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與禦懷遠一別,林北雪對新藥的事格外上心,托付了在日本留學的朋友留心打探,但總無眉目,林北雪思前想後決定去問一問禦懷遠,這日正推了應酬,打算下午去醫館,卻聽到老傭人來報說有位劉先生登門求見,是禦醫生介紹來的。林北雪微有詫異,連忙将人請了進來。
客廳裏有一只老鐘,鐘擺哐哐直響,加上宅子大而靜,似乎能傳出幾裏地去。劉文峰在怪異的沉默中不自在的清了清喉嚨,他擡眼望向了林北雪,因是秋老虎天,林北雪穿了一身淺色的長衫,在傾斜而入的陽光中半眯着眼,竟是一動不動的,像是生在一幅畫中。劉文峰左右擺擺身子,眼波在房中掃了一圈。林北雪居于林家老屋,除了新添了些電器,倒也還是老上海的做派,陳設皆為上等紅木打造,角落擺了株極大的珊瑚,姿态之美,劉文峰前所未見。
“這株珊瑚真是極美——”劉文峰同林北雪對峙許久,終于開了口。
林北雪略笑了笑,半眯的眼睛倒是睜開了,掃了劉文峰兩眼,劉文峰立感寒霜加身,定了定神将禦懷遠擡了出來,姿态略高地道:“懷遠說你是個不錯的人——”
林北雪咂了口煙,口氣寡淡地反問:“你同他很熟?”
“我父親曾是他家綢緞莊裏的大先生——”劉文峰頓了頓,想必林二少也不會對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感興趣,于是便提起了新藥:“那新藥黃楚九曾找人打探過,他財大氣粗,但我不想就這麽被吞掉——”話剛說了一半就被林北雪打斷了,林北雪起身取了一瓶白蘭地,各自倒了一杯之後,靠在大椅上,問起了不相幹的事,“當年禦家破敗,懷遠是怎麽過的?”
林文峰一愣,禦家有勢時,可算是滬上名人,就連遠方親戚娶個小姨娘都會被報上大書特書,自打破敗之後,關心的人便少了,卻不想林北雪竟是這般感興趣。
“當年懷遠被過繼給了禦家六爺,本打算小學畢業之後就去讀職業教育社,因着六爺有些家底,便供他讀了中學,懷遠成績甚好,四年只讀了兩年即告畢業,時逢中醫學校剛開辦,遂師從丁翁——”
“一直都是禦家六爺供他嗎?”
“學費是六爺出的,當平日裏的花銷都有他自己賺取,因為他國文底子好,時常在報上發些文章,倒也可以度日。”
“原來如此——”林北雪點點頭,竟是越問越細,一直問到劉文峰額上冒了一層細汗,攤着手苦笑道:“二少,後來我去了日本,同懷遠許多年都沒有接觸過,具體的事情,我也不知。”
林北雪輕哦一聲,倒帶了些許遺憾的表情,自顧自地沉默下來。劉文峰瞧着他這副模樣,心中浮想聯翩,當年禦懷遠的父親如日中天時也養着小戲子,整日裏流連忘返,難不成禦懷遠也有這個毛病?不然這林家二少怎地對他如此上心?不過風水輪流轉,倒是如今得屈人身下便是了。
哐哐哐——鐘擺震天動地,不知不覺在此已坐了一個時辰。
“那新藥的事——”劉文峰欲言又止,他等着林北雪開口談價。
“你把貨運到上海來,錢我出便是,不過,同黃楚九談的人是我,我只要個人情,錢我是不賺的,你放心便是。”林北雪答應的極爽快,劉文峰暗地裏松了一口氣,正要道謝,林北雪又道:“你可知道懷遠的書有印刷社付印了麽?”
“應該是沒有的,昨日裏同他吃飯問起這件事,他說已放棄了。”
“他還在南市養病麽?”
“嗯,倒不怎麽見好就是了。”
“哦。”
兩人又坐了陣子,聊起了別的事,眼瞅着太陽落了西,劉文峰起身告辭,約定半月後拿了新藥去找黃楚九。不過林北雪倒沒把找黃楚九的事放在心上,在商言商,新藥和比一間虧盈許久的鋪子值錢,以黃楚九之精明,如何分不出孰輕孰重,所以林北雪用過晚飯,直奔徐明飛的安樂窩而去,在他看來,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談。
車子停在了愛多亞路的玉春閣,早有相幫迎了上來,林北雪是徐明飛的貴客,自然有人直接帶他去了一間小房。林北雪一打紗簾就看到徐明飛同一個男人橫在煙炕上低聲相談,周圍許多小先生簇擁着,笑谑聲不絕于耳。
“你倒閑适!”林北雪笑道。
徐明飛聞聲即起,訝異道:“哪股風把你吹來了?”說着話替他介紹了炕上那人,原來是中華書局的經理,林北雪心中一動,坐下來聊了片刻問:“中華書局可能印刷彩圖?”
“什麽樣的彩圖?”
“都是找人畫的,圖我是沒見過的,是一些藥材的圖樣。”
“着色可多?”
“不少。”
“啊——二少說的應是用彩色雕刻銅板印刷,我們現在是石印的三色版,恐是不能,不過,實不相瞞,各大印刷社的高級職員多是常州和紹興人,消息互通,我聽聞中華書局以前的經理餘知方要開辦一間大印刷社,要從日本引進機器,二少不妨同他談談。”
“多謝多謝。”
“二少客氣了,哪裏敢當——”
林北雪笑着,徐明飛別有深意地睇了他一眼,道:“你家老爺子今年沒去養病麽?已經入秋了。”
“老爺子今年夏天身體倒好,加上事忙就一直耽擱下來,不過定了三天後起程。”
“醫生定的是?”
林北雪翹下唇,“禦醫生是我家的中醫,你難道不知?”
徐明飛抿嘴樂起來,偷眼一瞧,身邊那位經理吸夠了分量,像只懶貓昏昏欲睡,于是壓低了聲音湊近道:“你來找我,就是告訴我一聲,你要帶着禦醫生一起去養病?”林北雪白他一眼,撚了粒花生扔在嘴裏,“我只去三天便回,這裏事情這麽多,怎麽走的開?若不去——”
“可惜了不是。”
“你可精乖!”林北雪毫不掩飾地笑了笑。
“這次,你可免了吧!禦醫生哪是那麽容易上手的人?你若是想玩玩,我可以給你介紹,你遲早都是要成家的——”徐明飛話還沒說完,林北雪就穿上了衣服,他撣下衣衫道:“若我說,就是看準他不是個可以玩的人呢?”
徐明飛神色微變,他早知道林北雪的特殊喜好,卻不想他自己吐了真,不由驚詫道:“你這是?”
“你也說了橫豎都是要娶妻的,在此之前總的要真心一次。”林北雪整整領子,“我走了,趁着還不到八點,我去一趟醫館,對了,你幫我找一下那個餘知方。”
“嗯。”徐明飛點點頭,然後再躺下去,他是風月場上浪跡許久的人,知道人生情愛不過是游戲一場,不由笑話自己大驚小怪。徐明飛翻了個身,在一群小先生的揉搓中慢慢睡了過去,睡前還惦記着,林北雪未免對禦懷遠也太上心了些,可未必能有好結局。
……
林北雪開車去了南市,七轉八拐才開到禦懷遠的老宅子門前,因為車速慢,車後跟了一群小孩大呼小叫,是以還沒停車,就有傭人迎了出來,問明是來找禦醫生的,傭人便道:“他出門去了,卻不知何時回來,先生不若進去等?”
“有勞。”
禦懷遠所居老宅極大,當光線昏暗,客堂之中僅挂了一盞昏黃的燈泡,襯得所有人臉上一股子煤黑氣。因為很久沒有客上門,禦懷遠的母親便親自在堂前陪坐,畢竟上了年紀,一盞茶之後顯得精神不濟,林北雪道:“伯母可先去休息,我是找懷遠兄借幾本書,我可否去他房間找?”
“貴客随意便是。”先前的傭人忙不疊進來領路,禦懷遠的母親寒暄了幾句便自顧自走了,林北雪走在吱吱作響的木板地上,感到一陣夜風來襲,他不由深吸了一口,這三分清涼的感覺仿師禦懷遠在身邊一般。
“先生請進——”傭人開了燈,放了杯茶在桌上,匆匆離開了。
林北雪擡目四望,房間不大,有一扇極大的窗戶關的嚴嚴實實。林北雪信手推開,殊不料傳來一股難以忍受的臭味,他蹙眉望去,原來屋後是一條臭不可聞的小河,河邊還有幾十家豬棚,遍地血腥,叫聲凄厲。林北雪立即合上了窗扇,就連窗簾都拉的密不透風,但那一股欲嘔不止的難受勁卻是怎麽也消不下去。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這裏生活。
“你來了?”背後傳來一聲問,聲音低沉。
林北雪回了下頭,見禦懷遠手中提着碩大的木箱靠在門前,人愈發清減了,一雙眼鏡在明明滅滅的光線下似揉碎了漫天星輝撒進去。
“嗯。前幾日給你下了帖子,總不見你的信,我就親自來瞧瞧。”林北雪放下手中的書走了過去,他挨着禦懷遠站着,倆人同倚一指寬的門框,身上不由發膩起來,可也沒想着脫開。
禦懷遠不答話,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将手裏的東西放在了門口小桌上,林北雪一瞧,木箱打的很是別致但實在是太大了,放在桌上搖搖欲墜。
“這是什麽?”
“山上缺藥材,我叫人打了個箱子,打算自己帶些過去。”
林北雪定睛看去,箱子有很多小抽屜,用紅漆寫了藥材名,像是可提攜的中藥房。
“這麽說你是要去了?”
“我可曾講過不去?”
林北雪笑了,笑着笑着就收了聲,因為禦懷遠面上沒一點笑容,他站的很筆挺,燈泡印了一圈光圈在他頭頂上,臉色不佳,蒼黃的,當眉眼倒是有精神的挺立着,只是有些薄涼。
“你總是這麽不開心麽?”林北雪問得很認真。
“什麽?”禦懷遠一時沒反應過來,在他印象裏,和林北雪是忽遠忽近的,兩個人在一處時,自己似乎跟他認識了幾輩子,做什麽都是理所應當,但身邊若是再多一個人,又會覺得天遠地遠,這個人從來未曾見過面一般。
“一直都這麽不開心?”林北雪逼近過來,禦懷遠沒想着躲,看上去人是呆住了,眼睜睜瞧着林北雪的手指移了過來,他的手指很燙,拂過禦懷遠額頭的時候,禦懷遠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從來沒跟人親近過。
“你——”禦懷遠蹙了下眉,忽感詞窮,倒是林北雪發現了自己的失儀,他退後一步,用輕松的語調說着:“這環境如此之差,你為什麽還不搬走,又不是沒錢。”
“我自小在這裏長大,倒也習慣了。”
“我在夷場有套房子,不如搬過去?對伯母也好。”
“不了,其實房子已買好了,正在收拾,你若遲來幾日,估計就找不到我了。”禦懷遠說着話轉身把紙包裏的東西掏出來往木箱裏放,林北雪盯着他的背影,握抓透拳,心中窒息一般難受,在拂過禦懷遠眉間的那個時候,他很想攬住他的腰,把他壓在身後的床架子上去,想要幹什麽他也不知道,僅僅是想壓着他而已。
只是,林北雪克制住了,來日方長的,他這麽想。
“吃面嗎?”
“嗯?”林北雪揚眉,即刻答應下來:“好,一同去。”
“嗯。”
交身的瞬間,彼此蹭到了,“小心——”林北雪扶住了他的腰。
禦懷遠抿了抿唇,沒有說謝,不知怎地,林北雪忽而心花怒放。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