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果如林北雪所料,戰事沒有很快停下來,到了十一月,國軍徹底撤離了上海,在南翔布下防線作戰,到布防完成後,上海除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兩塊地方幸存外,四周全被日軍侵占,再也聽不到震天的槍炮聲,激昂的民意陡然消沉下去。很多人都認為上海不是久居之地,倉皇之間逃了幾十萬人去江浙一帶,彼時宋子文還寫了一列名單,無數軍政界、工商界人士紛紛撤走後方。
林北雪和禦懷遠都沒有動,一個看似在家修身養性,一個看似每日忙碌出診。
那時節,日軍控制了上海,商業領袖沒有一個逃的過,全在日本人的逼迫下出資入股共同開廠,而長喜川的懷柔政策在內部長期受到非議,現在日本人有了底氣硬來,所以他也逐漸被邊緣化了。這麽一來,反倒不再去逼迫林北雪,随着越來越多的人紛紛落水危害一方,林北雪先前的作為反而算不上什麽。
情況越來越惡劣。
十一月二十三日,無錫失守。
十一月三十日,常州淪陷。
十二月九日,日軍迫近南京,發布最後通牒。
十二月十七日,浩浩蕩蕩侵占南京。
據日本人所著《南京占領記》所記:中國人在此一役,共喪生六十萬人。
彼時,上海租界的國外報人尚未撤退撤走,拍電報将日軍暴行發向世界各地,描述極其詳細,各國外電又譯回中文轉刊上海報紙,禦懷遠在診所看到時這份報紙時,只覺得手腳冰涼,想起日軍占領寶山時的狀況。
寶山本是吳淞炮臺附近的富庶之鄉,十餘萬人口,居民多是小康之家,富商比比皆是,窮苦之人較少。日本人對吳淞炮臺久攻不下,恨之入骨,因此炮臺甫一陷落就将軍隊開進了寶山,連搶三天,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很多青壯年都被拘捕,受盡拷打,而婦女受害更深,兩百餘名适齡良家婦女被捆綁起來送進城隍廟去慘遭蹂躏,第一天就有數十人懸梁自盡,為了防止此類事情發生,所有的婦女都被扒的一、絲不、挂,為了防止她們逃跑,日軍還在周圍架起了電網,許多人并不想逃,只一心求死,一天之內,電網上就挂了數具焦黑的屍體,觸目驚心。
寶山幾乎變成了一座死城。
寶山人紛紛逃了出來,大多住在鄭家木橋附近的客棧,禦懷遠為老病家出診時聽到這樣的暴行,幾乎氣得站立不住,對日本人愈發恨得深,連帶對那些為虎作伥的漢奸也恨不得寝皮啖肉。
有日夜歸,林北雪深夜未回,禦懷遠問了一句:“二少呢?”
“有個日本人打電話來,出去了。”
禦懷遠心中一沉,長喜川已長久不同林北雪聯絡,這麽晚了還沒回來,莫非是有事?正想着,林北雪的汽車聲響了起來,禦懷遠立即打開門迎了出去。
瘦長的身影伫立在孤燈下,顯得格外孤單。
林北雪想起長喜川的話,“北雪,你若能走,便快些走吧。”
戰後長喜川受到了排擠,如今要被調回國去,想到同林北雪還有同窗之誼,所以邀他出來喝一杯臨別酒,只是兩人之間隔着國仇,一晚上也難得說幾句話,直到林北雪起身告別時,長喜川才吐了真言。
“現在政界風氣變了,以為中國難以再戰的人占了上風,他們都主張等待時局自然變化,希望簽下一紙合約,現在德國大使陶德曼居中調停,一致得到了政界的認可,短期內仗打不起來,不過——”長喜川端着酒杯,笑得奸猾,“我對中國人的認識向來更深一些,你們有句話叫蝼蟻偷生,何況是人?看着吧,總歸是要打起來的。”
林北雪冷笑,“連我這樣沒什麽大局觀的人都不願仰別人鼻息而活,何況還有那麽多的有志之士。”
“所以說,這次和談是給你們一個喘息的機會,你們的軍隊在浙江遺留了很多辎重,我聽說趁着周旋和談的時候都悄悄運走了,真是可笑,當局竟然坐視不理。”
林北雪默然不語,但面色極不好看。
“北雪,不用對我擺出這種表情,我們畢竟還是同學不是?”
“告辭。”林北雪毫不留情地道。
一路回來,林北雪就在琢磨長喜川的話,他從來不會懷疑長喜川的判斷,因為這和自己的定論是不謀而合的,注定是要有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而在這樣的戰争中,他應該怎麽存活下來呢?
若是小家小業孤身一人就罷了,現在他有禦懷遠了。
林北雪從來都是一個利己主義者,長喜川靠不住,歹土更是靠不住,僞政權愈發是個擺設,日本人倒是靠得住,但林北雪雖利己卻尚有氣節。
“想什麽呢?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見林北雪久不下車,禦懷遠敲了敲車窗。
“沒事的,長喜川要回日本去了,所以去見了一面。”
“哦,太晚了,回去吧。”
“嗯。”
林北雪決定,各方面都活動一下,但絕不深交。
……
一眨眼,戰況愈發激烈,上海陷入了“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畸形境地。
彼時發國難財的人很多,整個租界有三百萬上下的人口,吃穿住行都是大事,許多在四鄉跑單幫的人都富了起來,五金、西藥、米業等行業竄起的新貴更多。有了錢自然要去揮霍,舞廳越來越多,餐廳越來越大,宵禁的時間越拖越長。
禦懷遠嘆道,“也不知道這群人是怎麽想的,一大清早就去跳舞,還有許多人家為了維持生計,讓清清白白的姑娘去做舞女。”
林北雪咳嗽了一下,有些不自在。
這件事說起來可笑,前些日子陪徐明飛去舞場,林北雪是不愛跳舞的人,只坐在一旁抽煙,有個年紀也不小的舞女湊上來陪着喝,喝了幾杯之後就哭訴家中困境,林北雪出手豪闊接濟了她幾次,不想對方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他的電話號碼,一日三次的打電話來。禦懷遠每日出診,林北雪又有心隐瞞,一直都不曾知道。
但做賊心虛,林北雪總想着是不是他已經知道了什麽。
其實,禦懷遠早就知道了,事情還是一位相熟的報人捅出來的,說這幾日在舞廳中林二少捧着一位舞女,品味還真是獨特。言下之意那位舞女長相也是不入流的。
禦懷遠聞言也沒當回事,畢竟他和林北雪的這種關系不被人所知,而林北雪逢場作戲被人以訛傳訛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這幾日總有電話打來,鬧得不像話,林北雪也出奇沉默。
“北雪,你也常去舞場嗎?”
林北雪矢口否認,“從來不去。”
禦懷遠的眼神從報紙邊緣滑了出去,在林北雪面上溜了一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
“我聽說——”
“什麽?”林北雪放下手中的書,閉氣凝神地瞧着禦懷遠。
“你最近是不是同一位姓陳的小姐比較親近?”
果真還是知道了。
林北雪一五一十地老實交代,只怕禦懷遠不信。
禦懷遠撇了撇嘴,真的不信,徑直上樓休息去了。
林北雪坐在樓下轉念想了想,打了個電話給徐明飛,讓他無論如何都要把陳姓的舞女解決掉,這才上樓打算好言好語地去哄禦懷遠。
不成想,禦懷遠不搭理這茬。
林北雪翻來覆去小半夜,黑暗中傳來禦懷遠低沉的聲音,“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林北雪立即翻騰過來,湊到禦懷遠頭邊,“說吧,什麽事我都答應。”
“我想請個挂號先生。”
“請。”
“他……是別人介紹來的,據說是個間諜,想在我這裏栖身三四個月。”
“……”
禦懷遠也知道自己過分了,他轉過來和林北雪臉對臉的躺着,“只是庇護一下,不會有什麽大事的,本打算瞞着你,但是我——”禦懷遠說着話,似乎是想調節下凝重的氣氛,“你答應了我,你包養舞女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黑暗中,林北雪模模糊糊地皺了眉,禦懷遠便知道自己說了句奇差無比的玩笑話。
“我知道了。”林北雪打斷了禦懷遠的話,“你想做就做吧,不過……把人送到我這裏來,我把他安置在和日本人合資的工廠裏,更穩妥一些。”
危險的事,放在自己身邊,總好過放在禦懷遠身邊,省得成天為他提心吊膽。
“這怎麽行,萬一露出了馬腳——”
“怎麽不行?再怎麽說,我比你自保的能力強多了。”林北雪攬住禦懷遠,緊緊箍住他的腰,“還有,別提什麽舞女的事了,難道你不清楚我?”
“清楚,所以我沒當真。”
兩人挨在了一處,仿佛是乘着一只正在沉沒的破舟颠簸在凄風苦雨的海上,只有彼此才是最實在的依靠。
“北雪,你覺得國家還有希望嗎?”
“有,相信我。”
一年過去,汪精衛投敵。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真不願寫那些禽獸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