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坤寧宮外
蘇皎月差了門口守着的李公公進去通報,方才來的路上瑞香又同她講了些宮裏的規矩,這皇後娘娘午睡只消半個時辰,她們來的當頭剛好。
不多時,李公公出來傳話,說娘娘吩咐她們進去,蘇皎月對着李公公笑了一笑,這才進了門。
屋裏很暖和,正中央放着個棠梨色宣德爐,地上鋪着淺黃色鳳紋毯,踩上去軟軟的。
蘇皎月不敢多看,先行了禮:“兒臣參見母後。”
半晌沒有回應。
她仍低着頭,跪姿端正,未有絲毫不耐。
皇後坐在玫瑰椅上,捏着茶蓋輕掃過白玉杯裏的蓮心,蓮心茶性涼味苦,卻對失眠治愈奇佳,她這幾日因為太子的事,整夜裏極難入睡。
但凡身邊她想扶持的人,沒一個省心,東宮有難,宮中各方勢力頓起,蠢蠢欲動,後宮嫔妃也私下勾結。諸事不順,臉色也便憔悴好幾分。
又晾了皎月許久,皇後終于淡淡道:“起來罷。”
“是,多謝母後。”
跪了很久,蘇皎月起身時腿已有些麻,咬咬牙站穩了,就聽到皇後說:“這幾日可想清楚了?”
蘇皎月明白她問的應是自缢那件事,便點點頭道:“回母後,兒臣想清楚了,是兒臣糊塗,犯了不該犯的錯,讓母後失望了。”
皇後手上動作一頓,倒是沒料到她終于覺悟了些,想來自缢也讓她吃了點痛楚,倒也是件好事。
白玉杯上輕煙缭繞,皇後吩咐婢女遣了雜人下去,讓皎月掇了個繡墩坐,抿了幾口茶,這才緩緩道:“你可有怪罪母後罰你禁足?”
蘇皎月忙道:“兒臣不敢,母後一番苦心,實乃皎月好歹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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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嘆了口氣:“你是皇太後的親侄女,本宮看着你長大,知你這孩子心性單純。當初把你指給景年,也是覺得将來你擔得起這一國之後。”
茶蓋被她擱在桌上,輕煙少了些許,有淡淡苦味溢出杯來。
“那邵惠然,面上看着無害,心眼裏的狡詐豈是你能相比的,何況她現在懷了子嗣,若是個男孩,景年對她的寵愛只怕會更甚,現在母後尚能保你,有朝一日等他坐上皇位,有的是法子貶你為妃。”
蘇皎月眼眶泛紅,低着頭不說話,終歸是自己看着長大的,皇後還是于心不忍:“你現在打理東宮,母後安排的月嬷嬷在你跟前伺候,她是宮裏的老人,跟在本宮身邊多年,能指導你一二,你得多聽她的話……”
“……有些話本宮不便多說,該信誰不該信誰,心裏有個底,宮裏的腌臜事,你總該明白着點。”
蘇皎月起身行了禮:“多謝母後指點,兒臣記住了。”
“記着便妥。”她近日确實疲頓,精神大有不濟,膚色久未打理,在這坤寧宮沉沉壓抑之下,更顯黯然無光。
蘇皎月定定看她,她戴着珍珠翡翠冠,冠上飾鸾鳳珊瑚,插金簪一對,着明黃色大衫。神色縱然憔悴,該有的威嚴氣質卻不虛。憶起方才她柔聲的勸慰,苦口婆心,不由輕聲說:“兒臣幫母後揉揉肩吧。”
皇後未說話,微微點了點頭,蘇皎月便上前盡心伺候着。皇後心裏也不甚寬慰,想她算是明白了些她的苦心,但願今後行事莫要再莽撞了。
***
蘇皎月在坤寧宮待了幾個時辰,瑞香在門口候着,見她出來了便将軟煙色織錦披風給她披上,又道:“方才出來的急了些,忘給娘娘披着,外邊可比不得屋裏,娘娘注意身子。”
她點點頭,看見瑞香身後還跟着兩個宮女,一個穿着鵝黃色藤紋夾襖,梳着雙髻低着頭;一個穿着松花色圓領小襖,也梳着雙髻,看上去年齡極小,似乎剛進宮不久,笑吟吟地看着她。
瑞香會意,颔首指向兩人:“玉簪、珊瑚擔心娘娘身體,非要鬧着跟來。”
蘇皎月點頭笑了笑,轉身看向李公公,又讓瑞香拿出準備好的小雕漆盒子,打開是一對小金镯,柔聲道:“聽聞公公的親妹妹生了位小公子,前段時間本宮身體不适,沒能向公公道喜,今日特地備了點薄禮,還望公公不要嫌棄。”
李公公聽了心下一驚,他妹妹生子這事知道的人不多,皇後娘娘近來失勢,以前同他交好的朋友都避着他,更別說道賀了。
況且他素來與太子妃并無多大交集,哪曾想人家倒還把他這麽號人物的事挂在心上。
想想心裏百感交集,他行了行禮:“娘娘折煞奴才了,舍妹一介草民,哪擔得起娘娘的賞賜。”
蘇皎月示意瑞香把盒子遞到他手上,說:“有公公在母後身邊盡心盡力地伺候着,本宮感激不盡,如今公公家中有喜,一點心意,公公莫要推辭,且收下吧。”
李公公這才道了謝,緩緩接過。
瑞香跟在蘇皎月身側走着,珊瑚與玉簪并排跟在後面,瑞香輕聲道:“娘娘答謝李公公,賞他即可,為何賞他妹妹?奴婢聽說他妹妹自從辦了滿月禮後,公公一直不大高興。”
蘇皎月搖搖頭,目色溫柔:“适才你說,公公只有這一個妹妹,早年父母雙亡,二人相依為命,入宮也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她,想來是極愛妹妹的。再者公公也算是宮裏的老人了,身上穿戴卻一切從簡,許是不喜這身外之物……”
“……至于滿月禮,近日東宮的事給母後添堵,甚至有人議論太子之位難保,此等境地,誰願意同他沾上關系?”
瑞香恍然:“娘娘想的周到,是瑞香愚鈍了。”
走至禦花園,冬日裏難免冷了些,園子裏人煙寥寥,昨日似乎下過雪,古松挺拔,枝丫被柳絮壓着,一樹一樹。
不遠處的梅花開的甚好,其餘灌木早早就謝了,但總有能耐得住寒的,在無人注意的牆隅恣意盛開。
瑞香還是怕她冷,幫她捂着手:“娘娘,咱們回宮吧,您大病初愈,別的又凍壞了身子。”
蘇皎月站在雪地裏瞧着梅花,聽到自己輕聲問:“邵選侍住哪裏?”
瑞香一愣,急急道:“娘娘可莫要同她再交好了。”
蘇皎月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如今記不得事,她待我如何,我總得親自去看看。”然後攏了攏織錦披風,看向瑞香,“引我去罷。”
邵惠然住在似錦院,瑞香說,這似錦二字是太子親手所提,寓意她如繁花般美好,讓他留戀。
這似錦院建于太子心上,自然比不得一般宮院,點點裝飾都是盡了心思的。
蘇皎月進了院子,踏上鵝卵石菱形小徑,院子裏香郁醉人,左右有小小花囿,冬日稍顯衰頹。花囿旁有個秋千,似乎有段時間沒用了,上面落了些灰。
兩個婢女從東稍間出來,見到她便行了禮:“參見娘娘。”
如若不是二人動作過于随意敷衍,蘇皎月都幾近看不出來,還真以為這些人對她都規規矩矩。
看樣子這太子妃,不過徒有虛位。
瑞香先站出來厲聲喝道:“你們兩個不懂規矩嗎!見到娘娘連怎麽行禮都不會?是不是得讓宮裏的嬷嬷們帶去好好教教?”
婢女們聽到這話才抖上一抖,又端端正正地行了禮,蘇皎月便問:“邵選侍在哪裏?”
“選侍在暖閣裏。”
***
蘇皎月進屋的時候,邵惠然安然倚在貴妃塌上,手裏捂着湯婆子,邊上兩個婢女正給她揉着腿。榻上搭了條絨毯,看着很是暖和,見她來了,邵惠然撐起身粲然一笑:“姐姐來了。”
膚如凝脂,是個美人。
蘇皎月回以微笑:“妹妹有了身子,不必多禮,躺着便是。”
“姐姐身體可好些了?”她擔憂道,“上次姐姐在這兒暈倒,妹妹心裏可吓了好一跳,現在看姐姐無事,總算能放下心來。”
蘇皎月自個在圓杌上坐下,說:“勞煩妹妹記挂,已大好了。不過聽說瑞香當日沖撞了你,姐姐今日特地帶她來賠個不是。”
瑞香聞言規矩地下跪行了禮:“是瑞香莽撞了,請選侍恕罪。”
邵惠然毫不在意地笑道:“姐姐待下人未免太嚴苛了,一點小事,妹妹哪裏會放在心上,自然更不會怪罪于她了。”
蘇皎月似笑非笑,這話裏夾槍帶棒的,也不知是說出來給誰聽的。
她側了身:“還不謝過邵選侍?”
“是,奴婢多謝選侍。”瑞香道完謝,又端端站在蘇皎月身後。
邵惠然面上一滞,瞥見蘇皎月手邊的紫砂壺,頓了頓道:“妹妹有些口渴,姐姐可否幫妹妹倒杯茶。”
蘇皎月身形未動。
她身後的宮女自是低頭不動。
邵惠然邊上兩個宮女動作停了一瞬,才又揉起來。
邵惠然臉上還挂着笑,心下微涼了一涼,讓蘇皎月幫她倒茶一事,此前甚是平常,她顧着自己有孕,幾乎唯命是從。再者太子對她的寵愛東宮上下無人不曉,蘇皎月待她自然都是讨好。
不然,她也不會在其喝酒釀之際出言激她,以示小小訓誡,倒未曾想她竟會因此暈了過去,當日裏她實實吓了一跳。
可現在……
“姐姐,可否幫妹妹倒杯茶?”邵惠然自覺她是未聽清,便又說了一遍,“妹妹在這榻上躺了一下午,覺得乏力的很,肚裏的孩子興許也是渴了,一直不安分呢。”
蘇皎月還是未動。
邵惠然瞧着她那毫無波瀾的臉色,隐隐覺出不對,可蘇皎月往日太過溫順,今日才醒就到她這來,她不信睡了一覺起來這人的性子就變了。
她頓了頓,正欲開口吩咐婢女,就聽見蘇皎月出口冷冽:“似錦院的宮女都是怎麽做事的!選侍口渴竟不知道倒茶!若本宮今日沒來,你們是不是得等着她暈過去才會發現?本宮素日裏讓你們好好照顧選侍,全當耳旁風嗎!”
若說似錦院的宮女們和邵惠然沒反應過來,實則連瑞香珊瑚等人都驚住了。
太子妃從未厲聲說過話,更別提訓斥下人,從未有過。
待恍然過後,揉腿的兩個宮女頓時停下動作,朝着蘇皎月跪下:“娘娘恕罪,奴婢們一直在伺候選侍,未曾注意……”
“未曾注意?”蘇皎月冷笑,聲如透骨的寒,“選侍有了身子,讓你們多加注意,可是本宮說話管不得用?”
“奴婢們不敢!”兩個宮女是真怕了,止不住地叩頭。
“姐姐。”邵惠然楚楚喚她,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口渴是她所說,無人倒茶也是她之意,蘇皎月就着這個名頭教訓下人,她确實有口難言。
只是沒有想到,她如何就敢這樣嚴厲了。
“妹妹莫怕,姐姐既是這東宮之主,定然會為妹妹讨回公道。”蘇皎月安慰她,聲音極柔,如三月江南輕綿的雨,旋即又冷了臉色,“是該教教這些下人,如何伺候主子。”
兩個宮女聽了這話,更是發起怵來:“娘娘,奴婢們知錯了!娘娘……”
這兩個宮女自打她進屋子以來,到現在才叫了幾聲娘娘。
“瑞香,玉簪。”蘇皎月皺了眉,一字一頓,“把這兩個宮女帶下去,好好罰罰。”
“是。”瑞香,玉簪得了令,就要上來帶人,邵惠然再怎麽也不能讓蘇皎月在她面前就教訓了身邊人,一旦傳出去,她在東宮豈不被人恥笑。
“姐姐,這兩個宮女再怎麽也是似錦院的人,還是交給妹妹處置吧,況且妹妹肚子裏懷了太子殿下的孩子,懲戒下人這事,妹妹怕對孩子不利。”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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