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禦懷遠同林北雪去鄉下之前,陳數仁特定叮囑了幾句,因為兩人都留着被當地人稱為“東洋頭”的發型,一望便知不脫洋氣,于是勸兩人去剪了頭發。禦懷遠倒是爽快,當街找了個剃頭匠剃了一個平頂頭,雖不如往昔好看,但貴在精神。可林北雪卻猶豫了好半晌,禦懷遠也不着急,在街角買了一份小食吃着等他。
林北雪躊躇了片刻,忽道:“等下可不許笑。”
禦懷遠不解,“不過是剃頭發,有什麽好笑?”
林北雪掙紮着去了,剃完之後禦懷遠才知他話中深意——林北雪的頭是禦懷遠這輩子所見最圓的一個,于是,他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林北雪一陣抑郁。
剃完頭發,陳數仁派了一個家人跟随兩人同去,出門之際家人道:“這兩位先生這樣子出門是不行的。”
陳數仁久在漢口,也不知其中講究,便問:“為什麽。”
家人道:“鄉下治安不靖,這兩位穿的太講究些了,怕是容易招賊人的眼。”
禦懷遠拿出一張票子來,道:“那有勞老人家幫我們打扮打扮吧。”
于是,老家人帶着兩人找到一間故衣鋪,一人買了一身舊夾棉袍,頭上戴了頂舊氈帽,穿着老布鞋,禦懷遠背着藥箱,扮作是賣藥的鈴醫,藥箱裏裝着許多銅元和大英牌香煙,林北雪問:“你還可以扮做醫生,可我要扮作什麽?”
禦懷遠揶揄笑道:“不如由你做一次家人好了。”
林北雪穿着舊衣渾身難受,覺得癢的厲害,忽見禦懷遠笑起來,便停止了抓撓,道:“這樣也挺不錯,走吧——”說着話接過禦懷遠身上裝着幹糧和雨傘的包袱,道:“既然是家人,總的幫你分擔點才是——”
折騰至近午,時間已晚便只得第二天再做打算,翌日六點雇了個車夫啓程,用木質獨輪車推着兩人上了路,禦懷遠同林北雪各坐一邊,在吱吱呀呀的獨輪車的聲音中觀賞着秋景。
林北雪很少到這種地方來,看什麽都新鮮,不停地叫禦懷遠看這裏看哪裏,偏也怪,只要是植物,禦懷遠總能叫的上名,林北雪先以為是巧合,後存了心去考他,卻不想竟問不倒他,林北雪不由奇道:“你怎麽都識得?”
“讀書的時候總怕學的不夠多,所以很勤奮。”
“啊。”林北雪感嘆了一聲,比起禦懷遠,他随心所欲的多,學問也是想學就學,生意想做就做,勤奮刻苦這件事在他看來無非是老實窮人用來出人頭地的本錢罷了。
“下來歇歇腳吧。”
到了蕲州東門外,車夫停了下來,老家人去找李時珍墓,其餘三人自在茶棚歇息,夥計見有人前來,先捧出一盆清水來洗面,又遞了塊藍花布擦臉,林北雪見布粗糙,便問:“沒有毛巾嗎?”
夥計答道:“毛巾是洋貨,用不起的。”
林北雪哦了一聲,用手背在臉上抹了抹擦在衣服上,但見禦懷遠卻将花布接了過來,仔仔細細地擦了臉,道:“我是窮日子過慣了的人,這些小事上無所謂的。”
林北雪抿抿唇,禦懷遠的過去他知道的并不太多,年少喪父其中辛酸也只是被他一句帶過,但看他做派,想來年少時是很不易的。
“來一根吧。”林北雪遞了根香煙給禦懷遠,是茄力克,禦懷遠擺擺手,他對煙酒皆是不好的,于是林北雪便轉手遞給了車夫,車夫大為高興,其時大英牌已算是昂貴香煙,茄力克就更不必說了,是直接從英國進口的,國內皆不生産。
休息完畢,付了六銅元的茶資就又上路,林北雪見茶棚夥計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手裏的香煙,便随手一塞,将半包全給了夥計,夥計當即欣喜若狂。
上路後,禦懷遠道:“下次你想給煙,只給一根即可,半包的給法一下便叫人瞧出你不是本地人。”
林北雪應了一聲,心想要改了這個毛病才是,這一路行來見路上農夫日子過得清苦,竟是連褲子都沒一條的,再看看自己也實在是太浪費了點,難怪禦懷遠總是說他。
……
到了中午時間便到了李時珍墓,附近有座李時珍祠,但已成為一間私塾,林北雪在一旁歇腳,禦懷遠就同教書的老者攀談起來,才知對方也是姓李,自稱是李時珍的後人,仿佛為了表明身份一般,捧了份家譜出來,禦懷遠仔細地看着,還用随身攜帶的柯達相機拍下了兩張來,林北雪對禦懷遠崇敬先賢的心态不以為然,一本家譜橫豎都是人家的家事,出名的是李時珍又不是李時珍的後代,又有什麽可拍?
攀談了一陣子,老者聽聞禦懷遠是個鈴醫,又是遠道而來祭拜,便遣散了學生,陪着幾人往李時珍墓來,行個半裏路即到,禦懷遠徘徊許久又拍了些照片,見林北雪無所事事地坐在一旁,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聊?大老遠的來做這種事。”
林北雪也不隐瞞,點了點頭道:“我實在是難以理解。”
禦懷遠聳聳肩,“實際上我能尋到李時珍的墓,心中還是很慶幸,若是真的有那麽一天,我們都無所憑吊的時候,那才是真的可悲。”
林北雪搖搖頭,“我并不覺得,這些名人們留下了許多光輝著作,看懂了便好了,至于是否需要憑吊,我覺得是無所謂的。”
禦懷遠不再争論,只是在離開的時候,忽道:“你說憑吊不重要,若有一天你覺得重要的那個人死了呢?若是死了連墓都找不到呢?你又要到何處去哭訴衷腸?”
林北雪愣了愣,毛骨悚然,看着禦懷遠高高瘦瘦的背影,忽然無限惶恐,仿佛這個人真的就要死了,這麽一想,林北雪竟然感受到自己的心尖子上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一般,真切的疼了起來。
……
在漢口盤桓了幾日後,禦懷遠同林北雪便回到了上海,因日夜銀行開業迫在眉睫,林北雪雜事纏身就無暇去探禦懷遠,隔了十來天之後,林北雪實在受不了這如貓抓心的相思,晚上事畢後親自駕車去了一趟白克路,不想竟撲了個空,樓上雖是燈火通明,但叩門而入卻發現一群男女女中并無禦懷遠,一問才知道禦懷遠将診所租了出去,晚上做攝影協會聚會之用,而人卻在珊家園忙着編書。
林北雪聞言又驅車急急忙忙往珊家園趕,不由暗罵自己思量不周,以禦懷遠的性子,做事要做到十分,定然是想着在日夜銀行開業之時将書印出來。林北雪想着心焦,車也開的極快,不多時便到了樓下,叩門時出來了一位青年人,一問話方知是禦懷遠的同學。
“禦醫生呢?”
“禦兄已病倒了。”一句話叫林北雪驟然心驚,虧禦懷遠還是做醫生的,卻總病病殃殃。
“那現在人呢?”
“在南市養着的。”
林北雪嘆了口氣,轉頭去了南市,待到禦懷遠老屋時,夜已深了,進去又怕吵了他,又恐今日走了,明日便沒有時間再來,所以想了想和衣坐在汽車上睡了,因為連日勞累,一覺也睡的安穩,直到被敲玻璃聲吵醒,才發現已是旭日初升。
林北雪推開車門出來,蜷縮一夜,身上有些冷,腿腳也是僵的,他活動了一下,望着面前的禦懷遠道:“你起的倒早。”
“我最近患上了失眠症,睡不着的。”禦懷遠瘦的不像樣,面色青黑,神情也是渙散,道:“你怎麽睡在這裏?”
“近日事忙,昨晚在公司熬了一夜,早上便來看看你,但還是太早了,就在外面等着,不料就睡過去了。”林北雪信口開河。
禦懷遠哦了一聲,輕聲道:“橫豎你也醒了,去吃些東西好了。”
“好。”
一邊吃一邊聊,林北雪才知禦懷遠從漢口回來就日夜不停地趕稿,十多天下來人就病倒了,每天都發些熱度卻總也不退,人也愈發消瘦起來。
“你自己便是醫生,怎麽總看不好?”
“每日定時發些低熱,是身體極虛導致的,自己開了方也不見好,到丁師那裏去看,懷疑是肺痨病開始的潮熱——”禦懷遠話還沒說完就被林北雪抓住了手腕子,“走,帶你去看西醫。”
禦懷遠任由他拉着,穿街過巷,腳步也輕飄飄的,人像是一絲棉絮被人托在手心一般,林北雪見他深一腳淺一腳,心一橫道:“我背你走好了。”也不管禦懷遠答應不答應,就将他扛在了背上,心裏卻把自己罵了一通,嘴上也不饒人,叨叨地訓着:“頭一次見到你這樣的人,天天勸別人養生,你倒好,明知熬夜熬不得還可勁的熬——”正在絮叨的時候,聽背上的禦懷遠笑了一聲,道:“你不是說日夜銀行下個月開業嗎?”
林北雪頓時沒了語言,心中一酸,輕聲道:“就是為這件事來的呢,我大哥那天跟我說,有些瑣事要辦,所以要我遲些開業,可能還要延後一個月吧——”
“哦。”
林北雪把禦懷遠拉到了海格路,那時節上海的私人醫生是沒有X光的,只有紅十字會醫院有一架,林北雪同院長相熟,所以不用預約,徑直便去了,禦懷遠問:“我聽聞去照一次不便宜,是多少錢?”
林北雪不禁氣結,“都病成這樣了,還惦記着錢?”
“也不是惦記錢,是問問。”
“十五塊吧。”
禦懷遠點了點頭,嘆一聲:“真貴,可以治好多個人了。”林北雪立即翻了個眼白給他,陪着去看了X片,見肺部無恙,兩人便放下心來,林北雪要給錢,禦懷遠堅持自己給了,待上了汽車後,林北雪問:“既然肺部無恙,你這病又是怎麽回事?”
禦懷遠心情漸好,道:“我自己用藥調理便可了,這是虛熱,要進補的,還要加強睡眠,兩三個月的休息總是要的。”
“進補?”林北雪想了想道:“那正好,我帶你去個地方。”
禦懷遠也不反對,在車裏見林北雪直往南市鹹瓜街去就知道他心思,道:“這些東西我自己來買便是了——”
林北雪堅持:“中醫我只年少時學過一些,粗通皮毛,但也知道進補素來都是以人參為宜的,回國之後要送禮,就結識了一家參茸行,我帶你去又不欺客又便宜,何樂不為?”
禦懷遠想想也是這個理,就由着他了。林北雪下了車直奔參茸行,一開口就要老板将老山吉林人參拿出來,老板看那架勢以為家中有人等着續命,自然也就不敢怠慢,又因為林北雪是常客,所以拿出的都是蘆頭好,蘆身粗壯,參須飄然的好參,林北雪也不講價,讓人送到了禦懷遠老宅,要老板去他公司結賬即可。
參行老板是識得禦懷遠的,嘆道:“禦醫生怎地就瘦成了這樣。”
禦懷遠淡淡地道:“不過是些瑣事累人。”
“也難怪二少這般心急——”聽聞老板這麽說,禦懷遠補了一句,笑道:“他是我的主顧自然上心些,為他家的事累倒了我,花些錢也是應該的。”
老板聽得笑起來,但林北雪面上卻不好瞧,他知道禦懷遠無非是擔心日後老板他日向人提起來說林家二少如何緊張禦醫生,生出什麽不好的閑話,但這麽一遮掩,便是有了由頭,提起也不妨事,只是——林北雪心中沉沉,很是不開心,這麽久了,禦懷遠還在推诿他的關心。
“你這病也是累下的,照我說,你換個地方靜養吧。”林北雪送禦懷遠到了家,但捉住了他的腕子,誠懇地道:“我在別處有所房子,雖不大但帶着花園,也有幾個靠得住的家人,你不若去住陣子。”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禦懷遠道,“你想的我也想到了,預約的診務都拜托給了別人,也定下了一家旅館,打算一本書也不帶,去住兩三個月。”
“住旅館多浪費錢,有人找你也不方便,你就住我那裏好了,你放心,沒有人知道那裏是我的産業,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林北雪道,“你收拾下,明日下午我來接你,預定的是哪一間旅館?我去幫你退。”
“真的不用了——”話沒說完,禦懷遠便被拉進了林北雪懷裏,只聽他在耳邊低聲道:“懷遠,作繭自縛我認了,我只求你不要再讓我擔心了。”
剎那間,禦懷遠仿佛置身荒野,天地之大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好。”禦懷遠平靜地說,身心漸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