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陶然齋。
沈唯倚靠在臨窗的軟榻上,待又翻了一頁書, 她倒是覺得也有些乏了。她把手上的書一合置于一側的案上, 而後是伸手輕輕按着眉心處, 待緩過了那陣子乏勁,她才開口問道:“幾時了。”
侍立在一側的仍舊是今日同她一道出門的秋歡, 耳聽着這話便忙放下了手上的女紅,溫聲回人:“回您的話,現下已是亥時兩刻了。”等這話一落, 她是又問了一句:“可要奴傳人進來服侍您洗漱?”
夫人舊日都有亥時四刻歇下的習慣, 如今時辰也差不多了。
沈唯聞言卻未曾說話, 她是又瞧了一眼外頭的月色, 卻是又過了一會, 她才開口問道:“你遣人去外院打探一回, 瞧一瞧晉王可曾回去了?”
她這話剛落——
秋歡便恭聲回了:“先前奴已着人去看過了,晉王還未曾離開…”
她本就是個機靈的, 知曉夫人雖然嘴上不說,可實際上卻一直關心着外院的動靜便一直着人在外頭打探着。
沈唯倒是的确對眼前這個丫頭有些青眼有加了,起初的時候, 她把心思都用在水碧的身上,其餘幾個丫鬟她雖然也用着, 倒也未曾花上太多的心思…如今看來當日墨棋挑的幾個丫鬟的确是各有各的優點。
倘若水碧真得不得用,她倒是可以把這幾個丫鬟好生培養下,沈唯想到這便朝人點了點頭,聲音也溫和了許多:“你有心了。”
秋歡聽着她聲音溫和, 心下自是又多添了些底氣,她面上的笑意未曾消散,只是在想到什麽的時候便又輕聲跟着一句:“不過…”她說到這眼瞧着沈唯看來便又繼續說道:“據回禀的小厮說,大公子他,好似醉得不輕。”
沈唯耳聽着這話卻是又皺了回眉,她伸出指尖輕輕扣在茶案上,聽着這一聲又一聲在這寂靜的屋中四溢開來才又開了口:“讓小廚房備一碗醒酒湯送去文淵館。”
“是。”
…
而此時的外院。
趙睜眼看着已經伏倒在桌案上的陸起淮便把手上的酒壺扔回了桌上,他朝桌上堆着的酒壺循去一眼,眼中神色淡漠,聲音卻添了些嘲諷:“也不過爾爾,比起他那個父親還是相差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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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剛落——
陸起宣便已溫聲笑着恭維起人:“殿下龍章鳳姿,我這堂兄自是比不得。”
趙睜耳聽着這話倒是朝人那處遞去一眼,陸起宣這樣的人其實他看得多了,雖說這個陸起宣比起那些汴梁城的士族子弟的确算得上有些本事,可他手下能人數不勝數,一個無官無位的年輕人又怎配讓他放在心上?
因此無論這個陸起宣來求見他多少回,他都未曾理會過一次。
不過…
他想起今日陸起宣在來拜見他的時候與他說道的那句話,倒是令他有些刮目相看。他底下的那些人只會讓他等讓他忍,可如今父皇已經明擺着站在趙盱的那邊,倘若他再等再忍,豈不是要眼睜睜得看着趙盱坐上那個位置?
讓他屈于趙盱之下?
那麽他這麽多年的努力又是為了什麽?
趙睜想到這便伸手拍了拍人的肩膀,而後是與人說道一句:“你很好,從明日開始你就跟着本王。”
陸起宣耳聽着這話自是忙起身朝他拱手作了個大揖,口中也跟着一句:“多謝殿下。”
趙睜卻未再說話,他只是擺了擺手免了人的禮,待又看了一眼那個伏倒在案的陸起淮便嗤聲一笑起身往外走去…趙睜往外處走去,陸起宣自然也忙跟了人的步子,只是臨來出去的時候,他還是朝身後那個燭火下玄色的身影看去。
眼瞧着陸起淮醉得不知所雲的模樣,他眼中是掩不住的譏嘲。
陸起淮不是很傲嗎?可見到了晉王不還得俯首稱臣?等他日後跟随了晉王,成了晉王的心腹,到得那時,他必然要同陸起淮争個高下。
他會讓所有人都知道,陸家不是只有一個陸起淮。
陸起宣想到這便又斂了眼中的思緒,而後才朝侍立在一側的小厮淡淡發了話:“扶着堂兄回去。”等說完這話,他也未再理會身後之人,只繼續跟着趙睜的步子往外走去。
小厮眼瞧着兩人離開後便忙朝陸起淮走去。
他原是想扶人回文淵館,只是還未曾碰到陸起淮的胳膊,原先那個伏在案上的陸起淮卻已睜開了眼…滿園燈火之下,他眼中仍舊是清明一片,就連面上的神色也是一如舊日,哪有半點醉後的模樣?小厮見他這般,自是吶吶一句:“大公子,您…”
陸起淮聞言便朝人那處瞥了一眼,直把小厮看得垂下了臉才淡淡說道:“好了,我自行回去就是。”等前話一落,他伸手撣了撣袖子上的折痕,而後便起身往外走去。
他的脊背挺直,步伐從容,卻是一副未曾遮掩的清醒之态。
小厮卻是等人走後才敢擡起頭,他眼看着陸起淮離去的身影,不自覺得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家裏的這幾位主子可當真一個比一個可怕,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還是多緊着些嘴,免得礙了幾位主子的眼。
他想到這便又搖了搖頭,而後才去收拾起那些酒壺。
…
文淵館。
陸起淮站在窗前,如今快近六月,這夜裏的晚風比起往日倒也不顯得那麽冷了。他就這樣負手站在窗前,任憑外間溫熱的晚風拂着臉面,而後是聽着身後暗衛輕聲說道:“這位陸二公子如今行事是越發肆意了,可要屬下私下去處決了他?”
“不必…”
“可是…”暗衛還想再說,只是還不等他說完便又聽得陸起淮淡淡說道:“有時候,這也未必會是一件壞事。”
暗衛雖然不解他話中意,可他素來服從慣了,因此聽人這般說道便也未再開口…等他重新隐于黑暗之中,外間春夕便在布簾外頭恭聲禀道:“大公子,魏嬷嬷來看您了。”
陸起淮耳聽着這道聲音,面上的神色也未曾有什麽變化,只是允了人進來。
簾起簾落——
沒一會功夫身後便傳來一陣腳步聲,魏嬷嬷眼看着仍舊立在窗前的那個年輕人,步子卻是止不住一頓,可是也只是這一瞬息的凝滞,她便又重新邁了步子。待至人前,她是朝人行了一道大禮,口中也跟着恭聲一句:“請您大安。”
這番動靜,陸起淮自然也聽到了,他轉身朝身後看去,眼瞧着伏跪在地上的老婦人便彎腰伸手托扶了人一把,他面上的神色仍舊有些淡漠,可說出來的語調卻和緩了許多:“嬷嬷起來,您予我有大恩,不必行此大禮。”
魏嬷嬷任由人扶着她起身,耳聽着這話,眼中止不住泛開了幾許淚花。她仰了頭朝眼前的年輕人看去卻是不自覺得想起當年自己那個外孫,倘若不是因為當年那一場變故,她的外孫也該這樣大了…只是恐人瞧見,她忙垂了頭擦拭掉眼角的淚,而後才又恭聲與人說道:“您折煞了,當年都是他們自願的,您這一聲‘大恩’,老奴實在擔當不得。”
等這話一落——
魏嬷嬷便又弓了身子待又朝人行了一禮才同人說道:“今日二公子行事太過乖張,他到底年輕又不知家中這些事,請您見諒…”等前話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老夫人讓老奴來問您的意思,倘若您不喜歡,她便想個法子讓二公子也離開汴梁,省得壞了咱們這麽多年的安排。”
陸起淮耳聽着這話卻是輕輕笑了笑。
他收回了扶着魏嬷嬷的手,而後是仍舊負手立在窗前。
他雖然是笑着的,可面上的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眼瞧着站在身前那個弓着脊背的老婦人卻是過了有一會才開了口:“老夫人是怕我對她的兩個好孫兒下手?”他這話說完眼瞧着身前的老婦人身子一顫便又笑跟着一句:“嬷嬷不必擔心,說到底陸家總歸待我有恩,只要不鬧出什麽大事,我都會看着老夫人和榮國公的面上恕了他們。”
“至于陸起宣…”
陸起淮在提及這個名字的時候,眼中意味不明,跟着是又一句:“且由他去,老夫人已經趕走了一個孫兒,再趕走一個…只怕宮裏的那位也該起疑了。”
魏嬷嬷聽他這般說道便也不敢多言自是忙應了下來,她剛要朝人再行一禮往外退去,便聽得外間的春夕又禀道:“大公子,夫人那處遣人給您送來了醒酒湯,可要送進來?”
陸起淮聞言,臉上倒是泛開了一抹少見的笑意。
他坐回到了椅子上,而後是朝外頭說了一聲:“送進來。”
沒一會功夫那簾子便被人打了起來,進來的是秋歡,她的手裏端着一只紅木托盤,那紅木托盤上正正方方放着一碗醒酒湯,待朝陸起淮行過禮後,她便同人恭聲說道:“夫人知曉您先前喝了不少便特地囑了小廚房熬了醒酒湯又讓奴緊着時間送來,您且趁熱喝。”
陸起淮耳聽着這話便淡淡說道:“知道了,放下…”
這個聲音?
秋歡自打進來後就一直垂着頭,只是聽着這道聲音,哪有裏半點醉意?先前外頭的小厮不是說大公子醉得厲害嗎?她想到這一面是把托盤置在了桌上,一面是想偷偷擡眼朝人看去…只是她還未曾有所動作,原先侍立在一側的魏嬷嬷便冷聲說道:“還不退下?”
秋歡倒是未曾想到魏嬷嬷也會在此處。
因此聽着這個聲音,她便慘白了臉色,魏嬷嬷可是老夫人身側的人,倘若先前她真得做了那番動作傳到老夫人的耳中,指不定要落下一頓責難,到得那時,只怕夫人也不會保她…她想到這哪裏還顧得上去窺大公子究竟有沒有醉?待朝人行了一禮後便忙往外退去。
等人退下後——
魏嬷嬷才又朝陸起淮打了一禮,而後是小心翼翼得同人說道:“您莫怪,這是新進府的丫頭,不懂規矩。”
陸起淮聞言也只是說道一句:“無妨。”
魏嬷嬷聽他聲調如常的确未曾有什麽變化才松了一口氣,等又朝人一禮後她便往外退去,只是臨來走到布簾處她剛要打簾往外頭走去,餘光卻恰好瞥到身後陸起淮的臉,見他垂眸看着那托盤上的醒酒湯,神色柔和就連眼中也泛着笑意。
她眼瞧着這幅模樣自是一怔。
這麽多年,她還從未在這位的臉上瞧見過這樣的面貌。
陸起淮聽到停下的腳步聲便重新擡了眼朝人看去,燭火之下,他的容色早已恢複了原先的清平和淡漠,眼瞧着人怔楞出神的模樣便開了口:“嬷嬷還有事?”他的聲音雖然如常,可臉上的神色較起先前卻又冷峭了許多。
魏嬷嬷見他這幅模樣忙斂了面上的思緒,待朝人恭恭敬敬一禮後,她便打了簾子往外走去。
等到簾子落下——
她才依着外間昏暗的燭火朝那塊布簾看去,想起先前那位臉上的神色,到底是她看花了還是真得如此?倘若是看花了也就罷了,只是若真得如此…魏嬷嬷想到這臉色卻煞白了幾分,她也算得上自幼看着這位長大,自然知曉這位是什麽樣的心性。
她也不知怎得,突然便想起當日老夫人與她說得那句“被這位記着,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
日子過得很快,很快就進入了六月。
沈唯怕熱,雖然這屋子裏也有冰放着,可哪裏比得上現代的空調?因此自打這天氣轉熱後,她除了早間給謝老夫人請安便鮮少在出門了…好在原身與她一樣也是個怕熱的,倒是也不會惹人起疑。
屋子裏的窗都合着,原先的布簾也都換成了竹簾一物,瞧着倒是也讓人少了幾分燥熱。
這會沈唯歪靠在軟榻上,手裏翻着一本書,身側的丫鬟便坐在一側打着扇,那案上放着的冰被這般一打,送出來的風倒也涼快了許多…自打當日她用了秋歡後,餘後的日子便讓當日和水碧一道進門的三個大丫鬟每日輪流随侍着。
反倒是以前一直跟着她的水碧,如今倒是未再讓她近身伺候過。
陶然齋的幾個丫鬟眼瞧着如此自然知曉夫人這是對水碧厭棄了,雖然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麽事,可這對于她們而言卻是一樁好事…因此如今這陶然齋裏的下人伺候起沈唯卻是越發用心了。
墨棋端着涼果進來的時候,眼瞧着侍立在夫人身側的那個丫鬟,面上神色未改,眼中卻還是多了一抹無奈。
她把手上的涼果置于案上,而後是揮了揮手,卻是讓人先退下了…那丫鬟見是墨棋自然也不敢多言,雖然同為大丫鬟,可比起和夫人的情誼來,她們誰能比得上墨棋?因此她也只是放下了手上的扇,而後便往外退去。
這一番動靜自然瞞不住沈唯,不過她也未曾說道什麽,只又翻了一頁書才朝人說道:“你婚期漸近,這些事由旁人去做便是。”
墨棋耳聽着這句,臉上的笑意卻是又深了許多:“該做的都做好了,何況除了那件嫁衣,您不是都給奴安排好了?”她說到這,話語之間也有些無奈,夫人委實是太厚待她了,放眼整個國公府,哪有丫鬟出嫁比她還輕松的?就連她的老子娘也時常在私下說起夫人,道她是“菩薩心腸”,說她跟了個好主子。
她出嫁的這番陣仗就是比起那些外頭小官吏的小姐也還要高上幾分…
夫人也當真不怕折煞了她。
沈唯聞言倒是合了手上的書朝人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擔憂便道:“好了,一輩子才這麽一次,自然是要好生安排的…何況那些用得都是我的銀子,旁人縱然要說也摘不到我的錯處的。”
如今晉江樓裏的分紅已經下來了…
她替墨棋操持婚禮的那些錢用得都是自己的,倘若不是怕失了規格,她還想替人好生大辦一場…也當全了墨棋這些月餘來的盡心伺候。
墨棋聽得她這一句,眼中卻是不自覺得閃起了淚花,只是唯恐人瞧見便又暗自抹了一回,待掩下了眼中的淚意時,她才又說道:“等奴嫁人後還是回來伺候您?便是替您管管丫頭,處處外頭的雜事也好。”
“人家都巴巴得想做清閑太太,你倒好,卻是個閑不住的…”
沈唯嗔了人幾句,待又握了她的手輕輕拍了一回,而後才同人語重心長得說道一句:“你這一生還很長,別把時間都費在我的身上,如今我身邊的人也夠用,你就好生做你的富貴太太…若是覺得無聊了便常回來看看我,只這些伺候人的事以後卻是別提了。”
她這話說完是又跟着一句:“你家那位是個不錯的,如今既然跟了大公子,日後前程也還大着,等他日後為官入仕,難不成你還在我這做個管事丫頭不成?”
墨棋耳聽着這話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索性也不再說道此事。待又替人打了幾回扇,想着近些日子的事,她才又開了口:“夫人,水碧那個丫頭可是哪兒惹您不高興了…”她說這話的時候一直暗自注意着沈唯的臉色,眼瞧着她面上的神色未有什麽變化才又繼續說道:“這丫頭是個不錯的,倘若她真得惹您不高興,那奴給她向您陪個罪。”
“如今她在府裏也怪不好受的…”
當日夫人面前的紅人一下子失了寵,那些曾經眼紅過她的人自是免不得要拜高踩低一回…墨棋想到這便又試探性得說了一回:“這回她正在外頭,您可要見她一回?”
沈唯聽她這一字一句,面上的神色也未有什麽變化。
她重新往身後的引枕靠去,而後才看着墨棋開了口:“你讓她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淮對沈姐的不同,估計能瞞住的只有沈姐了?
小淮(望天):愁鴨