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自開戰以來,徐明飛一直同林北雪、禦懷遠保持着一周一聚,多都是在一起交流時局和經濟的問題。上海那時雖然已是孤島,但敵僞勢力尚未侵入,報界保持着言論自由,反日論調高調出版,讀報就成了上海人的精神食糧,報上的大多意見都是國軍雖然一路敗北,但日本人泥足深陷,也都抱着“最後勝利必屬于我”的堅定信念,将希望全部寄托于上。
徐明飛抽着煙鬥,對報紙指指點點,今日刊出一個新消息,汪精衛脫離抗戰前線,搭飛機逃到了越南。“據說汪氏很有領袖欲,他的妻子陳璧君也很有野心,這次到了越南,說不定會遠走歐洲,看事态發展,然後推翻現有的局面。”
林北雪搖搖頭,“我看不是這樣,搞不好是要投向日本人的,他斷不會淡出政壇。”
禦懷遠輕聲争辯道,“怎麽可能?汪氏是早期的革命人物,清末行刺攝政王,還留下了‘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名句,說他投敵,我不會相信。”
林北雪側目,“你很推崇他?”
禦懷遠毫不掩飾,“也不是推崇,只是年少時很傾慕他,彼時小西門口的“少年宣講團”每到星期六下午必請一名人演講,那日就請了汪精衛,上上下下都坐滿了人,汪氏穿筆挺的西裝,風度翩翩,樣貌俊秀,說廣東國語,頭頭是道,極為動聽,從此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都說,‘此人不出,如蒼生何’,我也很為他傾倒的。”
林北雪不以為然地笑了,“這位汪先生前半生一直都是反複無常,叛國怎會沒有可能?在袁世凱想做洪憲皇帝之前,他就同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結拜兄弟,若不是袁世凱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那麽汪氏定然也會是洪憲朝廷的大員了。後來在北京擴大會議,同各路軍閥混在一起,武漢政府的時候又搖身一變為左,派,再後來南京政府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這種小人,只要給予他足夠的誘惑,怎麽不會當漢奸?”
禦懷遠抿着唇,一語不發,雖然未曾再辯,但立場堅定,想來還是不會相信這件事。
徐明飛嘆了嘆,“若汪精衛落水當了漢奸,對國民信心可是極大的打擊。”
林北雪點點頭,不屑地道:“日本人最愛玩這一套,現在的漢奸畢竟都是躲躲藏藏的,若汪精衛落了水,那局勢可就要大變了,到時高唱和平主義,一呼百應,哼。”
“看來局勢要愈發難過了。”
“是的。”
當晚徐明飛又談了許久才離去,林北雪特地叮囑了将租界上的宅子出售,戰争時候的地産說不清楚,出手的時機尤其要看準,現在局勢不定,大有一拖許久的架勢,林北雪判斷不久之後随着越來越多的人安定,地産價格肯定是要飙升的,徐明飛嗯了一聲,臨走時林北雪還勸他在合适的時候要将紗布交易所的投資全部撤出來。
徐明飛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誰料到,這一下,反倒真的惹了事。
十二月末,汪氏在越南河內發布豔電,主張和平,內容含有投降講和的意思,消息傳來之後舉國震驚,禦懷遠一把将報紙揉成一團塞進了垃圾桶,憤憤不平許久。
又過了幾個月,傳來汪精衛在河內遇刺的消息,汪氏驚慌不已,乘了日本的“北光丸”轉輾至上海,住在虹口土肥原的“重光堂”,汪氏變節投敵的事板上釘釘。
而上海的風氣真如林北雪所說,為之一變,衆多遺留在上海的南京政府的官員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投奔汪氏,聲勢浩大而高調,令人震驚側目。
只是,更多的人還是不屑,如禦懷遠者,接到了汪氏宅中發出的邀約,直接就回了句不去,林北雪不由笑道:“你這可算是因愛生恨。”
禦懷遠不悅,“那林先生可要小心些,免得到時也落到這個境地。”話剛說完就被林北雪拉到了身前攬住,逗了逗,“別鬧,你才舍不得。”
“那可未必。”
正在膩歪,家人就小跑溜進來,一臉緊張,“徐家的電話,說有緊急的事。”
林北雪面色突變,大跨步走過去才知道原來真是在交易所闖了禍。
上海在正常時期有紗布、物品、金業、證券四個交易所,進入戰局之後,物品交易所日現頹勢,金業交易所因黃金一路上漲而導致一般人無法參與,唯有紗布交易所一枝獨秀,無數做投機的人都卷了進來,上至富豪下至販夫,随時局變化而落差巨大,賺錢的人極多,蝕本的少,因此形成了一股風潮。
徐明飛就在其中,他是大手筆的投資者,一買就是幾百包,高峰時一賣幾千包,大賺特賺。但林北雪戰後便從紗布交易所全身而退,只留做金業一項,他深知這個市場并不是有規律的自發市場,在這些投資人中,大亨們聯起手來,沆瀣一氣,還有政府部門的人參與其中,發布個禁令,紗布就狂跌,再宣布緩期執行,又大漲特漲,徐明飛就是風傳的三大亨之一。
林北雪幾次勸他小心駛得萬年船,徐明飛就是不聽,到了這一年各種特務機構層出不窮的時候,徐明飛終于遭了殃,同他一起操縱市場的兩個人橫死收場,而他自己也被綁了起來,因為身家豐厚,所以被人當做待宰肥羊。
徐家雖是上海大家,但各房離心,到了這個時候,反倒來求助林北雪這個外人。
“我去徐家議事,你不要太擔心。”
“嗯,如果有困難,随時告知我。”
林北雪同禦懷遠分手後徑直去了徐明飛的宅子,女眷已哭成一團,那時節上海綁票案頻發,多半都是收了錢回不來的,有幾個本家親戚高聲提議要去報告捕房并找人疏通關系,見林北雪來多都不屑一顧,雖知林北雪在上海灘上吃得開,但他是漢奸身份,自然不願同他親近,就算是為了徐明飛的事而來,也沒個好臉可看。
“二少,老太太在房裏等你。”
“嗯。”
徐明飛的母親年事已高,但聲威尤在,見林北雪到來只說了一句,“北雪,你與明飛情同手足,外面的人我一個都信不過,這次可否全部拜托給你?若是錢,只需你一句話的事。”
“錢的事且不着急,我先搞清情況再說,明飛家大業大,對方敲一筆之前決計舍不得動他。”
徐明飛這次被綁架聲勢甚大,他對外一直都是毀譽參半,有人罵他發國難財,又有人贊他不與日本人同流合污有氣節,林北雪找了幾個人打聽了打聽,都說是七十六號吳四寶做出的事。
吳四寶本是青幫掌門季雲卿的徒弟,李士群主持七十六號的時候曾向曹幼珊、季雲卿收買人馬,但兩人都不為所動,倒是司機吳四寶毛遂自薦。吳四寶本是餘知方的司機,後來因為打得一手好槍法被季雲卿招攬,素有神槍手之稱,進入七十六號之後短短半年就成了主要人物,為李士群做暗殺的事,又兼做綁架勒索,當真是令人談而色變。
林北雪先去拜訪了季雲卿,在京華酒樓設宴,對方頗給面子,早早到席,吃着談着就說起了徐明飛的事,季雲卿不置一詞,只是打着呵呵。林北雪是個心竅透亮的人,當即招手,雅座外進來兩個夥計,沉甸甸擡着小箱,林北雪将箱蓋一擡,竟是滿滿一箱金條。
季雲卿愣在當場,林北雪拍着箱蓋,雲淡風輕地道:“只要季兄給個面子,這裏不過是小小意思。”
季雲卿是爽快人,拱拱手,“吳四寶已不是當年的吳四寶,這件事,我不一定說的成,我先盡力。”——說完從小箱中拿出一塊金條揚長而去。
半夜時候,林宅來了個陌生人,別的也不說,只是對林北雪搖了搖頭,林北雪抱出小箱子,但只是裝着一半金條,“麻煩轉告一聲:有勞季兄。”
陌生人出了門,林北雪一下子癱坐在了沙發上,就連季雲卿都救不了,徐明飛到底是怎麽得罪了吳四寶?
“北雪,我去找吳四寶。”
林北雪擡眼,禦懷遠站在二樓樓梯處,這麽深的夜穿着一襲白色睡袍,襯得人愈發消瘦憔悴。
“不行,七十六號是個魔窟,徐明飛出都出不來,你還想把自己送進去?”林北雪一口拒絕,“你去睡,我再想辦法。”
“你能有什麽辦法?”
“我去找李士群。”
“你……”
“我的名聲已經夠難聽,反正都是落水的,不在乎再搭上汪精衛,汪派還妄想着要接收海關,可見也不怎麽寬裕,我帶身家去投,他必然倒履相迎,區區一個吳四寶還不是受他轄制?”林北雪話落,對禦懷遠勸道,“這些事情,你替我煎憂也是無用,就放心讓我來處理好了。”
禦懷遠沉默地看着他,許久才開腔,聲音澀澀,“北雪,你這麽做,顯得我很無恥,我在享受生活,你卻為了活着而掙紮,若是這樣的日子,我寧可不要。”
“那你要怎麽樣?”林北雪燃起一支煙,被禦懷遠鋒利言辭一激,數日來的緊繃情緒終于一觸即發,“現在這種局勢,你想怎麽樣?你一出門我就提心吊膽,生怕你有什麽事——”話說到一半,林北雪看到禦懷遠的悲傷表情,陡然失語,許久,低聲道:“對不起,我不應該沖你喊,我沒能克制我的情緒。”
禦懷遠靜靜地轉身,上樓,換上了長衫,坐在椅子上長待日出。
這是最艱難的時節,他是,林北雪是,上海三百萬的人口是,浩蕩的中華大地也是。
“對不起。”
“讓我試一試,不成功的話我不勉強。”
“不行。”
“相信我,北雪,昔日我對吳四寶有救命之恩……”
“不行。”
只是,林北雪最終還是沒有阻止到禦懷遠,禦懷遠的汽車出了林宅轉了個彎就去了滬西極司非而路七十六號陳調元的舊宅。這座住宅是陳調元出資三十萬委托杜月笙代購的産業,占地廣大,某年陳調元做壽時請了南北名伶連唱了三天戲,禦懷遠也在邀請之列。
如今重游故地,物是人非,住宅又被大大擴建,禦懷遠在屋外就被人攔下,遞了名片進去,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有兩個兇神惡煞的人走出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帶着禦懷遠就去了室內,格局大體沒變,但刁鬥森嚴,各房之間都有鐵栅欄截斷,來往的人也都是荷槍實彈。
禦懷遠被帶到小花園處,坐上了一輛汽車,蒙住了雙眼,颠颠簸簸一陣在一所小洋房前停下。下了車,迎面站着的就是那位吳四寶。
“禦醫生,還認得我嗎?”
“你比以前胖些了。”
“全賴禦醫生妙手回春。”
“哪裏。”
當年禦懷遠同餘知方來往密切,和吳四寶認識也是因着這層關系。吳四寶昔年只是個窮苦人,也沒什麽錢,禦懷遠便不收診金幫他母親看眼睛,還免費送藥。有一年吳四寶得了重病,就是禦懷遠為他治好的,所以他才敢大着膽子來找吳四寶。
“沒想到禦醫生前來拜訪。”吳四寶頗有些春風得意,好好将內宅炫耀了一番,而後兩人在小廳中坐着說話,說了一陣子,禦懷遠就講明了來意,豈料吳四寶當場臉色劇變,道:“看在禦醫生是我救命恩人的份上,我就說個明明白白,徐明飛在交易所坑了我一大筆錢,想我就這麽簡單放他走是不可能的,錢我要,命我也要!送客!”
禦懷遠被人架了起來,但他站在原地不肯動彈,若他是今日無法勸說吳四寶,徐明飛恐怕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你有什麽條件都可以提,但是只要留着徐明飛一條命就好——”
吳四寶只是鐵青着臉,坐在禦懷遠對面不說話。
“要錢都是好說,我同徐明飛交情匪淺,就算徐家傾家蕩産,我也會竭盡所能的——”
吳四寶擡眼,“我不太貪心,只要徐明飛把吞我的錢拿出來就可以,既然禦醫生這般說,我不妨給你個機會,我這裏有個病人,若治不好他,禦醫生和徐明飛都不要出去了吧!”
禦懷遠心中一凜,但他沒有時間考慮,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吳四寶将禦懷遠帶入了內室,床上有一名病人,伏在茶幾上不停作呃。
吳四寶道:“這人半月之前發高熱,請了西醫,現在熱度已退,但退熱的時候就開始作呃,現下已半個月了。”
禦懷遠翻了翻病例,最初是斑疹傷寒,發熱半月,連續作呃已三天三夜。禦懷遠仔細查看了病人,已是氣息衰弱,一心求死的狀态了,若任其發展,片刻之間便有可能心髒衰弱,虛脫而死。
他與徐明飛的死活,全系此人一身,禦懷遠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他站在原地苦思許久,而後從懷中掏出一枚銅元,在大椎穴上用力摩刮,一個小時後,病人伏在茶幾上已然入睡,“禦醫生果然不同凡響,不過嘛——”吳四寶笑了笑,旁邊立即走出兩個人來架住他,“此人未好之前,還麻煩禦醫生在此留宿。”
“可否讓我報個平安,免得家裏人擔心。”禦懷遠平靜地道。
“禦醫生可以寫個字條。”
“好。”
禦懷遠拿起筆,在方箋揮毫而就:勿念,甚安。
“送到林北雪林二少府上就可以,他會代我轉交,你們的人貿然去我那裏,家人可能會害怕。”
“禦醫生果然心思缜密,放心吧。”
當夜,禦懷遠深入牢籠,同徐明飛關在一起。
徐明飛已被折磨的變了樣,素日神采飛揚,如今人已脫了相,眼裏俱是驚懼不安之色,惶惶不可終日。
“不要怕,是我。”
徐明飛蜷縮在牆角,聽到禦懷遠熟悉的聲音,不自信地問了一句:“禦醫生,是你嗎?”
“當然是我,你放心,我們一定出的去的。”
徐明飛雙唇不斷抖動,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捉住了禦懷遠的袖子,半張着嘴卻說不出一句話,最終流下了兩行淚。禦懷遠聽到獄中的鞭撻聲、叫喊聲、哭泣聲,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徐明飛是個富貴閑人,哪受過這樣的罪,熬了不到幾天已然形銷骨立。
禦懷遠好容易才将徐明飛安撫下來,兩個人坐在牢中,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禦懷遠才知道徐明飛沒輕沒重地在交易行坑了吳四寶一筆,當時吳四寶也不是以自己的名義做投資,徐明飛自然更不知道,直到被綁進了七十六號才驚聞噩耗。
“有時我真的弄不懂你和北雪,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賺那麽多錢幹什麽……”
徐明飛啞着聲音道:“就好比你熱愛給人治病,而我熱愛追逐金錢,何況如此亂世,有錢的總比沒錢的能茍全于世。”
禦懷遠會心一笑,調侃道:“現在看來,我的職業保命的效果可是要高于錢的。”
徐明飛也跟着笑開了,”那倒是,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人捧着錢求你去看病呢。”
“這次出去之後,還打算再做交易行嗎?”
“不做了。”徐明飛幽幽嘆氣,“太古的船還跑着,這一趟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我也都想清楚了,打算有機會就先去香港好了,你們呢?”
禦懷遠一時語塞,徐明飛不等他答話,就自嘲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的文人風骨,我是比不上的,我怕是堅持不到那一天了,怕死,更怕眼睜睜看着國家……”徐明飛說不下去,禦懷遠也覺得眼眶一熱,多麽好的神州大地,卻有這麽多的人幫着外人去糟踐自己人。
……
七日後,禦懷遠攙扶着徐明飛步履踉跄地走出了七十六號,乍暖還寒,天氣暗沉,不過下午時分仿佛已是沉沉日暮。
林北雪斜倚在汽車前,遠遠看到黑門洞裏走出兩個人來,一高一矮,高個的身材筆挺,矮個的則佝偻着背,待到出了門,兩人齊齊遮了下眼睛,似乎不堪微弱的陽光照耀。
一瞬間,林北雪淚流滿面,左手從槍柄上滑落了下來,而右手則按在了胸前,在最貼近心髒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字條,勿念,甚安。
七天,煎熬堪比七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