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怎麽知道我是康納?”漢斯眼裏略帶着疑慮, 又重新打量了一番丁思月。他在腦海裏想要尋找出關于她的身影,但是卻沒有任何收獲。
還知道這個舊名字的人已經不多了,可怎麽看丁思月也不像他記憶裏的任何人。
“果然是你......”丁思月難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緒, 她背過身去抹掉了眼淚,轉身時她深吸了一口氣, “我是丁岩東教授和孫銘教授的女兒。”
在場的人除了高巍、古吉和漢斯,其餘都一臉懵的狀态看着丁思月。
漢斯踉跄後退了一步,坐在了門檻上,他撐着門框突然發笑:“原來佛門常說的因果輪回、緣分、報應都是真的。”
丁思月上前扯住漢斯的衣口質問道:“十多年前的報道, 你為什麽要亂寫?”
“你知不知道, 你的寥寥幾筆,在那個互聯網不發達, 消息閉塞的年代,就輕易地抹去了我父母一輩子的心血!他們如今只有一個墓碑,屍骨無存。你的良心何在?”
說到這裏, 丁思月早已淚目, 兩行淚順着臉頰一滴一滴落在漢斯的手臂上,而這幾滴淚,如同針一般紮進了漢斯的心中。
“對不起...”漢斯嘴在微微顫抖,除了這三個字以外其他的話已經無法言說。
聽後,丁思月再次眼淚盈眶,她緩緩松了手,躬身抖動着雙肩失聲痛哭,她的耳邊浮現出一些聲音。
“原來地震都是他們過度開采來的!”
“死了那麽多人, 他們死在那也是活該!”
“丁思月, 你爸媽害死了那麽多人, 你也該死。”
如今再回憶起這些言論, 真是荒唐至極。但是對于十幾年前文化落後,信息閉塞的年代而言,卻又再正常不過了。他們無法從網絡上取得消息,只能通過媒體報紙知道是她父母造成了地震,卻不知道她的父母在那個礦産和能源匮乏的年代,發現了豐富的礦産和頁岩氣,很大程度上可以解決國家在天然氣這方面的缺失,這無疑不是一項重大發現,她的父母本可以一身榮譽,享偉人陵墓,卻只能在這一片土地上立孤碑。
這時,她感受到自己落入溫暖的懷抱中,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縷陽光,她順着環着自己的手臂慢慢纏上了他頸脖,在那一刻,她終于将壓在她心中的墓碑震碎,然後失聲哭喊,終将那十多年不肯見光的靈魂釋放。
高巍擁着她,手輕輕扶着她的後腦勺,他低下頭,輕聲安撫,眼淚也從他的眼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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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他能真切感受到她的痛,她的無助,絕望。他能做的,只是給她一個無聲的擁抱,給她支撐,給她一束光。
此時,微風吹拂,草地上的小花朝着夕陽揮手。木屋內的相框裏,丁岩東教授和孫銘教授抱着小時候的丁思月笑顏如花。
夜晚降臨,木屋前升起了明火。所有人圍坐在明火前沉默不語。
丁思月注視着眼前的火越燒越旺,她深吸了一口氣,看向漢斯,“我不要求你做什麽補償,我只想請你寫一篇文章,把十多年前的事情解釋清楚,公開道歉。”
聽後,漢斯點了點頭,“好。”他還想說什麽,但一想到自己在丁思月面前沒有任何話語權,于是低頭保持沉默。
“哎,到底怎麽回事啊?”董煦用手肘碰了碰高巍。
“別問了。”高巍低聲道。随即他看向丁思月,注意她的情緒變化,沒想到丁思月也擡眸瞧他。
丁思月思忖片刻,開口道:“有些久遠的故事,我原本是打算帶進墳墓裏的。沒想到,它們最終會解封。”
“阿月古......”古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古吉并不想她親手撕開已經結痂的傷口。
“阿媽,所有人在面對他們的墓碑時都可以沉默,但是他們的故事總要有人知道。”
她反握住了古吉的手,掃了一眼在場的人:“還記得我給你們講過兩名地質學家的故事嗎?他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包括他們所有人的故事也沒有結束。
……
十九年前,初夏。丁岩東教授帶領一支地質考察隊進入了松川進行考察,當地人十分熱情的招待了他們,其中丁岩東教授和孫銘教授以及小丁思月則住在古吉的家中,而這一住便是五年。
在松川的石頭路上,你可見所有的房屋都是紅磚青瓦,紅袍行人正牽着紅馬往遠處走,他們過着惬意平和的生活。但在松川,有一支“霸王”小分隊,領頭的便是丁思月,他們可以漫山遍野的跑,也可以穿梭在各戶人家的院落裏搗蛋,如果你住那,可以聽見他們的歡聲笑語,也可以時常見到村民拿着掃帚追趕他們。
“阿月古!”
“啊?”
丁思月在前面跑着,聽聲猛地回頭,嘴邊還挂着笑。
德昭定在原地瞧着她這個笑,也被有所感染的笑了起來。丁思月覺得奇怪,于是上前拽着他繼續往前跑,“別傻愣着了,小心阿伯他們打你屁股。”
而這時,德昭卻拉住她的手停下了腳步,“阿月古,你是不是該回去上學了?”
“對啊。”丁思月弓腰湊近他,“怎麽了?诶,你眼睛怎麽紅了?”
“沒有。”德昭笑了起來,他往身上摸了摸,略顯尴尬地撓了撓頭,“你這次離開我沒有準備東西送給你。”
“不用了,過幾個月我就回來了,你一定要記得去草地上替我看望小黑,還有照顧好它的寶寶。”
“好,你放心吧。”
“阿月。”
前方正是孫銘在喊她,她帶着德昭一起走了過去,才發現古吉也和孫銘站在一起。
“孫阿媽,古吉阿媽。”德昭禮貌的喊道。
“诶,乖孩子,你哥呢?”孫銘道。
“他上山砍柴了。”
“這樣啊,”孫銘溫柔地笑着,掌心扶着丁思月的後腦勺,“阿月要回去上學了,你們兩不道別一下嗎?”
丁思月望向德昭,卻發現他別過臉沒有看她,她走過去卻發現他哭了。見此,丁思月忽然發覺鼻頭一酸,心口像有石頭壓着般難以喘氣。
她拉着德昭來到無人的巷口,然後抱住了他。德昭在伸手抱住她的那一刻,哭出了聲,“阿月古,我不想你離開。”
的确,屬于他們倆的回憶有太多了,他們從最初互相看不順眼,再到一起養小黑狗,雖然最後因難産去世。他們也一起賽馬,還一起搗蛋,一起挨罵......種種回憶湧入丁思月的腦中。
“德昭,”她頓了頓,緩緩開口:“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你呢?你喜歡我嗎?”
德昭一愣,漸漸止住了泣聲,他并不知道什麽是喜歡,他只知道在松川,阿月古是他除了白瑪和哥哥以外最重要的人,他甚至連“喜歡”的漢語該怎麽說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喜歡的漢語該怎麽讀。”
丁思月拉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喉上,她眉眼間是笑意,“喜歡。”
德昭感受到指尖的觸動,猶如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開,他擡眸與她對視。
“你還記得嗎?我才來松川的時候,你就是這樣把我的手放在你的喉嚨上,教我怎麽念‘喜歡’的依山語。”
丁思月松開德昭,釋然一笑:“沒事,我不急,你可以想好了再回答我。”
德昭沒有說話,只是眼見着丁思月朝孫銘走去,他張了張唇,欲言又止,而後他垂下眸。
“媽,我和德昭已經道別好啦。”
“阿月古。”古吉蹲下身雙手握住她的肩膀,然後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願上天眷顧你。”
“阿媽,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別擔心。”
“能給阿媽一個你常戴的東西嗎?”
“好。”丁思月從手腕上取下一串銅幣手鏈,然後交到古吉手裏,“這上面刻着我的名字,這樣阿媽看見手鏈就當作看見我了。”
古吉将手串緊緊攥在手裏,含淚說了“好”字。
“該走了哦阿月,”孫銘将書包遞給她,又指着不遠處停着的一輛越野車,“你看肖叔叔的車來了。”
孫銘溫馨提示:“有沒有暑假作業還沒做完的?”
“絕對沒有了。”
她背上書包,往跑了幾步随即停下轉身沖着他們揮了揮手,“我走了,再見!”她又單獨朝着德昭喊話:“德昭,等我回來,我一定要聽到你的答案。”
她說完便朝着車跑去,在他們的注視下,她上了車。看着越野車駛離松川,孫銘正準備轉身,德昭卻拉住了孫銘。
德昭用漢語蹩腳說道:“孫阿媽,我喜歡你。”
孫銘和古吉聽後輕笑起來。
德昭不明所以地撓了撓頭:“是我說的不對嗎?”
孫銘摸了摸德昭的頭,“說的很标準。”
聽後,德昭又在心裏默念着這倆字,随即轉身欣喜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他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生怕自己忘記了,他已經開始想幾個月後再見到阿月古時,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喜歡你。
孫銘注視着德昭走遠,擡頭時瞧見了暗沉的天空,空中烏雲密布,像似要下雨。這時,古吉在一旁遞給她背包,輕聲說道:“你要去緒龍山和丁先生他們彙合了嗎?”
孫銘堅定地點頭:“嗯。”
“今天我聽他們說,天空中有好多鳥往南飛,疊溪那的魚都蹿到岸邊了,真奇怪。”
“這些都有科學解釋的,不奇怪,我帶的書你可以看看,都有解釋的。”
孫銘背上背包,對古吉的話沒有太上心,因為她和丁岩東一心只想将勘探報告,最後那頁所寫的“重大發現”給畫上句號,所以這次緒龍山勘探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
她拿上登山棍和古吉擁抱了一下:“我走了。”
“好,願你們一切順利。”
只是誰都沒想到,這一去,便無人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