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七七事變的消息在報紙上刊登之後,林北雪就打了個電話約徐明飛來小酌,大家情緒都很低落,禦懷遠破天荒取出一瓶白蘭地,三個人悵然以對。
徐明飛謹慎地問:“北雪,你覺得這次的戰事能很快就結束嗎?”
林北雪搖搖頭,“日本人對南京、上海觊觎已久,這次宛平縣城的事就是一個信號,他們吞下東北消化了這些年,又以東北為跳板來入侵內陸,看樣子這場戰事絕不是一時的事,拖多久我不能确定,但絕對不會短。”
徐明飛抑郁至極,深深嘆了口氣。
林北雪看着禦懷遠,他一直沉默無聲,坐在沙發另外一角持續地喝悶酒。
“那現在怎麽辦?”
“閘北的生意全部放棄,”林北雪單手叩案,邊思索邊說,“廠子做好随時關門的準備,一旦戰事一起就立即關閉,另備下一筆補貼款給工人,也不知道仗要打多久,廠子一關他們立即生計陷入困難,我們總是應該要為他們分擔一些。”
“嗯,那現在收縮回來的那筆款子呢?”
“一旦開戰,一定會有很多人湧入租界,一二八的時候租界差不多擠了三百萬人,這次一定會更多,米是個大問題,我在虞公那邊一直有米糧這方面的生意,現在收縮回來的款子一部分不妨投進來加大儲量,另一方面五洋雜貨向來都是靠外來輸入,開戰一定會斷了水路,早期運進來一批,能運多少是多少……”林北雪話剛說了一半,就聽禦懷遠冷笑道:“二少到底是商人,仗還沒打就想着發起國難財了。”
話說的刻薄,徐明飛臉上立即有些挂不住。
林北雪無言以對,只得嘆了口氣,低聲對徐明飛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明日再去找你。”
“也好。”
告別的時候倒是彼此都還客氣,徐明飛也知禦懷遠胸中氣結,因此不放在心上。只是徐明飛一走,林北雪和禦懷遠在沙發上坐着,忽然就莫名其妙地争論了起來。
“我就問你,如果難民湧入租界,出現米荒,你怎麽辦?”
“少量出倉。”
“那就眼睜睜看着那麽多人餓死嗎?”
林北雪心中矛盾,實在不明白怎麽跟禦懷遠解釋,他尋思良久,緩緩道:“懷遠,你從認識我第一天我就是個生意人,所以我們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就拿米荒這件事來說,就算我可以聯合幾個米業巨頭一起低價售米,一時間大家是吃飽了,可是誰知道要打多久的仗?要是打三年五年呢?我們一下把存貨放出去,一旦水路斷了,真出現搶米的事情怎麽辦?到時候就會有黑心的商人出來,把米價擡高至幾百倍,這難道是你想看到的嗎?到時候就算先前有囤米,囤的米吃完了呢?那麽高的米價,還不是照樣餓死?但每日裏少量出貨,就算米價一直都有漲,但至少是一個可控的範圍之內,不會出現大範圍的米荒,這才是我們需要做的——”
“林北雪!”禦懷遠站起來,他已有七八分醉,搖搖晃晃地點着林北雪,“你這是給自己找借口,你這樣的行為不是發國難財是什麽?你有這麽多錢有什麽用,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現在不拿出來扶危濟困,還想着在那些窮苦人身上撈一筆,林北雪,你有良心嗎?”
林北雪一張臉鐵青,他和禦懷遠的性格有根本不同,但雙方都付出了極大的耐性去包容對方,就算禦懷遠言辭如此鋒利,他也沒有動怒,只是走上前來将禦懷遠扶住了,“你喝醉了。”
“……”
林北雪将禦懷遠攬在懷中,口氣極其沉重地道:“懷遠,最困難最黑暗的時刻要來了。”
……
八一三之前的半個月,上海的報紙輿論反反複複,一會說要抗戰到底,一會說要求和,禦懷遠被報章上的話攪合的心情時好時壞,但林北雪不同,林北雪自從被長喜川拖下水之後,又結識了許多三教九流,消息比禦懷遠靈通許多,他知道政局中人其實并不看好抗戰。那時節日本人駐兵并不多,主要是特務漢奸滲透地太兇,已經遍布政府每個角落,因此大多政壇人物都主張“非到最後關頭,不做最後犧牲”,所以林北雪将這次的事看的嚴重得多,背着禦懷遠做了多種準備,每日裏奔波不定,兩人縱然住在一處也感生疏,禦懷遠隐約地覺得,其實還是因為先前的一次争吵,多多少少有些疏離。
八月十一日,全上海風聲鶴唳,中國醫學院早已閉校,因為地處戰争可能最劇烈的地方,禦懷遠覺得還是有必要再去一趟,卻不想,快到寶通路時遇到了難民塞路,車子寸步難行。禦懷遠只得下車而走,數十萬人扶老攜幼,舉家搬遷的架勢若蝼蟻一般,禦懷遠在人潮中跌跌撞撞,亂嚷嚷中只感宛如末日臨頭恐懼不安,忽然想起林北雪那日的話,也不知道自己堅持的是不是錯誤,但是他畢竟是個醫生,怎見得見死不救?
一時間,禦懷遠胸中悲怆無比。
到了寶通路口,正趕上了國軍布防,一二八之後不準駐軍,但國軍這次在閘北出現,就說明了抗戰的決心,禦懷遠覺得精神一振,和布防的守軍說明了捐獻一事。關于醫學院何去何從,國醫公會早就有了決斷,反正也是守不住的産業,不如爽性捐出去做傷病醫院,正好學校裏的幾百張鐵床也算是有用武之地。
禦懷遠安頓完學校的事情之後就順便去出診,各處都是人心惶惶,衆多病家扯着問到底打還是不打,禦懷遠只得推說不知道,但今天看閘北的架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是看什麽時候打起來。
到了八一三晚上,傳出了第一聲炮響,林北雪和禦懷遠在客廳裏坐着,電話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都是各路朋友通報消息的。
兩人默默坐了一晚上,心情忐忑。
第二日報章上刊出消息,國軍幾千軍隊首先從閘北攻打虹口日本海軍司令部,但久攻不下,雙方均有損傷,第二路從“虹鎮”出擊,一路高歌猛進,打到了彙山碼頭。中午的時候又傳來消息說國軍空軍出動,轟炸黃浦江中的日本軍艦,日艦“出雲號”雖然沒有被擊中,但別的軍艦受到了很大損失。租界上聞訊歡欣鼓舞,一致要求清算甲午以來的舊賬,各方也立即聯絡而動組織起實質性的後援工作,禦懷遠長期活躍于慈善機構,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而林北雪素來名聲不好,這時節出去也是自取其辱,索性就托病不出。
到了十五日,禦懷遠不得不停掉了下午的診務,他是仁濟善堂的董事,這幾日難民突增,整個仁濟善堂難以應付,尤其是仁濟善堂的育嬰堂收容了幾百號棄嬰,本來奶媽就不太夠,現下一下進入了困境,育嬰堂的張堂長連打了三個電話來催,待禦懷遠到時,已經忙出了一頭大汗。
育嬰堂的大堂中一個個排滿了棄嬰,穢味沖鼻。
“這可如何是好?本來有幾十號奶媽,一打起仗來人都跑光了,總不能看着餓死。”張堂長搓着手,禦懷遠随便看了幾處,滿坑滿谷全是孩子,而前來幫忙照顧的俱是十多歲的童子軍,經驗也不足,一個個手忙腳亂。
“先去熬粥,沒有奶媽,用粥先喂,我剛從難民營過來,那邊滿滿都是人,你立即找人寫份東西到難民營去招募,每人每日現結一元錢,奶媽是不愁的。”禦懷遠迅速分派着活,張堂長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也不抓瞎了,下午時分就招募到幾十位正在發奶期的奶媽。
“現在還有什麽問題?”
“一是房子的事,你也看到了,壓根住不下,二是尿布衣服遠遠不夠,就連孩子睡的鐵床都不夠,三是現在要接濟很多人,育嬰堂一下就陷入了財務困難——”
“我手上有筆款子先填給你,你先救急,但這麽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我來想辦法——”禦懷遠将育嬰堂目下瑣事分類安置妥當之後,乘着車立即回到了林宅,雕花的大鐵門進去依舊是鳥語花香,和外面亂哄哄的凄慘世界完全兩樣。
禦懷遠在心中嘆了口氣,問:“北雪呢?”
“二少在書房。”
林北雪也在算賬,自從開戰以來,交易行裏瞬息萬變,就連他也摸不清局勢,禦懷遠進來的時候,正靠在書桌上冥思苦想。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嗯?”林北雪挑眉,“什麽事?”
“你認識租界捕房的弗蘭臣嗎?”
林北雪點點頭,不由緊張起來,“出了什麽事?日本人盯上你了?”
禦懷遠看他緊張兮兮,不由笑開了,“瞧你那傻勁——”
林北雪看着他,這陣子以來兩人之間的氣氛總是怪異而別扭,但今日倏然看到他久違的笑臉,仿佛是消散堅冰的豔陽,頓感心情大好,也跟着笑起來,自嘲道:“現在這麽混亂,當然要把心提到嗓子眼過活了,到底是出什麽事?趕緊說吧!”
“育嬰堂一夜之間收了兩百多名嬰兒,現在就連住都住不下,旁邊六棟房屋本是仁濟善堂的自有産業,但現在被租戶霸住不走……”
“這事簡單,我去找弗蘭臣就行。”
“哎,現在又缺錢又缺人,真是……”
“這個也簡單。”林北雪笑道,“我看你是忙昏了頭才是,你寫一份稿子,然後我找人送出去,在電臺,報紙的顯要位置一發,捐助自然會有的。”
禦懷遠一拍頭,“我果然是忙瘋了。”
林北雪一敲禦懷遠的腦袋,“忙得日子還在後頭。”
果如林北雪所言,禦懷遠沒完沒了地這麽忙了下去,恨不得要生出三頭六臂來。
仁濟善堂是上海首屈一指的慈善組織,董事多是年老的鄉紳,禦懷遠是最年輕的一個,所以操作事務都落在了禦懷遠肩上,而租界對一湧而入的難民束手無策,只得依賴各方面出主意安置,禦懷遠為了這件事整日奔走,三天內選擇了寺廟、劇院等地建立了一百多個難民安置所,統一檔案,分配米糧,連續幾日下來不休不眠。
林北雪實在看不過眼,将禦懷遠的工作擔了過來,好說歹說去勸了他睡覺,沒成想剛睡了三個小時就又被電話叫醒了,原來是仁濟善堂召集所有董事開會。
林北雪要廚子下了一碗面,硬拉着禦懷遠吃完,“也不差這麽點時間。”
不得已,禦懷遠風卷殘雲地将面盡數倒在了胃裏,一抹嘴就要出門。忽然被林北雪拉住了,他拿了個帕子,仔細地幫禦懷遠拭了下嘴角,順口問了句:“去哪開會?”
“大世界——”禦懷遠急匆匆推開林北雪,“下午我還要去趟育嬰堂,就不回來吃晚飯了。”
“嗯。”
林北雪看着禦懷遠快步而出,他的身影在門前七彩陽光裏掠了一下就消失了,林北雪看着那扇關上的門,心裏沉甸甸的,這個時候若是能同他在一起并肩而立,多好!
中午時分,徐明飛打來電話:大世界門口落了一枚炸彈,死了一千多人。
林北雪手中的聽筒一下落了地,頭腦空白了數秒,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坐在了地下,林北雪攀着櫃子站起來,顫巍巍地從衣帽鈎上取下衣服,拉開門走了出去,門外烈日當空,陽光白花花的落下來,刺得人眼暈,林北雪木然地摸了下臉,濕漉漉的,他拉開車門發動汽車,極快地奔着外面就沖了出去,心中只有一個念想,禦懷遠不能死,無論如何不能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