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徐明飛捏着信吭哧吭哧爬上了禦懷遠診所所在的二樓,昨天收到了林北雪的信,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托人寄出的,拿到手裏已經皺巴巴的,拆開一看,徐明飛吓了一跳,趕着一大早就奔白克路來了。
林北雪并不是不想回,但他有心無力。
本來,林北雪到日本只是去考察一些溫度計之類的生活用品,也東奔西跑的幫禦懷遠收些書,打算半年之後探訪了同學就回上海,沒想到在探訪同學之後就出了些問題。九一八事變之前,日本的狼子野心就已昭然若揭,相關的政壇人物都知道,日本人也明白一下子侵占了東北,自己是站不住的,得需要個幌子來掩人耳目,這便是後來的僞滿洲國。
林北雪的這位同學,偏巧就出身于政治世家,對中國的政壇人物也都一清二楚,林北岳這種南京核心人物的大名自然是如雷貫耳,當即就動了林北雪的念頭,一邊派人把林北雪在上海的底摸了個一清二楚,一邊把人困在東京。
林北雪自然不是傻子,知道日本人想拉攏南京的人出任僞滿洲國的職務,對政府的抗日熱情也是一種打擊,但現在國內情勢還好,誰也不願意背着千夫所指的罵名去當漢奸,因此對方的念頭無非是想要他出任滿洲國的經濟大臣,利用林北岳的聲望招攏一批人落水罷了。
但是,林北雪無論如何也不想做漢奸,便就挖空心思籌劃起自己的逃跑大計了。
首先,他必須從這個無界的牢籠中逃出去,于是林北雪找了個借口:考察經濟,這一考察就在日本耽擱了近一年,徐明飛接到信的時候,林北雪還在日本游山玩水泡溫泉,和小日本一起籌劃着東北之行,展望着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一番。
徐明飛啧了啧嘴,一只大手拍得禦懷遠的診案砰砰作響,“看信裏的樣子,應當是沒什麽大事,到底他和長喜川還有同學之誼,只是這句話我不太看得懂‘曾與禦君商議買進公共租界地産一事,望兄盡快督促達成,上海銀錢往來,由禦君全理’,說的到底是什麽生意?”
禦懷遠握着信,手微微顫抖,出去一年多了,就寫了這麽一封信回來,全然不顧旁人為他擔着十二萬分的心,想着想着,禦懷遠恨不得當即将信砸在他臉上,但又一想到他的處境,這一封信想必也是千辛萬苦送出來的,雖然字裏行間沒心沒肺總在訴說在日本吃喝玩樂的事,好歹也是報了個平安,知道他能吃能睡活得好,比什麽都重要了。
砰——禦懷遠一直用心髒吊着的那塊巨石總算落到了肚子裏,整個人都松快了,不動聲色地往椅子上一癱,半分力氣也無。
大劫餘生後的喜悅還帶着三分驚恐,令禦懷遠全身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
“對于這個生意,禦醫生可有什麽看法?是不是北雪臨走前交代了什麽?”徐明飛見禦懷遠面色蒼白,知他心緒激蕩,所以開腔追問,轉移下他的注意力。
“他生意上的事,我是不過問的。”
“那這可奇怪了。”
“這樣吧,容我想一想,想到了挂電話給你。”
“好。”
徐明飛走後,禦懷遠便停了診,一覺睡到了暮色沉沉。一年多以來,第一次睡得這麽沉,一覺醒來,看着空了的半邊床榻,無可遏止的濃重思念緊緊攥住了禦懷遠。閉上眼,禦懷遠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就如同林北雪睡在自己身邊,在七百多個夜晚中,他從未松開手。像是一個走進童話世界的小孩,禦懷遠拉開了眼前的幔帳,那裏有屬于他們的曾經,或坐着,或站着,或擁抱着,或親吻着……僅是遠遠看着,便有如獲至寶的欣喜。
“少爺,有電話來了。”
倏然間,那些往昔的畫面不見了,它們凝聚成了一個耀眼的光斑,裹挾萬鈞之力擊中了禦懷遠的心髒,迅速地溶入了他的血脈,此生,林北雪已然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禦懷遠定了定神,低聲答了句:“等一下,我去接。”
下床的時候,猛然間腿軟了一下,坐在地上好一陣子才能分辨人事,他對自己太了解,大悲大喜的情志最是能擊垮他,可偏生遇見了林北雪,抛起落下簡直就是家常便飯,禦懷遠自嘲笑道,若沒有鐵石之心,怎耗得過林北雪這般人物?
電話是徐明飛打來的,約禦懷遠吃飯。禦懷遠開着汽車,一邊往徐明飛定下的湖南菜館趕,一邊認真地思索起林北雪信裏的意思。
他和他只有一樁生意,那就是愚園路的那塊地,那塊地雖然是在公共租界,但林北雪早就打消了那個念頭,何況以兩人的關系,再談買賣也顯得有些可笑,信裏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禦懷遠和徐明飛絞盡腦子想了許久。
“也許,就是字面的意思。”禦懷遠謹慎地道。
“字面的意思?”
“嗯,就是買地。其實想想看,現在北雪在日本,想來更知道日本意欲何為,如今各方抗日情緒都很積極,日本也不可能偏安東北,也許是以東北為跳板,這樣的話,估計要爆發全面戰争……”禦懷遠面色沉沉,他第一次認真地考量了林北雪信裏傳遞的意思,越想越是心驚。
“這——”徐明飛遲疑了一下,其時國人都很樂觀,覺得一定不會發生舉國戰争,所以禦懷遠的言論未免太過聳人聽聞。
“我只是這般推論,若真的是爆發戰争,閘北可能守不住,人潮必定要湧入租界,所以我覺得北雪想表達的,應當還是在公共租界置地,只是不知道現在的地價怎麽樣?”
徐明飛沉吟了一下,他想起了前幾日聽到的傳聞,心中陡然一驚,吞吞吐吐地道:”我前些天聽到個傳聞,只是不曉得真假……”
“什麽傳聞?”
“哈同在賣地,但只是很少的部分。”
禦懷遠單手叩着桌案,這個習慣是林北雪的,但處的久了就連習慣都不分彼此,自己卻渾然不覺,“這樣吧,我近些年很有些積蓄,不如就拿來買地,我歇診去挑些地段好的空屋,有了戰争可以變賣出租,若是沒有戰争,拿來建廠也可,你覺得如何?”
“我沒有意見,財力是否有困難?”
“這個不是問題。”
“好,你我分頭行動,我去打聽北雪的消息。”
“拜托。”
“說哪裏話。”
禦懷遠第二天就歇了業,半月下來人瘦了一圈,手上的積蓄全部撒了出去,把林北雪宅子附近的三棟花園洋房全買了下來,還入手了幾塊地皮,地皮上的舊屋禦懷遠原封未動,只是那麽放着,靜觀局勢發展。
兩人分手後,徐明飛将禦懷遠的話琢磨了許久,想來想去未必沒有這個可能,他向來是心細大膽,便相中了這個機會,提了一大筆款子出來,囤了許多日用品和五金材料,輾轉反側了幾天,索性又将禦懷遠約了出來,想将兩人合夥做生意這些年所得的錢一橫心全換成囤貨,禦懷遠聽了徐明飛的話,索性拿出圖章來将錢提出來交給了徐明飛,算是滬上最早對戰争有防備的人。
1932年1月20日,騷亂開始,禦懷遠當夜入三友實業社經理陳萬運家看診,陳氏言,如此挑釁,日本人是怎麽也不肯善罷甘休的!
次日,禦懷遠便從南市搬入了林北雪在公共租界的住宅,并打電話告誡徐明飛。翌日,徐明飛撤走了在閘北區工廠中的所有人員和存貨。28日,情況愈發嚴峻,日軍封鎖江面,秣兵歷馬。是夜,日軍悍然向閘北區駐軍發動攻擊,戰事即發。
戰争一打響,徐明飛和禦懷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徐明飛改了夜夜笙歌的習慣,每晚必到林宅來告訴禦懷遠最新的消息,兩人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想着,若戰事一發不可收拾,林北雪再回上海的幾率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徐明飛憂心忡忡,只怕禦懷遠一時想不開,幾次勸慰的話到嘴邊都欲言又止,倒是禦懷遠看得清楚,截住了徐明飛的話頭,“你放心,等不到他回來,我是不會死的,就算他死了,我也會活下去,因為他一定會想讓我好好活着。”
徐明飛聞言,心中大為感慨,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徐明飛是久在堂子裏混的,早就看透想透了所謂的情愛,碰到那些尋死覓活的癡心人便拿出幾個錢來幫辦身後事,臨了也不過嘆一句:傻。在徐明飛看來,禦懷遠和林北雪也是這樣的傻,情情愛愛這種事情怎麽能當真呢?不過是累人累己,只是今日聽了這一句,徐明飛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悲,又有些羨慕林北雪,這已經非是愛人,而是知己,更像是融在一起的血肉。
一二八戰事三十四天宣告結束,彼時四鄉難民湧入,地價飙升,日用五金瘋漲,徐明飛每日少量出貨,一夜暴富。
……
閘北區廢墟前,林北雪深深地嘆了口氣,一時間熱淚盈眶,懷遠,我回來了。
這一年,禦懷遠三十二歲,林北雪三十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