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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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
張太醫有些猶豫。
重點怎麽突然放在如何驗血上了……
皇上經太子這麽一問, 也覺着不對,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但他很快定定神, 拱手道:“用的是微臣祖傳的法子。”
“張太醫此言……”宋景年笑了笑,“是不便說了?”
……
不知怎麽,自太子來了,還沒說上兩三句話, 張太醫戴着梁冠,卻總覺得額頭像是在流汗。
“回禀太子,向來醫者看病問診, 都是不可說的。”
他有什麽法子,他根本沒有法子。
宋景年卻不聽他這理:“張太醫說壇子裏頭幹涸的血是蛇血, 卻又拿不出證據來……這般堂堂正正就敢污蔑起東宮來了?”
“可微臣所言句句屬實!”張太醫磕了個頭, 面朝着皇上, 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微臣在皇宮裏待了幾十年,皇上是知道微臣的!”
帝王神色有些淡, 張太醫是太醫院的老人不假, 可事關有人敢謀害他的性命,罔顧王室尊威,他絕不能草率作罷。
畢竟太子心性, 他算是最了解的。
宋景年拱了拱手說:“父皇,兒臣想起一器物,也想讓張太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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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撩了撩眼皮:“什麽東西?”
宋景年走到屋外,吩咐了幾句, 不一會兒就有宮人呈上來,托盤上是一破碎瓷器的一塊,約莫一寸大小,像磚瓦一般,凹進去的邊緣上有血跡斑斑。
張太醫似乎預感到他要做什麽,心裏咯噔一跳。
宋景年拱了拱手道:“東宮對父皇一片忠心,兒臣更甚。張太醫出言查無實據,兒臣壓根沒見過這壇子,更別說裏頭是什麽蛇血……碰巧,前些時日兒臣在膳房拾得一物,若是張太醫也能驗出這上面是什麽血跡,兒臣便甘願受罰。”
張太醫眉峰挑了挑,垂着頭說:“回禀皇上,微臣驗出這血跡,用了整整兩日的時間,太子殿下要微臣此刻就驗出來,這……實屬有些為難微臣。”
宋景年斜乜他一眼,太醫院不過半日就查出來了,現在才來跟皇上禀報而已,卻說是驗了足足兩日了。
他冷笑:“那張太醫是非要東宮承認,父皇中蠱一事是我親手謀劃的了?”
“微臣不敢!”
“夠了!”帝王怒火未消,此刻站起了身,“張太醫就按太子的話去查!朕今日就要結果,若是你手下的人不夠,就叫整個太醫院的人都來查驗!”
皇上疼愛太子,宮中皆知。
張太醫不敢再多說,帶着醫士就告退了。
皇上才轉過身看宋景年:“朕聽說了,你最近一直忙着朝堂上的事,辛苦你了。明日朕親自去上朝,你休息幾日,不必過來。”
說罷,他拍了拍他的肩:“至于這件事,朕自然是信任你的。”
宋景年嘴角微動,擡眸笑了笑:“父皇身子有恙,兒臣為您分憂,不敢擔辛不辛苦,實乃兒臣的責任罷了。”
帝王疑心最重,嘴上說着信任,心裏早已懷疑了七八分。
不過他不在乎。
皇後聽了消息也急忙趕了過來,步履匆匆,進來之前聽說張太醫又回去太醫院查驗什麽,進屋子後看着二人神色還算平靜,自己才慢慢穩住了心神。
太子先跟她行了禮,目光交錯,她點了點頭,就說:“皇上,臣妾親手熬了銀耳羹,天氣炎熱,可別染了暑氣。”
皇上掃過她一眼,看見後面宮人手裏端着的東西,眉心微皺,她過來難道不是為了太子的事?
皇後吩咐宮人将銀耳羹置于桌上,輕聲說:“皇上趁熱喝,冷了倒對龍體不好了。”
帝王又看了眼太子,伸出手指了指:“方才太醫院的人過來,說景年試圖謀害朕。”
皇後幾乎是立刻擡頭,模樣很是不可置信:“景年?”
皇上眼睛在她臉上審視片刻,似在尋找自己想要的,可皇後将眼中情緒撇的幹幹淨淨,甚至是有些空洞,像大腦一瞬的放空,後來才有了波瀾:“景年謀逆?皇上,景年從小便是聽話孝順的,您生病那段時日,他更是每日守在龍榻前,若要說他有異心……臣妾求皇上明察!”
皇上沒說話,端起桌上銀耳羹喝了一口,皇後這麽多年手藝他清楚,确實是她做的。
宋景年拱了拱手:“母後莫急,父皇自然相信兒臣。”
皇上就接着說:“……朕已經吩咐再去查了。”
皇後心裏松一口氣,弦還繃着,她福了福身:“是臣妾急躁了,請皇上勿怪。”
“無妨。”帝王擺了擺手,“你雖貴為皇後,也是個母親,愛子心切,朕明白。”
皇後臉色微紅,看着他喝完了銀耳羹,就親手上前接過,放在一旁宮人手裏,說:“皇上乃一代明君,是臣妾多心了。天色已晚,皇上早些歇息,臣妾便先退下了。”
皇上點了點頭,宋景年行了禮,她才退了出去。
就好像,皇後前來的确只是為了送銀耳羹。
可怎麽睡得着,皇上根本毫無睡意,有人欲行刺,還是他身邊的人。若不是太子,這人竟還妄想也謀害上太子。
罪行當誅!
……可若不是太子。
屋子裏很平靜,王善吩咐宮人進來将狼藉收拾了,就守在門上,等父子倆交談。
也許是結果還未查出來,皇上也沒多說些什麽,只問了問朝事,和太子讀書的事情,恍恍惚惚就過了幾個時辰。
夜已深了,他傳令王善親自去太醫院問,王善點着頭應諾,急忙就下去了。
宋景年站一旁不說話,皇上不查清楚這件事,根本不會罷休。
他靜靜等了一會,門開着,夜幕低垂,明月皎潔,是燈火通明都比不上的透亮。
黑夜深處,一人穿着褐色長袍,後頭跟着一兩個宮人,正不急不緩朝乾清宮走來。
離得近了,門上的宮人才看清,紛紛行禮:“參見王爺!”
宋如瀾和煦地笑了笑,宋景年已經看見他了,皇上自然也聽見了動靜,隔着圍屏就問:“是不是如瀾過來了?”
用不得通傳,宋如瀾笑了笑邁步進去,聽到皇上也笑着說:“怎麽這麽晚竟過來了?”
宋景年叫了聲皇叔,他點點頭道:“王太醫方才在臣弟那裏,後來被太醫院的人急急喚走了,臣弟以為是皇兄這裏出了什麽事,所以趕忙來看看。”
“你有心了。”皇上嘆了嘆氣,“說來倒讓你見笑……”
他粗略說了個大概,省略其中個別字眼,宋如瀾的觀點倒是明确:“皇兄息怒,依臣弟看,太子孝順,不會是做這種事情的人。”
宋景年笑了笑,盯着書桌,頭也不擡。
外頭宮人進來傳話,說是張太醫們過來了。
皇上吩咐了他們進來,張太醫說:“回禀皇上,經微臣查驗,這血跡……應該只是普通家禽身上的。”
“微臣查驗的倉促,沒能立刻就辨清具體是哪種,但大致方向應該沒錯。”
皇上看了眼宋景年,他起先表情還很平靜,後來眼角舒展,笑了出來:“張太醫可得想清楚再說,這可是掉腦袋的罪名。”
他越這麽說,張太醫反倒越有了士氣,重重點了點頭:“按照微臣家中祖傳的法子,驗出來确實無錯。”
皇上隐隐有了怒氣,但他還壓抑着:“太子,你怎麽說?”
“父皇。”宋景年拱了拱手,“這殘缺的瓷器,王公公是見過的。”
突然被點到名,王善眉頭一跳,趕忙上前看了眼醫士舉着的托盤上的東西。
不大不小一塊,邊上的花紋有些眼熟,他湊近仔仔細細研究,上面繪着龍紋,這不是……禦膳房裏的瓷碗嗎?怎麽碎了?
他轉過身子,鞠着腰答:“皇上,這是禦膳房裏的東西。”
“上次父皇尚在病中,兒臣親手喂下父皇一碗湯藥,用的就是這瓷碗,那日這幾位太醫不在,只有鄭太醫一人,湊巧今日他家去了……”
張太醫隐約覺着不對,宋如瀾含笑,一直站在皇上身旁。
他繼續說:“王公公應該記得,那日父皇剛喝下藥,碗還未撤走,又見父皇生生咳出血來。”
聽到這裏,張太醫心跳如擂鼓,似乎預感不妙,跪在地上的雙腿都開始發顫。
王善記性好,經他一提醒,幾乎是很快就想起來:“太子殿下說的正是,老奴記得當時還喚來了道長,道長說咳出的是毒血,是大好的征兆。”
話音一落,王善還記起了,幾個宮人被當時情形吓住,接過咳了血的瓷碗,出了屋子一個不小心竟将碗摔了——
他擡頭。
太子的意思竟是在這處!
他頓時側頭看了看地上跪着,有些發抖的張太醫,目光同情,心裏不免一陣唏噓。
說了這等胡話,殺頭的大罪怕是跑不了了。
宋景年接着他的話說:“血流在碗裏和我手上,公公遞了帕子給我,我替父皇擦拭好了,才出了屋子。”
說到這兒,他微頓:“說來也算湊巧,我剛出來就看見宮人将那碗摔了,許是不夠仔細,公公正在訓話,我見那瓷碗碎的鋒利,唯恐傷着人,便叫他們将其收拾好,又命了身旁宮人收着……以便察看,父皇咳血是否是因為這瓷碗的緣故……”
沒想到,倒是歪打正着了。
皇上已經氣急,狠狠拍上桌子,屋子裏轟然的巨響:“好個祖傳法子!張之行!朕還欲升你為太醫院院判!朕看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皇兄息怒。”
“皇上息怒!”
宋如瀾和王善一同勸道。
莫要說張太醫,他身後的幾個醫士早已是抖的不成人樣,沒等張太醫出口,他們先糊糊塗塗道:“求皇上饒命!求皇上饒命啊!”
張太醫動了動唇,還沒從這巨大的轉變中回過神,聽到身後的求饒聲才意識到——
他方才竟說皇上咳出的血是家禽身上的!
這可是變相在欺辱皇上!
他擡起頭,掃過屋子裏衆人,宋景年臉上卻沒挂着笑,似乎他的下場早在他意料之中,所以格外平靜。
但不可能,王爺還在這裏,他是王爺身邊的人,王爺怎麽會見死而不救!
張太醫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咳出的是蛇蠱後的毒血,那毒血裏定有蛇血,所以微臣才會診錯!”
話太牽強,皇上根本不信。
外頭有宮人跑進來跟王善說:“……來了個醫士,說是張太醫的徒弟,知道這事起末,要求見皇上……”
王善皺眉,區區一個醫士,難不成現在還能給張太醫說情?
但他還是将這話同皇上說了,帝王臉色很冷,似乎也想看他能鬧出個什麽來,就吩咐讓他進來了。
肖平先行了禮,跪在師父身邊,張太醫見是他來了,也有些好奇。
他雖然是他的得意門生,這件事卻是未參與過,他來做什麽?
肖平磕頭,跪着道:“回禀皇上,微臣是太醫院的醫士肖平,也是張太醫的門生。”
皇上掃他一眼,聽他繼續講:“綠釉壇子的事,師父未讓微臣着手,可微臣也是知道的。”
“是故醫者,當細心謹慎,無欲無求,以性命為重,功利為輕,不可有一分妒心,不得出口不實……這是師父教授于微臣,微臣一直銘記在心,并孜孜不倦堅守着,可微臣萬萬沒想到,師父竟也有包藏禍心的一天!”
此話一出,屋子裏的人面色各異。
宋景年一直是淡淡的,皇上卻不同,他以為這小小醫士不過是為了救自己的師父,在他面前不知好歹,沒曾想……是為了揭露他?
他頓時前驅了身子:“你說什麽?包藏禍心?”
肖平拱了拱手,忽略掉旁邊師父凜冽的眼神,繼續道:“據微臣所知,師父根本沒有什麽祖傳的法子來驗證血跡,而且以微臣讀過的醫術來看,已經幹涸的血跡,是絕對辨認不出屬于人或是禽……”
“……若是皇上不信,大可問問後面這幾位醫士,他們肯定是也未聽說過。”
後面幾個看到肖平指責張太醫,似有替他們保命的意味,哪裏還記得張太醫跟他們說過什麽,連忙應下道:“回禀皇上,臣等只是聽了張太醫的話辦事,真說起查驗血跡,臣等都未見識過這法子,想來應是不存在的!”
皇上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張太醫算得上是幾個禦醫裏頭,他最為信任的,現在卻對他包藏禍心,還試圖謀害太子!
張太醫看着肖平,冷冷道:“既是我祖傳的法子,又怎會通通傳授給你們,你說我包藏禍心,我看你才是所言句句為虛!”
他複又對着皇上,一口咬定:“皇上!請相信微臣!那壇子裏确實是蛇血無疑!”
他臉色有些倉皇,肖平卻不一樣,許是他較為年輕,看着就很有正氣,他語調未變:“皇上,這幾日我與幾個醫士時時同師父待在一起,檢查了許多的器物,綠釉壇子也經了後面幾人之手,師父只拿過去看了一眼,便交給他們,徒兒不知師父所說的驗血,是如何驗的?”
“……況且這些器物的檢查,都是醫士們在做,太醫們都是最後察看的。如此想來,師父似乎只注意了那綠釉壇子……所以微臣不明白,師父究竟是對這綠釉壇子上心,還是對東宮的東西上心。”
張太醫簡直要氣的吐出一口血來!
後面的醫士都跟着肖平附和,紛紛點頭說張太醫并未接觸那綠釉壇子,卻稱裏頭的血是蛇血,叫他們就這樣報上去。
張太醫還想解釋,皇上卻已經不想再聽了,他将後面書架上的梅瓶狠狠扔在他頭上,他額頭很快溢出血。
“來人!傳朕旨意!太醫院太醫張之行,為醫無德!品性不端!即日關押至大牢!聽候發落!”
外頭侍衛得令進來帶人,張之行甕中之鼈還在掙紮,他看見了寧王爺,他卻始終挂着笑,沒替他求一點情,他掙開侍衛壓在他肩上的手,奮力大叫:“皇上!微臣還有話說,寧——”
話沒能出口,宋如瀾身邊的侍衛,早一手筆直如刀,擊在他後頸,張之行搖搖暈了過去。
皇上看都沒看他,聽到空氣安靜了,擺手揮了揮叫人帶他下去,宋景年卻已經看清,他未出口的字眼說的是什麽字。
他看了眼宋如瀾,他仿佛置身事外,什麽都不知情。
将張之行帶出去後,屋子裏真正安靜下來。
皇上看了看還跪着的醫士們,說:“除了肖平,其餘的帶下去罰一頓板子,以示懲戒。”
能保住命,醫士們紛紛磕頭謝恩。皇上才說:“朕乏了,除了景年,都退下罷。”
宋如瀾拱了拱手:“皇兄早些歇息,臣弟明日再來看望。”
皇上點了點頭:“你身子不好,難為這麽晚還待在朕這兒,且快回去吧。”
他這才帶着人退下。
屋子裏又剩下宋景年與皇上兩個人。
他說:“今日之事朕會叫人守口如瓶,你也小心些,別人把手已經伸到東宮了。至于蠱毒,刑部在查,朕就交給你處理,起先這是皇太後在管,這次太醫院沒去慈寧宮,先來給朕傳了。”
“你也不必告訴她,她知道後又是一陣大動靜。”
“……你自己小心着便是。”
皇上又囑咐了他幾句,才放他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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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上的事下來,乾清宮定是無眠。
但皇上已經跟他說了明日不必去早朝,君無戲言,宋景年自然落得輕松。
回到東宮,還站在門外,他莫名覺得情景熟悉。
似乎有好幾次,他都是深夜才歸。
從前職業如此,現在竟還不受控制。
雖說是深夜,屋子裏燈卻還亮着,瑞香站在門上探頭探腦,直到看見太子的身影了,才忙說:“太子殿下回來了!”
聲音很大,在寂靜的夜晚裏格外的大。
蟬鳴不聒噪,繁星不亂眼。
屋子裏面的人聽見了,忙站起身。蘇皎月等了一個晚上,看見他平安無事進來,才終于松了口氣。
現在時辰比以往每一次晚歸都還要晚,她卻也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精神。
她看着他進了屋子,宮人紛紛退了下去,蘇皎月兩只手交在一起,剛才等的心慌,手裏的帕子被她揪地皺成一團。
宋景年瞧着她眼眶下微微的青黑,嘆了嘆氣,走過來問:“怎麽還不睡?”
“沒事吧?”蘇皎月答非所問,“今日皇上找您問綠釉壇子的事,怎麽樣了?可有怪罪于你?”
宋景年搖了搖頭,牽過她手帶她到桌邊坐下:“肖平,是你叫來的,是嗎?”
蘇皎月抿了抿唇,沒說話。
他便說:“我想了很久是誰,皇後知道我準備的充分,心裏有數,很相信我,便沒插手,不大可能是她。”
“其餘的心腹,更是不會插手。”
“想來想去,應該只有你。”
蘇皎月忽然有些緊張:“是不是因為我叫了肖平,給你添麻煩了?”
所以才會回來的這麽晚……
宋景年看着她,反倒輕輕笑了,很少見她小心翼翼模樣,皮囊是別人的,情緒卻是自己的。
他忽然,伸手将她抱在了懷中。
夏季夜晚不冷,還能算得上是燥熱。但他沒回來前,蘇皎月一直覺得心裏冰涼,此刻被他攏在懷裏,卻像是給冬日裏的積雪鋪上厚厚的被褥。
她覺得格外溫暖。
而且一顆心跳的很快。
其實不管肖平來不來,今天他都會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地回來。
但宋景年卻埋首在她耳邊,輕聲說:“多虧你了,肖平來的很及時。”
多虧你了……
蘇皎月臉頰上溢出嬌豔欲滴的紅,她從瑞香那裏聽了消息,知道是為了太醫院的事,而且還是張太醫親自去的乾清宮。
她這才書信一封,叫她趕緊送去肖平那裏。
每個遇見過的人,總會有派的上用場的地方,不管是給你使絆,還是助你度難。
特別是像肖平這種,曾受過她恩惠的人。
宋景年說完了話,還抱着她沒撒手,呼出的熱氣在她脖頸間流轉。
懷裏溫香軟玉,他覺得恍若隔世。
有多久了?
上次出車禍前,他難得的假期,跟她商量好晚上去超市購物,買她喜歡的青菜牛肉,買她愛吃的枇杷芒果。
就在下班路上,他開着車,再過一個街道到家,他甚至已經遠遠看見小區門口微弱的路燈燈光。
這燈光其實早就壞了,忽明忽暗的,在地上一閃一閃,卻晃不着人,還能給深夜歸來的人帶來安慰。
他每次愛在路燈下等她出門。
因為白天都忙,晚上他來不及上樓,等她換了衣服出來,路燈下能看的格外清楚。
她臉上的妝容,一颦一笑。
宋景年閉了閉眼。
将懷裏的人抱的更緊了些。
蘇皎月緩過了緊張情緒,就覺得有些熱了,一雙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哪裏都是他的身軀,碰上就滾燙,她自己的手心裏也是汗意涔涔。
她又覺得,他們關系好像格外親近了些。
可不應該啊,他們是正經的合作關系,擁抱也該是朋友般的環抱,她卻總覺得似乎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但這不算完。
宋景年手在她背上,慢慢下滑,滑到腰間,纖細的腰身,一只手就能攏緊,背上的骨節硌人。
他突然說:“皎月,我喜歡你。”
他呼吸太燙,蘇皎月有一瞬間的耳鳴。
她聽到自己心跳聲很快,胸口像是有一道光牽扯而過,拉得心跳随之上下。
宋景年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勾了勾嘴角,跟她表達心意,他不緊張,但是兩個人挨的很近,他卻能清晰感受到她心跳的速度。
這原本不在他計劃之內。
上一世她那麽冷淡,甚至是惹得他怒其不争,他才會花了那麽長的時間等她主動。
但現在他後悔了。
時間太短,他和她還沒幾年光陰呢,寥寥就一世了。
所以這次他讓着點,他先說,等她慢慢适應。
蘇皎月心裏的感覺就有些複雜了,她思路還停留在那綠釉壇子上,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就談及了其他。
他這麽突然,倒讓她覺得,他很有知恩圖報以身相許的意味。
她頓了頓,記起自己爛熟于心的話,緩緩道了出來:“一滴水只有放進大海裏才永遠不會幹涸,一個人只有當他把自己和集體事業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最有力量……”
……
宋景年忍了很久,還是笑了出來。
來這裏這麽久,蘇皎月是第一次聽見他這麽開懷的大笑。
笑夠了,他松開手,正經嚴肅地看她,說出話來又帶着些捉弄的意味:“蘇皎月,你以為我是一時興起?”
他連名帶姓地喊,也是第一次。
宋景年眼神太炙熱,她不敢看,兩個黑溜溜的眼珠到處亂轉,就是不看他。
宋景年真的嚴肅起來,伸出手将她的臉捧好,固定住,然後慢慢說:“本來想說讓你和我在一起,又顧慮到節奏太快你可能不适應,所以我只說……我喜歡你。”
他說第二遍,看着她眼睛,裏面似乎情誼滿滿。
蘇皎月動了動唇,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不了解宋景年,确切點說,她只知道宋景年,卻不知道宋景年身子裏的“他”是誰。
當然,他也不知道她。
所以她說:“你喜歡是蘇皎月,還是我?”
這話問的其實有些含糊不清,但她知道宋景年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确實明白了,便說:“如果我喜歡的是蘇皎月,初見你那回,就該表白了。”
他手還放在她臉上,發燙的溫度傳到她骨子裏,說不觸動是假的。
蘇皎月看着他眼睛。
宋景年給她的印象不差,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可能是他第一次給她熬湯藥,或者說平日裏若有似無的幾句關心,最重要的是那次狩獵,以及狩獵回來後發生的事。
她和宋景年認識也有好幾個月了。
她想了想,試圖着把他的手放下,看了眼門口,問:“你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宋景年頓了一兩秒,蘇皎月以為他又是不說,隐隐有些生氣:“你說了那樣的話,又不坦誠其他,前面的話我便都是不信的。”
他笑起來,翹起的唇角弧度剛好:“在戰場上。”
戰場上?
難怪,他後來對邵惠然那麽冷淡。
她是在原太子去了戰場後來的,那宋景年算的上是前輩。
看她不說話,宋景年很坦誠地問:“還有什麽問題?”
蘇皎月擡了擡眸:“你是醫生吧?”
宋景年心裏微跳,沒說話了,只點了點頭。
蘇皎月含笑道:“其實這個我早知道了,你也從未在我面前隐瞞過。”
熬湯藥說維生素蛋白質什麽的,太明顯了。
宋景年看到她笑,又想伸手去撫她臉,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就又問:“沒了?”
蘇皎月點點頭:“你和我一樣,現在相當于重活一世,過去的都不大重要了。我問你的前兩個問題,也不過是想确定一下而已。”
“那你呢?”宋景年忽然問,“你什麽時候過來的?你的職業是什麽?”
其實時辰已經很晚了,照往常,宋景年早便催她去歇息,只是今晚兩人剛從一件事中脫身出來,深夜縱然深,卻都沒有睡意,機會又很好,适合敞開心扉。
蘇皎月笑了笑:“我比你後一些,你去戰場後,我才來的。”
“原太子有個妾室,你見過的,但像我們這時代的人,都追求一雙人。”像是突然有了知己,蘇皎月多了幾分宣洩的意味。
“怎麽說呢,我不好在背後說她壞。但她确實害我不少,因為有原太子的寵愛,那段時間,似乎宮裏上上下下都有些看不起我。”
她說着說着,有些口渴,宋景年給她倒了杯茶,她啜了一口,才繼續說:“你剛回來的時候,我不知道你真實身份,其實覺得很是反感,本來一個人就不好對付,現在卻又多了一個。”
宋景年失笑,想起剛回來的時候,她的态度,确實是格外冷淡。
“那時候你也冷淡,當時我還想,這樣下去一輩子其實也算不錯。”她拇指微曲,在白玉杯上繞着圈。
“至于職業……我是記者。”
她坦誠的讓宋景年微微意外,他說:“記者是好職業,只是挺辛苦。”
“醫生也辛苦啊。”蘇皎月淡淡道,思緒慢慢在飄,“醫生早出晚歸,偶爾動個手術就是一天的時間,忙起來飯點也顧不上……”
宋景年心裏一動,突然問:“你怎麽知道這些?”
“忘記說。”蘇皎月拇指收起來,扣在杯上,“我離過婚。”
氣氛有一兩秒的安靜。
宋景年聽到自己的聲音似乎在抖,但他盡力控制住了,他輕聲問:“離婚?”
他怎麽可能會跟她離婚?
“我前夫也是醫生,他很忙。”說到這兒,她突然扯出笑,“但我後來才知道,他忙的應該不是公事。”
是私事。
宋景年聽的雲裏霧裏,他那時剛升職,确實忙了些,寫報告,忙着考試,那段時間冷落了她,最是懊悔不過。
但忙的是公事無疑。
蘇皎月很快給了他答案:“……若不是因為他出了車禍,我竟不知道,他也是會有外遇的人。”
宋景年整個人都愣住了。
她語氣裏,濃濃的失望,他不是沒有聽出來。
“車禍後?”他喃喃道,“車禍後有了外遇?”
蘇皎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也許不是車禍後,車禍前就有了,只是後來我才碰上。”
宋景年腦袋裏有光閃過,他閉了閉眼又睜開,蘇皎月沒有看他,一直垂着頭,注視着手裏喝了一半水的白玉杯。
會不會,在他死後,真的又有其他人替代了他?
“他車禍後,和從前是一個人嗎?”
話問出口,蘇皎月疑惑地擡頭,貌似不明白他這話意思。
宋景年解釋道:“我是醫生,知道部分車禍後,患者會出現記憶混亂的症狀。”他頓了頓,“也就是俗稱的失憶……他車禍後,記得以前的事嗎?”
她想了一會,點了點頭:“他記得的,他自己是誰,我是誰,他都記得。”
……
宋景年這下說不出話來了。
蘇皎月遇上這事,态度格外的明确,他不禁有些苦笑,他總不能說,那個人不是他,他就站在她面前。
他沒有外遇。
她不僅不信,一定會掉頭就走人。
本來今晚氣氛挺好,他打算閑聊漸入佳境,就慢慢跟她坦白身份。
現在他倒是不知從何說起了。
蘇皎月看他不說話,以為自己把天聊死了,就站起身說:“你明日要早朝,要不還是歇息了吧。”
她說完欲走,手腕卻被人輕松拉住,宋景年擡起頭,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他說:“你還沒回答我。”
“回答什麽?”她低着頭問,看到他睫毛很有些長。
其實宋景年長相格外俊美。
但他沒說話,只是一直盯着她。
蘇皎月突然明白過來,臉就紅了,她道:“不然明日再說,現在有些晚了。”
語氣裏夾雜着商量。
但手腕上的力道沒有半分松懈,反而越來越緊,宋景年的答案躍然手上。
蘇皎月深吸了口氣,他說喜歡她,又不是問句。她便說:“那我知道了。”
一時無話。
宋景年皺皺眉:“這便沒了?”
“你說喜歡我,我答知道了。”蘇皎月扭動了下手腕,發現還是掙脫不開,“還有什麽嗎?”
宋景年挑起眉看她,她沒什麽表情,和剛才還在回望過去的判若兩人。他卻又不想逼迫她做什麽,想起她方才的失落,便松了松手:“你知道便妥了。”
蘇皎月這下掙脫掉,她已沐浴過,徑直就走向內室上了榻。
過了一會兒,聽到他吩咐什麽,然後隔間裏傳來水流聲,朦胧的熱霧飄了出來。
她眯着眼,有些困了。
再過不到幾個時辰,約莫天就該亮了。
也許是今日的事她出了份力,她覺得心裏較為舒坦,前幾日總繃着根弦,看誰都得帶着懷疑的眼光。
玉簪和珊瑚……
玉簪參與的有關宋如瀾的事情多,但珊瑚……卻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她正細細想着二人近來的表現,倏爾帷帳被掀開,宋景年緩緩躺了下來。
猝不及防,蘇皎月瞬間坐起。
宋景年被她這反應怔住:“怎麽了?”
“……”
蘇皎月五指捏緊了被褥,不是沒睡在一張榻上過,只是他剛剛才表明了心意,現在就躺上來。
意味不明。
宋景年看她不回答,又問了句。
蘇皎月終于慢慢開口:“要不……你去外面羅漢床上歇着吧……”
“為什麽?”他挑眉,暮色裏她的神情他看不清。
“我們都懂這個意思,還是忌諱點的好。”她自覺說的很隐晦,宋景年應該能明白。
宋景年确實明白了,然後徹底躺平身子,根本不想理她。
蘇皎月看他真的沒了反應,有些急,伸出一只手推了推他。
他身強體壯的,她手指如撓癢,根本沒推動。
但她不死心,又推了幾下。
最後一次的時候,手沒收住。
叫他順着手腕輕輕一扯,她連人帶被一同滾進他懷裏。
宋景年呼出的熱氣在她發頂,幾根頭發随之晃動,掃過她額頭。
有些癢。
她伸出空下來的一只手,想撓一撓。
動靜有些大,宋景年察覺到了,另一手也給她收在懷中。
然後說:“好好睡覺,不要得寸進尺。”
熱氣又是讓額間碎發掃過,她的手在他手中不安分起來,額間越來越癢,根本忍不了。
她有些生氣了,男女力量懸殊,手也掙脫不開,她叫道:“宋景年,你松開我!”
宋景年也忍不了了,低下頭就吻住她。
兩人俱是一怔。
宋景年怔住是因為,她的唇很軟,很冰涼,像上好的醇香蜜釀,帶着香甜。
他本來是想懲罰她,現在突然卻不想離開了。
蘇皎月怔住則是因為。
她沒想到宋景年居然會吻她。
回過神來也顧不上額頭還癢着了,整個人在他懷裏都不安分起來。
宋景年卻越吻越深。
正意亂情迷間,她手得以掙脫開,在他腰間微微使力。
宋景年吃痛,唇微微離開了些。
暮色很重,适應黑暗以後,他看清了她深色的眼眸。
沒有雜質,正如她自己一般純粹。
蘇皎月得了空,有些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