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林北雪的宅子在法租界新區,前後都是私密的花園洋房,空氣極好也幽靜。林北雪把禦懷遠安排在樓上一間向陽的房間,一推窗就可以看到園子裏的森森樹木。
“怎麽樣?還好麽?”
“嗯,挺好的,你這裏有書房嗎?”
林北雪立即蹙眉,“你不問還好,這一問我就等下去鎖了書房,免得你進去看書,耗費心力。”
“消磨時間的書自然不能同醫書相提并論的,我不過是太無聊打發下時間罷了。”
林北雪引着禦懷遠去了書房,林北雪的書架上多是些英文原版書,禦懷遠雖然也通英文,但畢竟沒有林北雪那般純熟,看了一頁只覺得似是而非,遂翻起了別的,卻不想還翻到了一本向恺然的《江湖奇俠傳》,禦懷遠愛不釋手地翻了起來,邊看邊道:“求學的時候我也愛看這些書的,只是太貴買不起。”
林北雪輕咳了一聲,喊了禦懷遠過去,然後打開了自己身邊的櫃子,禦懷遠一瞧,竟存了許多,有林琴南的《江礁畫槳錄》、《茶花女》、向恺然的《近代俠義英雄傳》等等。
“你也愛看通俗小說?”
“嗯,受我母親影響,先前她也喜歡看。”
“哦。”禦懷遠應了一聲,早就聽說林北雪的母親是上海的殷實之家出身,戀上了林老爺子,兩人年齡差了二十歲,而且還是未婚先孕,只是這件事在當時是一樁醜聞,所以林北雪的母親被逐出了娘家,沒名沒分的一直跟着林老爺子,生了林北雪不到十年就郁郁而終。
“平日裏別人總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避談我母親,”林北雪将手中的書翻的嘩嘩直響,“其實在我看來無所謂的,雖然她沒有被父親風光迎娶,但父親卻很愛她,至今我父親都很遺憾沒有給她一個名分。”
“我記得林夫人是早死。”
“是,但死前不許我母親進門。”
“你這些年可覺得委屈?”
“也沒有。”林北雪說着話放下了手中的書,走到禦懷遠身後,抱住了他的腰,禦懷遠的腰很細,沒有一點贅肉,身高也同他契合,一俯臉就可以碰到耳朵。
“有了那樣的愛情,名分又算得上什麽呢?”
一時間,兩人無話,靜默而立,禦懷遠在林北雪的懷中像是一截有溫度的木頭,毫無反應,任由林北雪溫柔地擁抱着。
好暖——這是禦懷遠最直接的反應,說來可笑,堂堂男兒也會貪圖片刻溫暖。
“你為什麽不反抗?”
是啊,為什麽不反抗呢?從來都不曾想過這件事,一切就這麽自然地發生着,自己又坦然地接受着,真的一點都不讨厭林北雪的舉動,可是再往深了想又覺得自己将要踏進的是深淵地獄。
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性格的,小時候衣食無憂有人背進背出,終日裏同兄弟姐妹玩耍着,可是從那一天起就變了啊!父親高懸在頭頂的腳,僵直的胳膊,那時候禦懷遠不知道什麽是死,就連家人也哄着他,說父親不過是去了遙遠的地方,只是後來哥哥也死了,姐姐也死了,身體不好無力醫治,親戚們也落井下石,一生從未做過工的母親在豆大的燈火下縫縫補補艱難地賺上幾個小錢,終于忍不住在某個深夜抱着他痛哭流涕。那一刻,禦懷遠是手足無措的,他不再是個不谙世事的少年,也想着辍了學去當學徒,但幸虧母親制止了他,帶着他去求六叔。
去見六叔的那天下着雨,六叔雖不曾大富大貴過,但一直殷實平穩,見孤兒寡母前來便一口答應下來,禦懷遠從衣袋裏掏出一枚銀元,是兩年前過年姑母給的,“六叔,我想讀書——”
窗外大雨滂沱,屋內衆人哭成了一團。
世事就是這樣無常,從富到窮只用了一夕,從窮到富卻用了二十年,身邊的人過世了一茬,說不上什麽時候就輪到了自己。
禦懷遠的薄涼多半緣于這段被人拜高踩低的生活。
最艱難的時候,總想着有人庇護就好了,不用如此煎熬度日,但一日日漸大,在生活的刀鋒中磨練了一副鐵骨,本以為都忘記了這種軟弱的想法,卻不想在這個午後被林北雪抱了一抱又想起那麽多的前塵往事,那麽多的辛酸難耐。
“你打算把我當做你的什麽人?”禦懷遠淡淡地問。
林北雪忽而張口結舌。
是啊,他要把禦懷遠當做什麽人呢?一生不離不棄的愛人麽?那應該怎麽安頓他呢?莫非讓他如自己的母親一般,守在一方小樓避世而居?他怎麽忍心看禦懷遠的才華被荒廢?
“我不知道——”林北雪道,“只是我……”
“沒關系,我明白,你不用說,他日待你想清楚了,再來同我讨論你我的關系。”禦懷遠轉過身來,掙脫了林北雪的懷抱,“這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嗎?”
“附近是沒什麽好吃,你想吃什麽可叫人買了來,回頭我讓人把你的汽車開過來停在這邊,出行也便利些。”林北雪叮囑着,“你住這裏,定然會有人來拜訪,附近都不知道這是我的産業,家人也都是以前跟随過我母親的,你大可放心對外宣稱是自己買下來的……”
禦懷遠含笑看着,聽他絮絮叨叨許久道:“聽二少這麽說,以後都不來了?”
林北雪愕然,“你歡迎我來?”
“這是你的宅子,你當然随時可以來,而且我只是問,今晚吃什麽?”
“不若去鴻運樓吃,然後去看戲?”
“好。”
……
轉眼間便到了下月中旬,林北雪回家吃飯,進得小廳就見大哥同父親坐在一處說話。南京政府成立後,林北雪的大哥林北岳倚仗家世進入財政院,這些年下來風生水起,同各界名流多有往來,又被宋子文視為幹将,風頭無二。
只是因着年少心結,加之年齡差了十來歲,林北雪同林北岳情分終是淡淡。
“北雪,回來了正好——”林老爺子招招手,林北雪走了進去,先是問了下父親的身體近況,接着問了聲:“大哥最近在南京可好?”
“嗯。”林北岳推了推眼鏡,應了一聲,林夫人年輕時才貌俱佳,林北岳自然也遺傳了母親的好相貌,甚至比林北雪還英俊幾分,但穿着打扮一絲不茍,看上去氣勢威嚴。
“聽父親說,你打算開一間日夜銀行?”
“是的。”
“上海開錢莊的,多是寧波人,你可熟?”
“鎮海那三家往來頗多,蘇州程家也有交情——”
“嗯。”林北岳點點頭,“你要這條路上走,還是要多與這些人親近的,只是現在洋人來了之後搞些經濟侵略戰,你要做金融,風險還是很大的。”
“我只想先期靠這些賺些錢罷了,不做長期投資。”
“賺錢以後可有想法?現在都在喊實業興邦,可想過投資紗廠?”
林北雪頓感訝意,大哥素來同他談話不多,今日卻做深談狀,林北雪一時參不透其中原由,只得依實道:“辦紗廠已有榮氏了,何況紗廠有盛衰虧盈,不容易經營——”
“我倒是沒想到你這麽謹慎——”林北岳道:“你就暫且按你的想法去經營幾年看看——”
“好。”
林北雪略覺糊塗,林北岳今日之言都似話中有話,但父親不表态,他也就不主動探知,三人坐着說了些政局之事,家人進來通知開席,吃了一頓便飯後,林北雪坐在窗邊想了想今日林北岳的話,投資金融确實不是長久之計,開辦日夜銀行業只是看中了大世界的繁華,抱着小賺一筆的目的,可小賺之後呢?
林北雪頭一次感到迷茫。其時上海為遠東的實業之都,多是實業家,各行業人才輩出,而自己又能做些什麽呢?林北雪擡頭望着窗外漫天星輝,心想若是像禦懷遠那樣做個醫生也是極好的,不管政局動蕩的多麽厲害,人總是要生老病死的——
這麽想着,林北雪按捺不住,也顧不上夜已深,徑直開了汽車出去,在法租界新區的宅子外停了下來,二樓那間房燈光已滅,林北雪仰靠在椅背上點起一支煙不緊不慢地抽着,心想自己自打遇上禦懷遠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總是要思前想後優柔寡斷,本想着把他弄到手裏轟轟烈烈愛一場的,可現在卻想着要細水流長,就連賺錢也是,初回國時也未曾想着要長久地在某一行當裏浸淫,到這時又為做什麽犯起難來——可見不過是短短半年,性格變得厲害。
林北雪長嘆一聲,真正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自己這灘死水是活泛了,可那石子卻穩穩的沉着,林北雪感到一陣喪氣,直到現在禦懷遠都不曾表現的同自己很有情分,他只是那麽平靜地接受着一切,沒說高興,也沒說不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