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林北雪出了門反倒冷靜了,他在大門外停車停了約莫一分鐘,禦懷遠是去大世界開會,照時間推算人不是在大世界裏面就在仁濟善堂,至于那種意外中的意外,林北雪反倒一點也不敢想了,他執着而武斷的認定,那是不可能發生的。
車子開到了跑馬廳就無路可行,沖天的硝煙味裏夾雜了燒焦的味道。
明明是不敢想的,但腦子木木的,忍不住總是要拐到那個方向去,也許禦懷遠就站在大世界前一臉嚴肅地和誰說着話,他說話的時候喜歡用右手比手勢,表情沉靜,語調緩慢,然後這時候炮彈就炸開了花,也許是被四處飛射着的玻璃劃到了臉,也許……站立的地方成了黑色的坑,連灰都沒有剩下……
林北雪的後背汗涔涔的,太陽下只是覺得徹骨的寒冷,他機械地在茫茫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只記得禦懷遠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長衫,于是一雙眼來來回回的,到處找米色的東西,灰蒙蒙中竟沒有一點白。
爆炸是一個小時前發生的,地點正好是英法租界的交通中心,平日裏就擁擠不堪,現下更是堵的水洩不通,逃出來的人面色蒼白,神情驚悸,個個衣衫帶血瑟瑟發抖,周圍圍了一圈人打聽着爆炸的現況,而警備車、救護車被堵在路邊,喇叭聲叫的驚心動魄,亂哄哄地仿佛嚷進了人腦子裏,林北雪望着滿眼的殘肢斷臂,像是站在大幕布前,難以相信這樣的場景竟然發生了。
大世界前,死的人多傷的人少,部分屍體已經被擡了出來,碼得整整齊齊,排了六排,每一個都是殘缺不全,黑得像半截焦炭,聞訊趕來認屍的家人哭作了一團,趴在屍體上哭天搶地,這是一種混雜了各種人聲的哭喊,尖銳地像一把來自千裏之外的利斧,直直劈開了林北雪的腦袋。
林北雪木然地穿梭在一排排屍體之間,這麽些人,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在第五排,林北雪停下了腳步,那麽紮眼的白,靜靜地躺在倒數第二個位置上,雙手抱在胸前,缺了一條腿,一張臉也炸壞了,血肉模糊的。
林北雪踉跄了一下,倏然之間所有感觀都被抽離。
他無法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那具屍體面前的,甚至沒有勇氣去看那只剩下半張的臉。林北雪摸摸索索地摸遍了屍體,出門的時候塞了些錢在他兜裏的……兜呢,怎麽會沒有兜呢?
林北雪跌坐在地上,又覺得有希望又覺得很絕望。
“二少……林二少!”
林北雪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心神集中起來,他看到弗蘭臣那張大臉在眼前不停地晃着,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稻草,他跳起來,狠狠掐住弗蘭臣的肩膀,搖着他問:“看到禦懷遠沒有?沒看到他沒有?”反反複複地問,狂躁地要把弗蘭臣撕成兩半。
弗蘭臣被吓到了,叽叽咕咕地講着英文,然後鎮定下來用中文一字一頓地說:“禦醫生在仁濟善堂,受了輕傷。”
刷一下,林北雪落下淚來。
說起來,禦懷遠也是僥幸,炸彈落下來的時候剛好趕上散會,禦懷遠忽然想起仁濟善堂育嬰堂有許多人要求領、養孩子的事,于是拖着大家多說了幾句,沒說多久就聽轟然一聲巨響,玻璃被炸的粉碎,高速在室內崩飛開來,清脆地叮叮當當落了滿地,禦懷遠第一時間擁着身旁的人蹲下來,接着就聽到尖利的哭喊聲,待爆炸過去,硝煙味湧進來,滿目飛沙走石,禦懷遠便知道立即出了事,他第一時間趕了出去,停在大世界門口的汽車已經被炸的粉碎,車上的司機更是無跡可尋,對面的書店被炸飛了一半,殘餘的灰塵沸沸揚揚地飛在空中,像因風而起的柳絮。
禦懷遠顫抖了一下,他從未見過這樣慘烈的景象,簡直如入人間地獄,到處都是飛濺出來斑斑點點的血跡、被炸飛的窗戶鐵片、斷手殘肢,在刺鼻的焦糊味中,在天旋地轉中,禦懷遠無力地扶住牆上,只覺得入手滑滑溜溜,撚了一下才發現也不知是誰身上的一片肉……
“禦醫生,你沒事吧,啊——”站在禦懷遠身邊的一位鄉紳道:“你流了好多血,去看一看。”
“我沒事——”禦懷遠推開了對方,指揮着身邊的人,“把能走的動的人都帶到仁濟善堂……”再後來的事,他就顧不上了,忙着安置傷員,忙着聯絡各方取藥,只覺得脖子裏粘稠的血液一直沒有幹過,纏在頭上的布條總是濕漉漉的,大家看他的表情也越來越擔心。
禦懷遠想,把手上這個病人處理完就去看看自己的傷口吧……陡然間,眼前一黑,整個人栽了下去,只是,沒有想象中那麽痛,再醒來的時候,如泥委地,只剩下一只眼能勉強看得清,林北雪出現在視野裏,面色蠟黃鐵青,薄唇上結了一層褐色的疤,像是脫了相。
在那麽多人的注視下,林北雪扛起了禦懷遠,将人扔進車裏,大肆地按着喇叭,生生地闖出一條路來直奔虹橋療養院而去,那裏有全上海最先進的設備和精良的西醫。
禦懷遠這一暈,主要還是因為失血過多,爆炸的時候飛濺的玻璃劃傷了頭,很大一個口子藏在濃密的黑發中,他沒注意到,別人也沒有注意到,放任自流。
禦懷遠醒來已是暮色沉沉時分,林北雪坐在床邊,禦懷遠勉強笑笑,嘴硬着:“你看,我不是沒什麽大事——”
“懷遠。”林北雪忽然開了腔,剛叫了一句眼圈就發紅了,那種可憐兮兮的神色是禦懷遠從未見過的,他簡直實在哀求他,“跟我走吧,離開上海吧,也不知道要打多久的仗,我們随便去哪裏好不好,只是不要待在上海,你願意行醫就繼續行醫,不願意我們就找個地方窩着,我只求你——”林北雪哽咽了一下。
禦懷遠呆住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從一開始,林北雪就沒遮掩過自己要出國的目的,禦懷遠也是清楚的,他們這樣的關系終是不能在一個地方長長久久的下去,幾年,人們也許是不在意的,但十幾年,幾十年,總會有人瞧出端倪來。若是一個人獨活于世也就罷了,只是他還有兄弟,還有龐大的親族……所以,禦懷遠也沒有抵觸過要走這件事。
但是,卻不是現在。人就是這麽奇怪的動物,若是四海升平的時候走也便走了,但現在內憂外患着,又被人這般欺辱着,情緒完完整整控制了人心,怎麽能在最艱難的時日說走就走?畢竟生于斯長于斯,亡了國就算是到了任何一個地界又豈能快意逍遙?
一個亡國奴,何談生存于世?至少禦懷遠是無法接受的。
“北雪,再等等,再等等好麽?至少,等打敗了日本人——”他這樣求他,他又何嘗不心疼?何嘗不想着跟他去?只是人又豈能分成兩半?這樣狠心地拒絕着林北雪,仿佛是将刀子插。進了自己身上,血淋淋地,撕裂般地痛。
禦懷遠甚至不敢看林北雪眼中失望的神色。
“好——”林北雪凝視着禦懷遠皺成一團的臉答了話,他惶恐地抱緊了他,在這人命如蝼蟻一般的世道,每一次的擁抱和見面都顯得彌足珍貴,林北雪甚至不敢想象今天這樣的事還要再發生幾次,只是他們就是這樣的關系,鐵板釘釘了,再也沒辦法改變,所以他就這樣順着他,這是本能的唯一選擇,時間久了,也便沒有不願意。
……
數日後,南京路先施公司門口又落下了一枚炮彈,死傷者無數,引發無數家破人亡的慘劇,不勝縷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