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皇後正伏在書案上練字,靜不下心,“寧靜致遠”幾個字一筆一劃如何勾勒分明爛熟于心,收筆後卻總覺得哪裏都不夠好。
屋外有些嘈雜,她幹脆擱了筆,就聽到李公公傳話:“娘娘,太子妃過來了。”
她點點頭:“讓她進來。”
蘇皎月手裏握着幾枝梅花進了屋子,皇後從書案前出來,讓她坐在繡墩上,說:“大冷天的怎麽還往母後這裏跑,仔細着身子。”
她淡淡一笑:“兒臣今日去禦花園賞雪,瞧那梅花開的挺好,想着給母後摘幾枝放在屋裏,外邊冷,母後不必出門就能賞景。”
皇後笑了笑,吩咐丫頭接過:“難為你這孩子有心了。”
宮女給她上了熱茶,皇後自然還是蓮心茶,蘇皎月一進屋子就聞着了,蓮心茶雖然能安眠,喝多了對身子也是不好的,她低聲問着:“兒臣見母後氣色不是很好,要不要找個太醫來瞧瞧?”
皇後喝了口茶,擺了擺手:“太醫就罷了,你和景年若能讓我省心,那才是良藥。”
蘇皎月臉上一熱,打小她就是懂事聽話的,從未讓人為她操過心,自然也是第一次聽人說她不省心,諾諾直答:“母後放心,兒臣不會再讓母後失望了。”
話中聽,皇後欣慰地點點頭,握起她的手,帶她到書案前:“母後記得你父親對你習字很是嚴苛,前些年本宮随皇太後去你家中,就見到過你寫的詩詞,确實不錯。”
蘇皎月愣了愣,福了福身說:“兒臣慚愧,不過是信筆胡來,難登大雅。”
“無妨。”皇後拿了筆給她,指指紙上已有的幾個字,“就寫這個便是。”
蘇皎月接過了筆,手心微微浸出汗,她不是不會寫,只不過她不熟悉以前的蘇皎月習字筆畫如何,她若莽撞上手,皇後覺察有異,再問出些其他的事,她只曉個大概,問及細節,自然不知所可。
這會子瑞香在一旁看着也急出了汗,她原以為娘娘就算沒了記憶,這基本的也應是不差的。可現在見娘娘身子都僵住了,也便沒了底,一顆心懸着不上不下。
“皇後娘娘。”瑞香咬咬牙,她一個宮女,主子說話不該插言,但她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家主子為難,她想說點什麽,蘇皎月目光散漫地掃了她一眼,又移向別處,瑞香順着她看過去,急忙道:
“請恕奴婢冒犯,只是娘娘她身子還未好,手上使不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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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嘴。”蘇皎月輕呵她,瑞香忙低頭跪下。
“還未好?”皇後依言轉頭看她,似在審視什麽,半晌後收回視線,淡淡道:“那便作罷,你回去好好休息着。”
蘇皎月抿了抿唇,筆握的緊緊地:“兒臣身子好多了,雖然使不上太多力,不過母後既然想看,四字而已,兒臣還是能……”
“下次再看也無妨,身子最重要。”皇後淡淡打斷她,又瞧見她病中未施粉黛,素淨了些,倒是我見猶憐,便說:“景年應該快回來了,此番你多花些心思待他,他若看到你的真心,也是會感動的。”
男人都貪念美色,皎月美貌少有人勝,若肯為景初多上上心,似錦院那人定會被他抛之腦後。
皇後還想囑咐她幾句,李公公進了屋子裏傳話:“娘娘,皇上傳太子妃去慈寧宮。”
慈寧宮可不止皇帝一人,還有位上了年級的婦人,坐在如意羅漢床上,頭發微白,穿着深棕色圓領褙子,見她來了,笑得很是和善可親。
蘇皎月先朝着背手而立的中年男子行了禮:“兒臣參見父皇。”
又看向仍笑着的老婦人:“參見皇祖母。”
皇太後未等皇上說話,先行一步吩咐宮女扶她起來:“月兒,到皇祖母這兒來。”
蘇皎月依言上去,皇太後撫她冰冷手心,屋外忽然起了風,吹得木窗聲聲作響。
“皇祖母許久不曾見你了,前段時間你生了病,現下可好多了?”
宮裏不曉得她昏睡一事,只記得她自缢不成,受了些傷,宮中長輩們竟都心照不宣地稱之為生了病。
實因古往今來,家醜都不可外揚。
蘇皎月輕咳了一聲,柔柔道:“勞煩皇祖母記挂,歇了幾日,已無大礙了。”
皇太後看她的目光滿是疼惜,蘇皎月穿着淺色折枝團花紋緞地夾襖,遮住了淡紅色有些突兀的傷痕,此刻皇太後與她坐的極近,還是能看見些,心裏更是鈍痛。
自己看着長大的侄孫女,從來都是當嫡親孫女對待,她生來就視如掌上明珠,定好的未來皇後,對她難免朝督暮責。沒想到雖未讓她養成個嬌縱的性子,卻變得軟弱起來,任人随意拿捏。
向來她在宮裏受了委屈,都是不肯說的,也怪她這個皇祖母照顧的不夠妥帖。
皇上轉過身來,蘇皎月看清了他的臉,已是中年,身軀凜凜,棱角分明,眉宇間藏不住的寒寒威嚴:“你父親身體抱恙,已有幾日未來上朝,皇太後同朕商議,派個人送你家去看看,你可願意?”
蘇皎月忙起身行禮:“承蒙父皇體恤,兒臣自是願意的。”
“那明日一早,朕便讓華榮送你回去。”
“是,多謝父皇。”蘇皎月垂着頭,幾縷青絲拂在耳邊,看上去有種惬意的柔和安寧。
皇上說完這話,看向皇太後:“母後,兒臣還有些折子未批,先告退了。”
皇太後點點頭,看着皎月乖順的模樣,就想起自己那不争氣的孫兒,區區一個從四品官員的女兒有什麽好?一股子狐媚勁兒,哪裏就比得上她看着長大的皎月了?
大家閨秀,秀而不媚。
她心裏暗暗定了主意,等太子此次回來,她非要親自督促他一番,整天跟個不入流的選侍混在一處,哪裏有太子的風範!
不過皎月也難免怯懦了些,叫個妾室生生騎在自個兒頭上,皇太後皺了皺眉,待會她便書信一封,派人送到尚書府上,有些事,還得她母親去勸才好。
“月兒。”皇太後收拾好愁緒,笑着喚她,“你祖母定是高興的。”
嫡親的孫女,又沒了長姐,她是将她寵在心尖上的。
想起蘇皎皎,皇太後心裏卻又傷感起來,她倒是個穩重的孩子,嫁給宋如瀾後,夫妻二人還算伉俪情深,只是那孩子福薄,也是她看着長大的,偏偏年紀輕輕就得病去了。
現在蘇家嫡出的小姐就剩下月兒,雖比不得她姐姐的性子,可論起這容貌,皇宮裏頭都難有比得上的。
叫人如何不疼。
正巧到了晌午,皇太後留她吃了午膳,又說了好一會兒話,蘇皎月在慈寧宮坐了一下午,皇太後才放她離開。
玉簪和珊瑚得了娘娘明日回府的消息,就一直在屋子裏收拾着,索性她回去不過半月,也沒有多少東西可帶的。
瑞香替她理着衣裳,蘇皎月坐一旁托腮看着,時不時提點幾句,她即是探望病中父親的,過于鮮麗的衣服還是少帶為好。
格子門開着,月嬷嬷端了兩碟子點心進來,是霜糖花生和蜜餞。這還是蘇皎月第一次見她,她穿着月白色比甲,年紀有些大了,額間眼角層層漣漪,左耳內有顆痣。
蘇皎月記得,耳內長痣,主壽。
這月嬷嬷,看着就挺穩重,皇後身邊的人,自是不差的。
蘇皎月想了想,吩咐她坐在香幾上,那月嬷嬷是個恪守規矩的人,斷是不肯的,只低着頭:“娘娘直說便是。”
蘇皎月心想她即是在宮裏待慣了的,定是視規如命,如何也改不了的,便也不拐彎抹角了:“本宮要家去幾日,東宮裏就麻煩嬷嬷多照顧着了。”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
她垂着眼,未露一絲情緒,蘇皎月卻覺着她很是可靠。
聽說月嬷嬷起先還是皇太後跟前的人,輪到她這也算是伺候過幾代皇後了,在宮裏是很有些地位的,無怪身上有股沉澱多年的氣韻,倒是不矜不伐,确是個極好的人。
無需她多費口舌,一點即透。
臨睡的時候,蘇皎月滿腹心事,以為今夜定是無眠了。
皇上派人送她回家,有半月不必待在宮裏,不必虛與委蛇,本也是高興的,可一想尚書府中皆是原身至親之人,反倒比宮裏更難應付。
今晚的熏香聞着格外濃烈,好在木窗留了小小的空,蘇皎月透過縫隙裏的月光看着只露了零星一角的夜空,更像是黑魆魆的無底洞,深不可測。
她嘆了口氣,竟也慢慢睡下了。
***
夜色涼涼,平樂格外寂然。
地上橫七豎八躺着萎靡的士兵,有的受了傷,手臂胸膛包着白布,有的打了一天的仗,身心俱疲。
陳将軍從營帳裏出來,滿臉皆是疲憊,照常還要巡視一番。
跟在他身旁的将士聽多了士兵的抱怨,一肚子的苦水:“将軍,照太子殿下這麽個打法,咱們遲早潰不成軍。”
“胡說什麽!”陳将軍倏地停下腳步喝他。
那人一頓,還是不服氣,聲音卻小了很多:“可士兵們都傷的很重——”
“夠了!”陳将軍打斷他,“打仗受傷是常事,太子殿下傷勢也重,舊傷未好便上了戰場,這兩天你好好安撫下面的士兵們,讓殿下好好靜養。”
作戰在外,最怕軍心不齊。
那人沒再抱怨,他知道将軍也累,再煩悶只好往肚子裏咽。
陳将軍何嘗不累,前段時間太子受了重傷,九死一生,醒過來好不容易,誰料到竟郁郁寡歡起來,傷未好就上了戰場。
不聽他勸,一意孤行。
最後損傷慘重,他又得負傷在床。
他方才去看了他,人還未醒,身上的傷浸了白布,倒已無大礙了。
陳将軍路過傷兵營帳,有些傷勢較重的勉強撐起身想招呼他,卻扯到傷口嘶嘶地痛。他忙勸其躺下休養,心裏陣陣難受。
等太子殿下醒了,他便同他好好談談,都是拖家帶口的将士,作戰豈非兒戲,哪能再這般胡來。
平樂層層營帳之中,最大的那間營帳裏,外邊燈火通明,內裏漆黑一團。
男人就着月色靜靜躺着,面如刀刻,棱角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