭受了致命一擊般扶住路邊梧桐樹的樹幹,劇烈的喘息起來,而後他無法遏制自己的蹲下身子痛哭,在那痛哭中他終于丢失了全部的聲音。
沒人見過這樣的哭法。樣子難看像張大嘴艱難呼吸的魚,胸腔憋悶聲音仿佛都被吞了進去。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後,在一棟安靜的沒有燈光的屋子裏,有一把刀子,剛剛割開了一個絕望的男生的手腕。
☆、謝幕。
喬亦初清晰的聽到了血滴在地板上的聲音。
溫熱的液體流過掌心時是麻木的,因為那是來自自己身體深處的液體。血腥味很快在冰冷的市內蔓延開來。夏天還沒走,喬亦初卻覺得如此之冷。
餘哲将臺燈擰亮了一檔,方便自己更好更仔細的觀察喬亦初體內的顏色。當他看到鮮血汩汩流出時,他很滿意,因為這代表着淨化的開始。當血液流幹時,這具軀體就将獲得新的生命。“它”會成為一件曠世傑作,在“它”之前,人類從未如此靠近神性。
喬亦初緊閉着眼睛,盡量放平緩自己的呼吸。他想活下去的欲望是如此明顯,以至于餘哲看他時,好像看卑賤蝼蟻茍延殘喘一樣,憐憫之外更生出了一絲厭惡之情。但喬亦初的人性之弱并不會影響到“它”的神性。從一開始,“喬亦初”和“它”在餘哲眼裏就是分開的,喬亦初頂多是一具不得已而選擇的容器,這具容易占據支配了他體內可貴的神性這麽多年,卻依然無法抹去自己生物性的本能,足以說明人之低劣。
喬亦初此時并無心去推敲餘哲內心的想法。他的內心一片寧靜。
在這個夜晚之前,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以這樣不值得的方式安靜的死去。
他甚至都沒來得及見諸葛霄一面。
諸葛霄現在在幹什麽?他知道他不見了嗎?聯系不上他,他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生悶氣?想到這裏,喬亦初臉上浮起來一個寧靜的笑容。他是越來越孩子氣了,不知道在他走了以後,他的孩子氣又由誰來慣着,誰來寵着?有科比簽名的籃球在他的床底下,會不會有人轉交給他?
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喬亦初內心想到,都是這樣七零八碎的瑣事。
想諸葛霄大夏天喝汽水時從下巴流向鎖骨的汗珠,想他上下滾動的喉結。
想他溫熱的幹燥的手捂住他的脖子。
想他在打比賽的時候偷個間隙沖他揚眉一笑,神情在陽光下飛揚。
但想着想着,思路竟也還是無可奈何的滑向了喬亦初無法控制的方向。
想諸葛霄在他走了之後,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周圍關于他自己的遺物堆得滿滿當當沒有空隙,像是在擠占他所剩不多的呼吸空間。
想到他的人生将有可能因為他的離去而裹足不前,甚至窒息如一潭死水,喬亦初的心髒不可遏制的抽痛起來。
想他周末在球場上練球的時候,一樹蟬鳴,陽光刺眼,樹葉金黃,他回過頭,在很多很多人群的面孔中,遍尋不到他熟悉的那張臉。那些面孔終将離去,沒有人會像他一樣愛他的,愛他在最初,愛他到最後。到最後喧鬧終将退去,只有籃球在水泥操場上發出寂寞的彈跳聲。
如果那個時候,代替在他身邊,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有個人代替他,喬亦初也覺得很好。
上周末的吵架是如此無聊。看他一個人賭氣坐在地板上看比賽的時候,那麽明顯的心不在焉的表情,他應該走過去抱住她的。抱住她,想最開始的那樣緊,那樣溫暖,那樣安全。
太快了啊。
一切都太快了。
那個下午他剛在幼兒園門口等着爸爸媽媽來接自己,喬楚卻已經和周北岑走完了真愛的大半條路;那個夜晚他剛填完帶回家讓家長簽字的高中志願填報表,他卻早就上完了最後一節數學課,上課偷睡時手臂的溫度還停留在課桌表面,教室卻已經坐滿了新的學弟學妹;那個中午他剛睡醒,打開房門看見那個陌生的男生站在門前局促緊張,笑容卻明亮如光,問他,我來吃飯的,我沒來晚吧。轉身卻已見他在終将離開他的未來五十年裏,在人群裏化為一個不再屬于他的背影。
鹿鳴山上許下的願他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是什麽,那個願望卻已經實現不了了。
血液帶走喬亦初身體的溫度,可眼淚卻為什麽仍然如此滾燙。
餘哲坐在椅子上,面容隐在黑暗裏。
“我要死了。”喬亦初開口說道,聲音喑啞,“可不可以讓我給諸葛霄露一段話,事後請你轉寄給他。”
喬亦初睜開眼睛看着餘哲,神情肅穆卻又充滿懇切的請求。他的眼裏有光。
餘哲不為所動。
喬亦初自嘲的笑了笑,“我要死了,林一柏知道嗎?他好像很喜歡我。他只是個小孩子,小孩子會明白死亡是什麽嗎?”
“閉嘴。”
餘哲起身,洗手間裏傳來一陣動靜,不一會兒餘哲走了出來,手裏多了塊熱毛巾。他蹲下身,動作不可說不溫柔的替喬亦初擦拭手腕。剛剛凝結起來的傷口又再度清晰起來。
他就是要這種慢悠悠的的過程。
唯有慢才能彰顯細致虔誠,而虔誠是淨化必備的要素。
喬亦初動了動手指,僅餘有點溫度的指腹溫柔的劃過餘哲的手腕。
那種充滿暗示性的觸碰,短暫卻又令人印象深刻,仿佛喬亦初在這一刻放下了所有對餘哲的厭惡和憎恨。他溫柔的觸碰他,像位兄長,像個母親,帶着所有的善意和愛意。
餘哲心中一陣湧動,繼而警鈴大作。他粗暴的扔開喬亦初的手。
“一柏,我就要死了。不知道以後你還會不會夢到我呢?”
他如此虛弱的問,像是一個真正走到生命邊緣的可憐人。
餘哲此前被林一柏刺傷的手臂又開始隐隐作痛,像是一個詛咒。随後,他冰冷的憎惡的目光如蛇般冷冷鎖定喬亦初,“你找死!”
他顧不上什麽虔誠不虔誠,淨化不淨化,而像是一個最醜惡的只以剝去人生命為樂的劊子手那樣,毫無風度的撲上來,作勢要掐住喬亦初的脖子。
但是他的身體卻在中途像是協調不了一般的倒了下去。
喬亦初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被溫熱的血液一點一點抽走。他仰面躺在椅子上,已經沒有力氣去看餘哲,而只是斷斷續續的說着。
“一柏,我知道這個世界欠你的很多。從生下來開始,你就遭受着世界的惡意……”
“可是這不是你自暴自棄的理由。”
“這個世界還有很多比你更慘,更可憐的人。多麽可憐都沒有組織他們陽光健康的活下去。因為活着就代表希望。龜縮在角落裏并不是一個乖孩子該有的行為呢……”
“啊——閉嘴——”
“一柏,我知道你在聽。”
喬亦初虛弱而又艱難的喘了口氣,“一柏,我知道你喜歡我。你不是說,你經常夢到我,想夢到小時候的媽媽一樣嗎?”
“其實我和你媽媽是不一樣的,我和餘哲告訴你的也不一樣。我不是神,我的身體裏沒有住進任何神或者佛,同樣的,他們也能提供給你庇佑。你喜歡我,大概是因為我是你長大後想成為的那個人。你小時候看到住在隔壁的哥哥,他那麽讨人喜歡,總是很陽光樂觀,你想成為那個哥哥,對不對?“
“如果有機會,我也想讓你成為那樣的一個人……”
喬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