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是林北雪第一次來“高長興”,據說是專門供應紹興米酒的有名酒鋪。林北雪留洋歸來,都是喝白蘭地,對這種本土酒鮮少問津,見禦懷遠輕車熟路,不由問道:“你常來?”
“我是不愛飲酒的,但有一堆酒友要應付,少不得要常來浮一大白。”禦懷遠要了一壺花雕,道:“現在米價漲了,酒價也就貴起來,你嘗嘗——”說着話斟了一杯酒給林北雪,林北雪一口飲盡,嘆道:“不過瘾。”
禦懷遠聞言笑道,“烈酒醉人又有什麽好?”
那一瞬間,林北雪有些癡,實在沒想到禦懷遠的笑會令人如沐春風,勾得心裏直癢癢。
“你不懂,要的就是那股勁。”
“你倒還有些游俠的風範——”禦懷遠點評。
林北雪點點頭,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問到了出書的事,禦懷遠說已經推了餘知方,林北雪難掩訝意,“這是為什麽?”
“閑暇之餘又看了看,還有些內容需要修訂,而且彩圖缺少整株的樣本——”
林北雪感到一陣頭大,“要這麽麻煩?”
“也不是麻煩,只是我的性子就是這樣,做一件事要做到十分的,何況醫者父母心,生死都是大事——”
“如此說來,當初編書也是花了一番力氣的。”
“說是說三年,實際上怕是有四五年,請了四位助編,四位抄寫,四位繪圖,兩位攝影,樓房租金,餐費,那些年一到月底都覺得是很大一筆支出,是以我從坐診至今七八年的時間,卻未有積蓄。”禦懷遠雲淡風輕地笑着,在他看來錢財是身外之物,而這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盈虧不計的。
“你有一技傍身,怎麽也不會窮。”林北雪打哈哈道,若不是禦懷遠親自說出此事,他委實不能相信,他竟是如此認真的人,怪不得徐明飛說禦懷遠不能玩,做事尚且如此,做人豈不是更認真?
只是,林北雪的性子就是這般,愈不能惹的,他偏要惹一惹才覺得痛快,譬如烈酒,明知醉人也要一飲到底。
“你明日派個人來我這裏取根手杖。”
“手杖?”
“嗯,拿去送給林老爺,在鳳栖山上有人看病,相談甚歡,送了診金又送了支手杖給我,林老爺子很是喜歡,我曾動議轉送與他,他卻不肯奪人所愛,橫豎我年紀輕,還用不到。”禦懷遠飲了一口酒,“林老爺子拿着總比放在我那裏落灰強。”
“那你直接送他好了。”
禦懷遠淡淡笑了笑,只是堅持:“你還是派人跑一趟吧。”
林北雪心中頓時一暖,禦懷遠其實是為他着想,林老爺年少時只能算是出身小康之家,後來成了滬上數一數二的富豪便有了送子入仕的想法,十來年經營下來,林北雪的大哥現已風生水起,擔任中樞要職,林家在政壇也是廣結善緣,但這大好的光景同林北雪是沒什麽關系的,林老爺雖疼幼子,怎奈林北雪長居國外毫無建樹,因此對長子更是倚重。只是,林北雪和他大哥到底是同父異母,心總是不在一塊,所以林老爺子的态度便至關重要。
禦懷遠出身大家族,又常年出入世家,自然對豪門生存之道頗有心得。
林北雪見他深知家中之事也就不再推辭,期間說起來了在大世界附近開日夜銀行的事,便道:“你那本書若是開印,什麽時候可以出廠?”
禦懷遠思索下道:“這卻不好說。”
“是否趕得及我下個月開業?”
“我盡力,只是要趕着開業做什麽?”
“橫豎開業也是要請一些人來的,也要登廣告,順便替你那本書哄揚下也是好的。”林北雪停了杯,問:“你覺得怎麽樣?”
這一問,禦懷遠倒是沉思起來,他仔細盤算了一下時間,為難地道:“我還要去一趟漢口,這麽算來怕是有些趕。”
“去漢口做什麽?”
“現在的藥材中轉都是在漢口,我有同學在那裏做藥材行,規模甚大,要采集整株标本,非去一趟不可。”
林北雪心中一動,“定好行程了嗎?”
“本想不着急出,所以暫時還未定。”
“不如我同你一起去?”林北雪自作主張地道:“就這麽說定好了,你把手上的診務處理一下,過三五天你我啓程。”
禦懷遠尚在思索,林北雪又道:“鄉下地方治安不好,你我也有個伴,我正好也可以去南方考察一番。”
“好吧——”禦懷遠答應了,心情卻是矛盾,本不想同他走太近,但不知怎麽地就這麽親近起來了。
……
禦懷遠去了一趟鳳栖山,診務拉下許多。滬上的名醫診金皆是自定,禦懷遠的恩師丁甘龍是滬上第一名醫,診金定在兩元,只是行動不便從不出診,而禦懷遠的診金要兩元五角,但因他相貌好,談吐高雅,做事穩重又身名門,因此滬上富豪都喜歡邀他出診,聽聞他從鳳栖山回來,預約便排滿到了五天之後。
所以這幾天,林北雪總是看不到他,就連手杖也是禦懷遠的學生拿給他的,林北雪心中不定,雖然忙着籌劃着日夜銀行開業的事,但一不留神心思就滑到了禦懷遠處,電話倒是天天有打,卻總碰不到他,從上次高長興分手已過去十日,漢口之行又耽擱下來了。
林北雪心中悶悶,這一日開車去了白克路,又撲了個空,聽禦懷遠的學生說今日有杏林社的聚會,懷遠師已趕過去了。林北雪追問道:“杏林社的聚會是什麽?”
學生答道:“是中醫界的聚餐會,共有三個的,懷遠師都參加了,杏林社每次有三桌,都是些上了年紀的醫生,但多數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同懷遠師都有往來,所以杏林社每次聚餐,懷遠師是必去的。”
“原來如此,定在那裏聚餐?”
“鴻運樓。”
“好,多謝。”林北雪發動汽車,奔向了鴻運樓,到了地方又躊躇起來,因對禦懷遠懷着別樣的心思,所以往來異常低調,林北雪知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禦懷遠年紀尚輕但風頭無二,中醫界中早就有人看不慣他,雖衆多名醫很是愛護他,但保不齊有小人卯足勁想要他名聲掃地……林北雪嘆了口氣,一轉臉忽然察覺出一件很可怕的事,什麽時候他為禦懷遠考慮如此之深了?且不說禦懷遠對他是不是有情分,就算是有了情分也未必會同他在一起,一切不過是尚未發生的事,自己卻已想到如何負擔。
林北雪怔了怔,這麽下去,自己陷進去怕是再難脫身,然而在高長興看到的溫爾一笑又情不自禁地浮上腦畔,林北雪認真地想了想,要是真到了要分開的時候,自己未必脫得開手。這麽想着,林北雪手中的煙倒是沒斷過了,當禦懷遠敲了敲窗戶,林北雪才回過神來,一推開車門就見濃煙滾滾争先搶後地往外湧,禦懷遠皺了下眉頭,大退了一步,“你抽了多久?”
“啊,沒多久。”林北雪咽了下口水,嘴有些發苦。
禦懷遠面色不虞,“看來你也是在等我吧,走吧,正好我要回家,去南市再吃點東西好了。”
“席上菜不好吃?”林北雪掐了煙,問。
“沒什麽胃口,可能是這陣子太忙了。”
“哦。”
林北雪開了車,突突的,兩人也沒什麽話說,沉默了好一截子,道:“我師從丁老你是知道的?”
“嗯。”
“丁師想辦份報紙,但年紀大了,所以諸事都是我操持……”禦懷遠話沒說完就聽林北雪嘆了嘆,“你這個人總是這樣,喜歡攬事上身,是不是憂心廣告的款子?”
“是,畢竟也不能讓丁老拿錢出來。”
“人家都是辦報紙賺錢,你不想賺錢也就算了,怎麽還想着貼錢?”林北雪嘀咕着,想了片刻道:“這種事情你也不懂,不如全部交給我來做好了,看樣子不幫你了解心事,你怕是也沒有心思去漢口——”
“你又從未辦過報,你怎麽幫我?”
“辦報是一回事,廣告又是一回事,我自有辦法的——”林北雪轉過臉去看禦懷遠,只見他一臉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不由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包了你的報紙下來打一堆日夜銀行的廣告,怎地對我這般沒有信心,不說別的,這報紙怎麽辦,你可有想法?”
禦懷遠道:“丁師提出之後,我想了一想,每期十二篇稿子,我都自己來寫,保證質量的,你應該知道我以前曾在《申報》的副刊上寫稿賺錢。”
“你這個想法不對,我若是讀者,看你一個人寫多膩歪?再說了,中醫那麽晦澀,讀起來太無趣了——”
“一看你就不甚讀書,副刊上那些中醫稿件,哪個晦澀了?”禦懷遠不滿地道。
林北雪笑出聲來,“好,算我不對,說你迂腐了,只是你認識這麽多名醫,何不約些稿件?而且滬上那些文人多有些身體不好的,長期下來對病自然也是有些心得的,再找些會養生的人出來提倡寫些什麽太極拳啊之類強身健體的小文章,豈不更對人胃口?”
禦懷遠聞言愣了許久,呆呆看着林北雪,直到林北雪有些不好意思,笑道:“禦醫生第一次發現我這般好看麽?”
禦懷遠忍不住嘆道:“北雪着實讓我刮目相看。”林北雪也愣了下,心想真是個癡子,不過是些小意見竟得他如此鄭重,但又隐隐有些高興,不知不覺間眉開眼笑。
三日後,林北雪在徐明飛處置辦了一桌花酒,請了中西藥界的人物,禦懷遠心想廣告這種事情最是麻煩,也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誰知宴席一開,氣氛卻不一樣,衆人竟皆一口答應下來,連合約數目看也不看就簽。翌日林北雪又帶了個廚子到黃楚九的知足廬寓借地請客,一來二去竟不要禦懷遠費丁點心思,只是動筷吃飯就了結了廣告的一切瑣事,粗粗一算竟有一萬來塊的進賬,足夠辦報的支出,對林北雪也多了幾分改觀——本以為他只是個有些手段的花花公子罷了,年紀輕有些輕浮,卻不想辦起事來這般穩重可靠,條理分明。
“現在可有功夫去漢口了?”照着舊例,林北雪送禦懷遠回家,離老宅不遠的地方,林北雪停下車問。
“嗯,這邊診務還要兩天,了結之後就去。”
“那可說好了,不要變。”
禦懷遠挑眉,“你這是?”
“沒什麽。”林北雪忽然轉過了頭,“回去早點睡,稿子回來再寫。”
禦懷遠不自在地清了下喉嚨,一點小心思又讓他看透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