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林北雪一腳踏進了上海,閘北區所有繁華地帶已成一片廢墟,中國軍隊壓根看不到,反倒是日本軍人帶着槍在巡視,路上林北雪聽說淞滬協議已經簽訂,閘北區不許中國人駐軍,而日軍的蠻橫更是惡名遠播,所以一路行來格外小心,兩個月才到了這個地方,已是看到了曙光,不得不格外小心。
去租界的路上,林北雪去了一趟禦懷遠在南市的老宅,已是完全消失在瓦礫之間,林北雪站在廢墟前,只覺得手腳冰涼,忍不住瑟瑟抖起來,又想着禦懷遠應該不會這麽蠢,閘北的居民都跑了,他沒理由還死守着……
不會的,他都沒有死,他怎麽會死?
林北雪振奮心神,行步匆匆,直奔公共租界的白克路去,只是,臨到租界,波折陡生。
自淞滬協議簽訂後,形勢穩定了一些,許多四鄉難民因記挂老宅,又從租界返了回去,但值崗的都是日本人,所以衆人都是小心翼翼,免得橫生刁難。林北雪穿着一身鄉下人的黑色布衣,腰間紮了條草繩,一副苦力打扮,走到崗哨時直挺挺地過去了,剛踏進一步,就被一邊三三兩兩的日本人叫住,在日本住了一年,林北雪的日語雖然說不上精通,但也說的有模有樣,對方一見林北雪會說日語,不禁疑心大起,拉住了仔細盤問,林北雪剛應對了兩句,就見從對面房間的大樓裏出來了一個人,定睛一瞧卻是內山書店的內山完造。禦懷遠熱愛搜集資料,昔日曾多次去內山書店,拜托內山完造從日本搜集一些古醫書,林北雪陪着去過幾次,見他待人客氣友善,就處了幾分交情。不料今天遇到了,對方一眼認出是他,忙不疊跑上來招呼,“二少是從哪裏來?怎麽這身打扮?”
“戰事之前滞留蘇杭,現在才回來。”
“原來如此——”內山打量了一下四下,立即明白了林北雪的處境,便拉着一名軍人去了一邊說話,兩人竊竊私語許久後,那名軍人轉身回屋,內山走到林北雪身邊,低聲道:“現在協議剛簽訂,正是緊張的時候,尤其是二少這種在上海有名的人……”
林北雪不由蹙眉,“你告訴他我是誰了?”
內山一愣,“上海的日文翻譯都是有數的,二少是生面孔,他們有所懷疑,所以我才——”說着話鞠躬道:“給您添麻煩了。”
林北雪擺了擺手,“我有着急事去租界,若能成行也是無所謂的……”話音未落,先前的日本兵自屋中走了出來,客氣又強硬地道:“請您跟我們走一趟。”
林北雪面色一變,“去哪裏?”
對方只是反複說:“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壓根由不得林北雪反抗,身後出現了兩個日本兵直接将人架上了汽車,內山扯住領頭的那個,不斷地解釋着,只是容不得他說話,汽車就開走了,林北雪嘆了口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只能兵來将擋,既然是已回了上海,靠着自己的人脈,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這麽寬慰着自己,一路行過去被拉到了北四川路底的海軍司令部。
會議室的門一開,林北雪倒先笑了。
他的同學,久困他于東京的長喜川,正在對着他微笑。
“北雪,一別近三月,你倒是瘦了。”
林北雪冷哼了一聲,也不和長喜川客氣,自顧自坐到了他對面,“老同學又見面了,不請我抽根煙喝杯酒麽?”
長喜川笑起來,拍拍手讓人遞上了煙酒,林北雪噴雲吐霧,閑适地長出了一口氣,橫鼻子豎眼地道:“從日本逃到這裏來,一路上我可是受了不少罪,兜兜轉轉又栽到你手裏,說吧,還想幹什麽?”
長喜川笑得客客氣氣,“北雪既然不想做滿洲國的官,那我也不勉強,這次請你來,只是小事一樁。”
林北雪一撩眼皮,懶得和長喜川繞圈子,沒好氣地說:“說吧說吧,別假惺惺了。”
長喜川前傾身子,道:“是這樣,現在戰事已起,好多東西從國內運來太麻煩,所以想就地采購,由于……”長喜川頓了頓,“一些商家不太配合,所以想讓北雪建廠來生産。”
林北雪挑了挑眉,現在抗日情緒彌漫,人人都不願意做日本人的生意,自己沾了這條線,還不被人戳脊梁骨罵?林北雪斟酌許久,這件事直接拒絕怕有困難,只得迂回道:“我是不願做這樣的事,我可以推薦其他人來……”
長喜川呵呵一笑,“北雪對這場戰争有什麽看法?”
“沒有看法。”林北雪毅然道。
長喜川又請林北雪吸了只煙,這才開口,“我認為非是一時的事,最終中國是要屈服在我大日本之下的。”
林北雪心中恨極,但面上不露聲色,道:“你就有話直說吧。”
“以後的日子,恐怕北雪需要仰仗我的地方還很多,為什麽不從現在就結成良好的關系呢?”
林北雪冷眼瞧着,心中翻起巨浪,在日本一年,他深刻地體察到對于中國的野心,日本并不滿足于東北三省,而是做着蛇吞象的打算,如今國內政壇對此事也有着深刻的認識,不到緊要關頭不會做無謂犧牲,所以上海陷落也是說不定的事……
若是禦懷遠,他會怎麽做呢?應該是寧死不屈吧?
林北雪這麽想着,站了起來,對長喜川堅決地道:“我只想低調過日,廠子也不會再開,只求你看着昔年同窗的份上,放我一條生路。”
長喜川一呆,在他的印象中,林北雪不是這麽迂闊的人,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固執?他從北海道孤身逃脫,留了封信給自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長喜川看過信之後本不想再勉強林北雪,便退而求其次,希望扶植林北雪成為上海商界的親日派,不想他竟連這個都拒絕了。
“既然你如此決絕,那今日之事就作罷,至于購進一事,便麻煩北雪引薦他人好了。”林北雪點了點頭,兩人對坐無言,長喜川嘆了口氣,将林北雪送了出來。門外的上海沐浴在陽光之下,建築恢弘壯麗,林北雪心中豪氣頓起,同長喜川分別時,林北雪道:“你自認是個中國通,我卻告訴你,你不懂得這個國家,你們的打算是決計不可能實現的,所以在戰事不利的時候,希望你對我的同胞,手下留情。”
長喜川敷衍的笑了笑,只覺得林北雪是異想天開。
林北雪轉身而去,深感倏然重生。
……
“下一位。”
禦懷遠用帕子擦着臉,各區的人湧入租界,診務一下子繁忙了好多,從早上到下午沒個空閑的時候,昨晚又熬了夜,隐隐有些精神不濟,只得擦臉提神。帕子有股茶花香,是隔壁的李小姐專門用香水熏過的,初聞覺得不習慣,久了便覺得清新。禦懷遠吸了吸鼻子,一擡眼,手中的帕子落了地。
林北雪坐在診案前,在路上他設想了無數和禦懷遠見面的場景,一定是喜極而泣緊擁狂吻的,甚至想立時就生吞活剝了他,只是真個見了面,像是萬裏路上放馬奔波,到了終點一絲力氣也無,就這麽呆呆地看着,然後鼻子一酸,落了淚。
禦懷遠怔住了,林北雪那麽瘦,又黑,頭發像個雞窩,兩頰塌陷,十足的難民相,也不知是受了什麽苦,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口,指甲都裂了縫,攢着黑色的泥,放在診案上,觸目驚心。禦懷遠像是被巨石砸在當胸,透不過氣來,看着林北雪紅了眼眶,只覺得一股難抑的氣流從心髒沖了出來,牙口一松,一下就噴在了診案上,斑斑點點都是血跡。
坐在一邊的兩名學生當即吓傻,回過神來遞水的遞水,拍背的拍背,搶着上前抱起禦懷遠。禦懷遠擺擺手,嘴角還挂着血絲,神情卻顯得很愉悅,“我沒事,不用大驚小怪。”兩名學生驚魂未定,慢騰騰地坐回去,又驚又怕地望向禦懷遠,等着錄方。
林北雪低聲道:“我回來了,你還氣着我麽?”
禦懷遠不說話,用袖子默默擦掉了診案上的血跡,然後把指頭搭在了林北雪的手腕上,仔仔細細診着脈,“大的問題是沒有,只是有些勞累過度。”
林北雪笑了笑,“我等你歇業。”
“好。”
禦懷遠唱罷了方,林北雪起身坐到了書櫃前,信手抽了一本放在膝上,眼睛卻一直盯着禦懷遠。這是一道永遠看不夠的風景,他神态安詳地坐在窗下,頭發留的長,遮住了半截眉毛,挨着春水一般的眼,面上總是挂着溫和的笑,診脈的時候動作又輕又緩,低聲唱方的語調也平。看他這麽一眼,無論多麽難的世事都放下了,靜的讓人只想和他握着手在陽光下曬到天荒地老,原來,朝思着的非是那段愛到極致的歲月,暮想着的也非是狂歡至極致的纏綿,貪戀着的卻只是坐在他身邊的丁點瞬息,那麽安靜那麽輕松。
禦懷遠仰起臉,林北雪看着他笑了,陡然間,禦懷遠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淚水長流。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