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北雪本打算只住三日,恰逢章太炎借住杭州,林老爺子素來欣賞章太炎的字,林北雪便又在杭州盤桓數日求字方回。剛到府,老傭人急忙忙迎上來說黃氏已差人問過幾次了,林北雪大致心中有數,翌日便派人去下了個帖子,約了黃氏見面。
近幾十年,滬上多有寒門出身的豪商,黃楚九就是其中佼佼。黃氏本是在茶樓叫賣眼藥,後開辦診所,靠了艾羅補腦汁發家,俨然是滬上西藥第一人,發達之後便将觸角伸向了娛樂業,夜夜笙歌好不風光,但不管家業鋪排多大倒一直視中法藥房為基業,這次的戒煙藥,他是看準了有備而來。
林北雪坐在黃楚九的知足廬寓所,黃氏是好享受的人,吃穿用度十分講究,午餐由粵菜館杏花樓承辦,林北雪常去此地,因此一下筷便嘗出味來,在吃這方面有了共同語言,話題便好開了許多,一頓飯吃下來竟視對方為“吃道知己”。
“關于那新藥,二少知道多少?”海闊天空聊了許久,最後依舊是落在了生意上,黃楚九夾着煙,坐在窗邊的大椅上,試探地問。
林北雪倒也坦誠,笑道,“我是不知道多少的,只是同禦醫生有些交情,先前同他聊起來,他說有種藥是可以賺一筆的,但他畢竟是醫者,不習慣為生意奔忙,索性就讓給我來操持。”
“原來是從禦醫生那裏聽到的——”黃楚九頓了頓,“早年我也曾習醫,只是後來專做眼科,禦醫生是極有才華的,我很尊重他。”說着話黃楚九将煙抖了一抖,“不過話說回來,賺錢這樣的事,禦醫生确實是不行的,在商言商嘛,我很想知道二少給劉文峰多少好處?”
“黃兄哪裏話,且不聞買賣之外還有人情麽?”林北雪笑道,“不過是同劉文峰有些淵源,他請我出來同黃兄談上幾句而已。”
“那就直說吧,幾成?”
“三成。”
“這未免太多,提高貨價再賺我三成?還要帶上你那份,黃某豈不是無利可圖?倒不如自行去找,未必日本只有他一家可做?”黃楚九不屑道。
林北雪清清喉嚨,“若黃兄早找得另外一家,北雪又何來資格成為黃兄的座上客?再說了——”林北雪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看着黃氏依舊樂呵呵的臉,語調輕松地道:“何況黃兄何必憂心北雪來搶你的生意?北雪那一成便算做是黃兄的了,只是劉文峰是舊人,縱然他提高貨價,黃兄不是可以提的更高麽?而且這三成也不多,還望黃兄就不要再壓價,令北雪難做人了。”
“哦?”黃楚九訝然挑眉,思索片刻即明白,道:“北雪如此豁然大度,黃某又豈是小氣的人?那一成便是北雪不拿,黃某也該給你的——”
“我是真的不要,若說有利,”林北雪側了下身,輕聲道:“北雪之利,只是跟黃兄有個小小請求——”
“說。”
“北雪方才回國,正想在這上海灘大展拳腳,看重了黃兄大世界那裏的茶葉鋪子,租金照出,還高出其他鋪子一成,不知黃兄是否肯賣個人情給北雪呢?”林北雪盯緊黃楚九,卻見黃楚九哈哈一聲,卻不回應,将話題轉到別處,“大世界的生意人人都想圖一份,但二少這樣的小開又何必來湊這個熱鬧?橫豎等着繼承家業就有花不完的錢了……”
“我的性子倒不喜歡坐吃山空的——”林北雪把心一橫,黃楚九是老江湖,定是看中那鋪子奇貨可居才久不肯出手,又欺林北雪在滬上毫無根基,這才打算既不給一成利又不給鋪子,但口舌上卻占盡便宜,林北雪也哈哈一笑,道:“其實劉文峰也曾想過只與我同做新藥的,砸些錢下去賺一筆即可,但我想黃兄是此中能手,不如由你做大,但現在——”林北雪收了聲去看黃楚九臉色,黃楚九聞言便知林北雪是個棘手人物,而且林家在滬上煊赫有勢,就算自己另找一家新藥來做,有林家打對臺,也不能獨攬大利,更何況這新藥還暫且只有劉文峰手中有貨。
如此盤算,黃楚九便開了口,“二少同我這般有緣,何必說些生分話,不就是一間鋪子,明日二少遣人來簽下就是了,開業那天我親自帶粉菊花去捧場!”
林北雪大笑道:“黃兄果真是爽利,我最喜歡!以後但凡有利,北雪絕不敢忘了黃兄!”
“那黃某還要依仗二少生意興隆好多多帶動我大世界才是——”黃楚九有些按捺不住,不禁問道:“二少這一番動作只為區區一個鋪子,卻不知是要做什麽生意?”
林北雪打了個哈哈,“開業之時黃兄即便知道了,怎就等不得這幾天日子?”
黃楚九久居商海,自然知道林北雪不想透漏,也就不再追問,兩人坐着說了會子話,直到日頭夕照,黃楚九重重打了幾個哈欠,林北雪便趁機告辭,一擡腳出了知足廬寓所,在汽車裏坐了好一陣子,覺得心頭一陣空。
回國半年多,終究是要做一番事業了,堪堪起步,其中艱難和驚喜,竟不知向何人訴說才是,想了許久,奔着愛多亞路駛去了,甫一下車,相幫就報予了徐明飛,恰好徐明飛置了幾桌小宴,林北雪來的正是時候,衆人皆以為是徐明飛的座上客,徐明飛挽住林北雪的手,低聲道:“你倒會來,看到那個人沒有,那就是餘知方。”
“你請他何必不知會我?”
“你道我專程請他?是旁人帶他來的,本想着同他熟絡後再請你來,你可巧,竟是撞上了,既然來了,不妨同坐——”說着話,拉了林北雪過去,兩廂介紹過之後,林北雪直奔主題:“聽聞餘經理要辦大印刷社,不知籌備的如何了?”
餘知方略感驚訝,滬上文人消息通的極快,林北雪回國不過半年,名頭卻也響亮,餘知方自然知道,但不曾料到對方對他也是這般了解甚深。
“二少對出版一行也有興致?”
“這倒沒有,只是有位朋友的書出版遇到了一些問題,商務印書館的機器印不了,都說餘經理從日本買了新的機器,這才有如此一問。”
“原來如此,是本什麽樣的書呢?”
林北雪原原本本将禦懷遠的書說了一遍,禦懷遠雖然出書受挫,但從不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書如何如何,還是林北雪左右打聽才得知一二,方才說了一半就被餘知方打斷了,“二少說的那本書,應是禦醫生所著吧?”
“诶?你倒清楚。”林北雪詫異道。
餘知方笑笑道:“這是隐情,二少不知道的,我同禦醫生交情是極好的,當初也是我邀他來寫這本書,只是後來書沒寫完我就不在中華書局做了,便推薦他去商務印書館,本以為稿費都支用了,該是沒什麽大問題,卻不想被耽擱了——”餘知方嘆了口氣,神色黯淡的低聲道:“不瞞二少,此事我心中也是不舒服,禦醫生是個極認真的人,此書一寫三年,為核實各類藥材,禦醫生帶了個畫師親下湖北一種種看過去的,後來還請了三位抄書先生在家裏整理各類古籍,不僅貼了一大筆款子,還費了極大的心血,如今卡在商務印書館,我……”餘知方搖了搖頭,飲了一杯酒,欲言又止。
林北雪心中一沉,怪不得此事折磨禦懷遠如此之深!
“既然餘經理出來開印書館,何不獨自出了這本書?”
“我又怎會不想?只是幾次同商務印書館洽談,都無功而返,他們雖然不出,但已支付禦醫生稿費,如今看準了我想出,于是坐地起價——”餘知方沉吟片刻方道:“也不怕二少笑話,我新館開張,縱然有心,銀錢卻是不足,為了此事禦醫生已将稿費拿出還是差一大截,現在怕也已經死心了吧——”
林北雪仔細地聽着,忽然笑起來,“我當是為何,不過是錢上的事罷了,既然如此餘經理就不要再同商務印書館來往了,這本書我去買便是。”
“你去買?”
“嗯,你只管負責印刷便好,彩圖上可有困難?”
“若能買出書來,印刷方面二少絕不用擔心。”
“那就好,只是我有個不情之請。”
“二少請說。”
“若日後禦醫生問起,便說是你托了關系買了出來,切不可提我的名字。”
餘知方不解:“這是為何?”
“我不願他覺得欠了我的,就是這樣。”林北雪笑了,餘知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談畢之後看席間小先生淺吟低唱,心中卻總在疑惑這位林二少的所作所為,不禁回頭看時,卻發現對方閑适地靠在椅上哼着小曲,顯得極開心,餘知方心中倏然一動,想起禦懷遠那張素來不為所動的面孔,暗想,卻不知道這兩個人又能生出些什麽羁絆?
一個熱情如火,一個冷若冰霜,也不知是冰滅了火,抑或火溶了冰?總之一體是逃不掉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