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禦懷遠終于理清了所有診務,約了林北雪同往漢口,林北雪倒是爽快,手邊事務一推,不管不顧就跟了來,路上抱怨禦懷遠貴人事忙。許是因為出游心情好,禦懷遠便多說了幾句,林北雪這才知道原來滬上中醫的診金曾漲過一次。禦懷遠在中醫學校讀書時因家中景況凋敝便在丁甘龍處替他寫方,後來被推薦去做了義診醫生,是以未曾畢業便開始診病,那時不過十七八歲,待過了幾年自己開館看診,定的診金便是兩元,林北雪生于富貴之家,聽聞兩元診金都算貴時覺得不可思議,但那時節,滬上名醫診金都很便宜,就連禦懷遠的老師第一名醫丁甘龍的診金也不過是一元兩角,平喬路上的張骧雲門診僅需二角二,因此禦懷遠一看診打出兩元的診金已是天價了。
“那你怎麽敢開那麽多?”
“那時候總覺得自己是有真才實學的,而且——”禦懷遠慢悠悠地道:“也是機緣巧合,準備獨立看診的時候治好了陳行長夫人數年未愈的皮膚病,所以她心生感激,替我張羅了許多客人,是以診金雖貴,但實際上也不乏病人,剛開始的時候一天總有一二十人,我已很滿足了,到現在我每天的病人也不過是四五十,出診倒是多些,和丁師是比不得的,他一天是要看百十號人。”
“那現在呢,是不是後悔自己的定的有些高?”林北雪打趣道。
禦懷遠笑笑,“其實定完我就後悔了,但風聲已經出去,只能頂着頭皮硬上,好在有很多我父親的舊識聽聞我看診就紛紛來請,這才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日,何況醫生既然開堂坐診,就算病人拿不出診金來,也是要治的。”
說這話的時候,兩人擠在長江輪的甲板處上,江風吹起了禦懷遠的頭發,一張臉也吹的漸青,神情卻是極其放松,沒了在上海時一副緊繃繃的做派。林北雪見他心情松快,自然也跟着開心,不由多問了一句:“你也算是事業有成了,怎麽還不娶妻?”
禦懷遠偏着頭問,“人家都說我有暗疾,你信不信?”
林北雪長籲一口氣,“人言可畏,我才不信。”
禦懷遠笑道:“暗疾的确沒有,但也無心成家。三年前曾與一位小姐相戀過,她出身很是顯赫,也合該是巧,我在一位常客處診病,正是她的姨媽,後來就這樣認識了,她那時在中西女塾讀書,閑暇時也到我診所裏來幫幫忙,沒幾個月就消息就傳到了她家裏人耳中,他們認為我是不配的,何況那位小姐畢業後也要出國,所以找我談了談,就這麽無疾而終了。”
“為什麽不争取一下呢?”
“也許不是那麽喜歡吧——”禦懷遠道,他鮮少同人推心置腹地談些心事,不知怎麽地,同林北雪在一起久了,有些放在心底的秘密也便覺得不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了,“我這個人性格很悶的,話也少,她正在妙齡也活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些勉強,感到疲憊。”
“後來呢?再無人說媒嗎?”
“也有很多,但後來傳出我同景春往來親密,于是就無人來了。”
林北雪大笑,“再過些日子傳出你同林家二少同進同出那就更不得了了。”
禦懷遠嗤了一聲,不置可否,頓了一小會才品過味來,後知後覺地笑了,林北雪見他心情頗好,剎那間心中動了動,然後握住了禦懷遠的手,禦懷遠的笑聲當即就停在了嗓子眼裏,面上表情俱斂了,一雙眼冰冷冷地瞧着林北雪。
林北雪道:“手好冷,風太大了,進去吧。”
禦懷遠抿了抿唇,沉聲道:“好。”然後掙脫了林北雪的手,低頭進了船艙,林北雪瞧着他消瘦的背影,響亮地咽了下口水。
……
到漢口後,有禦懷遠的同學陳數仁來接,陳數仁曾師從丁甘龍,同禦懷遠一室而居,很有情分,見面之後極是熱情,拉着禦懷遠左右打量,嘆道:“分別數年,兄愈發英氣逼人了。”說着話又問道:“這位是?”
“還未及介紹,這位是滬上林家的林二少,這次來——”禦懷遠未說完,林北雪便接口道:“來看看蕲春的藥材市場。”
“久仰久仰——”
陳數仁同林北雪寒暄後便接二人回家,陳家本是漢口經營藥材的世家,開着所極大的藥材行,當天又請了幾位當地名醫作陪,在家中開宴款待。林北雪對中醫只是略知皮毛,席上幾位名醫讨論用藥聽的了然無味,一心只惦記着吃過飯後帶了禦懷遠回去睡覺,一想到睡覺便忍不住浮想聯翩,好容易吃的差不多時又上了四大盆菜,林北雪低聲抱怨道:“這位陳先生未免太破費了,都吃了這麽多還要端四大盆菜上來。”
禦懷遠聞言立即別過臉去,林北雪不禁訝然,仔細看時卻見禦懷遠身軀微抖,眼角飛揚,分明是在苦忍笑意,便好奇地問:“有什麽可笑嗎?”
正在疑惑間,卻見席間衆人放下了筷子,謙讓道:“真是太客氣了,我等已經吃飽了——”
這分明還有四盆菜的,林北雪不做謙虛,他正要将筷子伸過去,卻被人拉了一把,只聽禦懷遠壓低嗓音道:“你難道看不出是木頭做的嗎?瞧那盆雞,真真是呆若木雞——”
林北雪愕然,定睛看去,果然是有些假,雕的又粗又劣,只是湯汁卻又是新鮮,禦懷遠見他想不透,便道:“這是此地風俗了,照規矩這時客人應該是不動筷的,以前人請客很簡樸的,所以用澆了湯汁的木雞木魚來充場面,現在雖是有些錢了,但還是有這個風俗。”
“原來如此。”林北雪頓覺大開眼界。
一席吃罷已晚,衆人散去後,陳數仁安排了禦懷遠同林北雪同住在自家客房,有一張極大的床,陳數仁道:“還以為只有禦兄一人前來,安排的不妥當,還望二少見諒。”
林北雪心花怒放,笑道:“陳兄哪裏話,有此待遇北雪已感激萬分了!”
賓主又說了陣子話,深夜才散了,禦懷遠同林北雪收拾了一下,分頭睡着躺下,過了會子,林北雪問:“你睡着了嗎?”
“還沒有。”
“你被子暖和嗎?我這被子太薄。”
禦懷遠在求學時同人睡慣了,便大方地道:“你要是冷,可扯了我半邊被子同蓋,再把你的被子壓上,這樣就不會冷了。”
“好。”林北雪說着話起身轉過來,和禦懷遠肩并肩躺着,一拱身擠進了禦懷遠的被窩,靠的很近,禦懷遠身上的草藥味就萦繞在鼻端。
“真是好冷。”這麽說着,林北雪又往禦懷遠身邊擠了一下,實在是近的不像話,禦懷遠便弓着身子挪向了床邊,林北雪立即不樂意,“你躲什麽,虧還是醫生,我這麽冷你都不知道暖和我一下。”
禦懷遠冷哼了一聲,在被子裏用手準确地捉住了林北雪的腕子,兩指往他掌心一探,濕漉漉的有微汗,當即嘲笑道:“二少的體質還真是異于常人,出着汗還叫冷。”
“嘿嘿——”林北雪倒笑了,“那不然禦醫生替我診一診?我聽聞中醫講究望聞見切的,禦醫生想要看哪裏随便看便是——”
禦懷遠蹙眉,認認真真地糾正:“是望聞問切。”
林北雪笑出聲來,這都什麽時候了,這個人竟然還有心糾正他的常識錯誤?越是這樣,林北雪越來勁,他一不做二不休摟住了禦懷遠的腰,整個人貼了上去,道:“禦兄曾說求學時與人同宿,是不是這樣宿的?”
禦懷遠別過頭去,林北雪身體上的某個部位正火辣辣地蹭着他的腿,令他萬分不自在,但說極其讨厭也談不上,于是他淡淡地道:“二少如此性情,未免太過火熱了些,似是不懂君子之交。”
林北雪嗤之以鼻,“誰要同你君子之交——”險險說出了心裏話:費了好大勁把人帶出了上海等的就是魚水之交。
“你在鳳栖山對我說過的話,我一直都記得的,其實你我性格是很像,我這個人也是這樣,喜歡的人或東西,總是要握在自己手中——”林北雪坦蕩蕩地說,算起來他已經在禦懷遠這裏耗了大半年了,他從未在誰身上用過這樣長的時日,但想到禦懷遠謹慎的性格,于是也苦忍了這般久,不過心意還是需得他知道。
“呵——”禦懷遠寡淡地應了一聲,接着道:“睡吧,明日還要去鄉下。”
“你到底不肯跟我再近一分?”林北雪追問道。
禦懷遠慢條斯理地道:“睡前想些這種事情對身體沒什麽好處。”話落翻了個身,把脊背對向了林北雪。
林北雪微微翹了下唇角,禦懷遠是沒答應他,可也沒拒絕不是?于是他輕輕環住他的腰,将整個身體貼了在了禦懷遠背後,一只手按在他心上,附耳輕聲道:“禦醫生心跳好快。”
“嗯。”禦懷遠淡淡地道,然後閉上了眼睛,再不說話,沉沉睡去。
林北雪聞言愈發高興,貼得連一絲縫隙也不空下了,只覺得心安到了極致,竟也不再胡思亂想,兩顆亂糟糟的頭就靠在了一起,絲發糾結。
黑夜中,禦懷遠睜開眼,林北雪的呼吸就繞在他頸間,很燙,也許會燙傷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