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年末,林北岳死了。比起林北雪,林北岳的遇難就更加蹊跷——槍手埋伏在他常吃飯的飯店,一槍爆頭,然後吞槍自殺,一張臉布滿舊傷,面孔難辨,丁點線索也沒有留下,查來查去只能以仇殺結案,兄弟倆前後腳遇刺,聯想起來也只能是林家在生意場上得罪了人。禦懷遠在報上看到新聞的時候,忽然感到手腳冰涼,一種從未體察的恐懼迅速攥住了他,禦懷遠枯坐了片刻,回過神來就立即挂了電話到丁仲英的診所,被告知林老爺子忽然犯病,丁仲英已經走了。禦懷遠匆匆安排了診務,開着汽車便直奔林宅。
然後,禦懷遠在大門外看到了林北雪。林北雪靠在汽車上,仰着頭抽煙,天氣很晴朗,萬裏無雲,襯得碧空很高,像是一個永遠無法觸摸的所在,一顆心晃晃悠悠坐着氣球一般飄了上去,想要摸一摸,可天卻更高,只有不斷向上,就像人心一樣,不斷告訴自己得到了得到了,臨到了想要的更多,窮其一生追求,永無頂點。
起初,他想的很簡單,他只想要林北岳的性命,再後來,他想要的更多了,想着既保全父親又殺掉林北岳,這實在是個矛盾的命題。
上個月林北雪回家看過一回林老爺子,殘年如風中之燭,僅是坐着就耗盡了他全部心力,面對這個又愛又恨的兒子,竟然說不出一句話,父子倆枯坐了一盞茶的時間,林北雪起身走了。才過了五天,就發現出入有人尾随,林北雪遂長居家中,更不妙的是,他發覺有人竟然跟着禦懷遠。
事關生死,先發制人。
林北雪想的通透,他父親是沒幾天可活了,而在他死之前,林北岳一定會先幹掉自己這個跟他争家産的人。
所以,林北雪先下了手,噩耗傳來的時候,林老爺子一口氣沒上來,多虧丁仲英施針有方,這兩日又找了西醫來看,續命一樣的殘喘着。
禦懷遠和林北雪面對面瞧着,然後禦懷遠一轉臉進了林宅,一句話也沒有說。
說到底,禦懷遠難以釋懷的是林北雪明知道自己的父親活不長了,還給予了他致命一擊。
林北雪望着禦懷遠消失在林宅花園中的身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痛苦。
“林老爺子情況怎麽樣?”
丁仲英搖了搖頭,拉了禦懷遠出來說話,“這次恐怕挺不過去了,找了餘雲岫來急救,但……”丁仲英望着進進出出的家人,欲言又止。
“丁兄有話直說吧,都到了這個地步。”
丁仲英嘆了口氣,“主要是林老爺子自己不想活了,很不配合——”
禦懷遠陡然默然,待丁仲英嗟嘆許久後,禦懷遠問道:“依兄之判斷,林老爺子大概還能支撐多久?”
“最多一夜了。”
“哎。”禦懷遠沉沉嘆了口氣。
“禦醫生,我們老爺想讓你進去。”家人匆匆而來,還不及作禮就扯着禦懷遠往裏走,丁仲英道:“事已至此,我無力回天,你就多照拂些好了。”
“好。”
……
“禦醫生。”
“啊,餘醫生。”禦懷遠打了個招呼,然後轉眼去看林老爺子,他已然熬成了一把枯骨,面色青黃,眼窩塌陷,氣若游絲。
“我已經盡力了,但是林老爺子……”
“我知道。”禦懷遠坐到床邊,握住林老爺子的手,附在耳邊道:“世伯,你還有什麽要囑咐的?”
林老爺子哼哼起來,伸了兩個手指頭,禦懷遠會意,對屋中家人道:“去門外請一下二少。”
“是。”
林北雪進來的時候,林老爺子已是油盡燈枯,見他進門,忽然睜大了眼睛,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坐了起來,表情猙獰地用手指着林北雪,大力地拍打床板,嘴裏含含糊糊的嚷着什麽。林北雪面無表情,緩緩地跪了下來,低聲道:“父親,你安心去吧——”
陡然間,林老爺子淚水長流,直挺挺地栽在了床上,氣息全無。
禦懷遠眼眶一熱,伸出手去捋下了林老爺子的眼皮。
一代商場奇人,滬上名重一時的富豪,死不瞑目。
禦懷遠輕飄飄地從林北雪身邊略過,如風一般,不曾停留,在他的身影中,林北雪清楚地感到了裹挾着的不滿和鄙夷以及……決絕。
七天後,林家治喪,林老爺子同林北岳一起葬入了杭州的林氏祖墳,林北雪全程打幡,不休不眠數日,後傳出林老爺子臨終前立下遺囑,林家的房産地産全部交予長孫名下,工廠交給弟弟打理,而林北雪僅分得花園中埋下的二十八缸銀元。雖然這二十八缸銀元在當時已是巨額,但房産工廠卻一點都沒有分給林北雪,多少令人覺得林老爺子做事不公,所以滬上衆人對林北雪都是一面倒的同情,就連徐明飛也不例外,去林家大宅看望林北雪的時候,見他胡子拉碴,憔悴的不像樣,不由憤然道:“林伯父也是的——”
林北雪嘆口氣,“其實,我很欣慰。”
徐明飛訝然。
“我父親那個人,一直覺得只有銀元靠得住,在他眼裏,銀元才是錢,別的都不是,而且這二十八缸銀元裏,有八缸是他用來将林家發展至此的根本,他肯把這些留給我,說明——”林北雪一陣哽咽,将臉轉到了一邊,低聲道:“他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也就是養了我和林北岳,我是對不起他——”
“這——也不是你的錯,畢竟事情到了那個份上——”
“我不後悔。”林北雪神色凜然地道:“如果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
徐明飛啞口無言,許久後拍了拍林北雪的肩膀,轉言其他,“禦醫生怎麽不在?”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理我了。”林北雪用力吸了口煙,“他對我的作為很是不齒。”
“那你……”
“不過他總是會回來的,我不擔心。”林北雪篤定地道,“最近這段時間,我想去一趟日本。”
“去日本做什麽?”
“一是去散散心,我和懷遠都需要一些空間和時間,二是我想去看看日本有什麽好的機會,再者懷遠需要一些古書,都散落在日本,我趁此機會替他買回來。”
“出去散散心也好,上海的事情你無需擔心。”
“嗯。”
誰知道,林北雪這一走,就走了近一年。
禦懷遠坐在老屋天井,夜空高遠,繁星若水,似乎某處有雙看不到的巨臂,一直拉扯着星星往上走,越來越高,像螺旋一樣,滿眼星星點點的轉了起來,呼嘯着就卷走了人世間的一切,包括他和林北雪的前塵恩愛。
那些事,想起來像是隔了一世那般悠遠。
起先因為不滿林北雪的所作所為,在林老爺子去世的當夜,禦懷遠就搬回了南市,林北雪忙着治喪,一直也抽不出時間來找他,待除了孝再來老宅,兩人坐在這個天井裏相對無言,禦懷遠第一次覺得林北雪竟然如此陌生。
本來是要解釋些什麽的,可真正見了面,解釋的話無從談起,那種壓抑感逼迫的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千言萬語在心頭拿捏了許久都不曾開口,因為林老爺子的死就像一盆清水,洗去了情情愛愛的顏色,令兩人最終發現,他們的性格和價值取舍簡直就是南轅北轍,令禦懷遠發指的是,直到今日林北雪都不曾覺得自己做錯了。
既然誰都無法說服誰,那索性閉口不談。
坐到小半夜,林北雪道,“我要去一趟日本,要很久,我會給你寫信。”然後,林北雪站了起來,擁抱了禦懷遠,但這樣的擁抱是有距離的,像是疏離的朋友,顯得格外客氣。
禦懷遠點了點,只說了一句:保重。
有種生離死別的痛,但林北雪沒有回頭,禦懷遠亦沒有挽留。
說不清道不明的,他們就這樣分了手。
後來,禦懷遠并沒有收到林北雪的信,他就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風,突如其來地闖進了他的生活,突如其來地說愛他,又突如其來地消失。
宛似一場耗盡此生情愛的大夢,醒了卻難辨悲喜,日子陡然間被抽離了情緒,不溫不火四平八穩地過下去了,每日裏看診,回家,看書,寫作,偶爾出去應酬,似乎沒什麽不同,卻處處透着不同,不再去看戲,不再去遠足,甚至不願再去那些一起吃過飯的菜館。
唯一證明他們曾經相愛過的證據,就只剩下了徐明飛,若沒有徐明飛三不三來拜訪,禦懷遠會懷疑這個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次年9月,九一八事件爆發了。
禦懷遠看報的時候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眼前一黑,國仇顧不上了,首先記得是那樣一個人,白色的西裝,白色的皮鞋,頭發偏分,靠在車門上悠哉地抽着煙,桀骜不馴地說,禦醫生,我很喜歡你。
林北雪的臉陡然間活泛在了心頭,是了,他不僅是存在過,還在心頭播下了種子,以自己的生命為養分,在某一天竄天鑽地地挺立起來。
禦懷遠捂着臉,無聲地落了淚。
林北雪,你究竟在哪裏?你還活着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